彭高峰 缺席11年——4岁被拐、15岁回家，相见时她却挣脱了怀抱

都第3天了，被拐11年被救，回家见到亲生父母时，她却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不想和爹娘说话。

她把袖子卷起来，露出手臂上3道深浅不一的割痕给妹妹看，悄声说：“如果他们把我逼急了，我会走的。”

5月12日，江苏省无锡市警方在例行DNA比对中，发现了匹配信息，与安徽阜阳警方联手，解救了被拐至阜阳长达11年的女孩小雨（化名）。

当无锡某小区里众人欢天喜地热议这个“美好结局”时，蒋凤芹依然眉头紧缩，她原本期待女儿回家后的幸福即将开始，但现在似乎还远没有到来。民警周旭东感慨：原以为解救后把人送回来就完了，其实远远不止，更重要的是后续心理干预，儿童与父母关系的重建。

“打拐题材”电影《亲爱的》原型彭高峰找到儿子后曾在微博里写道：“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他不愿意和我回家。这次的解救，可能比他3岁被拐卖的创伤更大。因为他已经记事了。”

而蒋凤芹和彭胜，与女儿之间缺席了11年。

【奇迹发生】

看《亲爱的》那部电影时，蒋凤芹流泪不止。她当时觉得电影里那个完美结局简直是个奇迹，但当5月12日从丈夫那得知女儿被找到的那一刻，她不敢相信，“心跳加速到快要不能呼吸”，“整个人都要晕过去”。

夫妻俩奔去派出所时，派出所说，最终的判定报告还没出，不出意外就是你们家的女儿。但当看到照片才一眼，蒋凤芹就迫不及待打断：“不要验了！就是我家孩子！不会有错。”她多年来在寻人启事上形容的相貌特征根本不可能忘——圆脸、眉毛略浓、单眼皮、有点内双、头发密、鼻子略塌、薄薄的小嘴、左耳朵摸上去有一个米粒大的凸起……

她转而电话告诉同市丢了儿子的胡锦杨妈妈。胡妈妈在微信群里一呼，整个群都炸开了锅，“恭喜”声不绝。

派出所说明天出发去阜阳。夫妻俩就在那一天去了派出所七八次，总觉得去了那里就能离女儿更近一点；回到家，说要早早睡，好让明天快点来，结果躺到凌晨1时都睡不着，又爬起来，跑到大街上乱转。

彭胜不停地抽烟，紧张。2005年3月24日那个场景，他回忆了一遍又一遍：那天傍晚18时左右，他给了女儿20元钱，让她去买袋米。因为地处城乡结合部，邻里走得近，家里买米买油都是让小雨去菜场把钱给摊主，对方就会送货过来。那天买米找零1元，4岁的小雨说肚子饿，彭胜就说：“那你拿这1元去买个萝卜丝饼吃吧。”买饼的地方就在菜场门口，离彭胜的摊位只有100多米。十几分钟后，他发现孩子没回，去找孩子，却再也不见踪影。

彭家的寻人启事总是一摞一摞地印。找到孩子后，蒋凤芹就把剩下的都扔了。（资料照片）

第二天早上去阜阳的一路，彭胜讲了好多。他告诉民警周旭东，他在家里排行老三，丢孩子后，他一只耳朵失聪半年，有时别人喊他，他没反应，别人就叫他“三呆子”；他还说，下着蒙蒙细雨，我的女儿就叫小雨。

他的表情忽而充满期待，忽而又极度迷茫。同行的周旭东对着他的表情抓拍了几张，说：“到时给你女儿看看，父母来时是什么心情。”

他想了一遍又一遍，会是我们找了11年的那个孩子吗？他怕这次见到的又不是自己的女儿。这么多年，常常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反复问警官具体的过程。“害怕这个信息是假的，因为太多假信息了，骗得不敢再相信了。”

【女儿却挣脱了怀抱】

唯独冷场，是没有想到的。

白色的警车缓缓驶进当地公安局，停稳，下来的首先是民警、班主任，然后，一位齐刘海的女孩出现了。

两分钟前还在说“等一下肯定不哭”的蒋凤芹，几乎不带端详地，冲上前就把女孩搂进了怀里。彭胜这个大男人怎么也止不住泪，上去拉住女儿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女儿，我们等了你11年。”

但女孩却奋力挣脱了蒋凤芹，一头躲进身边班主任刘岩的怀抱。

相见的那一刻拥抱，但女儿很快挣脱了父母的怀抱。（资料照片）

那一刻，场面有点尴尬。

进房间后，蒋凤芹捧住女儿的手，告诉小雨家里的状况，比如，在她被拐之后，父母先后生了两位妹妹。小雨大哭起来，直到刘岩耳语安慰，才渐渐恢复平静。蒋凤芹眼巴巴地看着，默默趴在了桌面上。

蒋凤芹明白，一下子换了家庭对女儿的打击一定是很大的，但无论如何她也不愿让女儿在被拐之地多呆一天。

回家当天，开饭店的老朋友为等他们开店到半夜2时，接风，一家人之后住进了宾馆，洗尘。“女儿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无论如何要洗洗干净再回家。”蒋凤芹说。

但她反复想洗去的，却是女儿留恋的。女儿告诉她，想要一个手机，要与自己班里的同学老师联系，她还想念带她长大的奶奶；蒋凤芹带她去当时走丢的菜市场，想告诉她这么多年，妈妈一直在原地等着，女儿却在门口踌躇了好一会儿，坚决不肯走进。

家里对小雨的态度也是小心翼翼。彭胜平时容易不耐烦，但有一天晚上21时刚从工地回来，累得不行，一听小雨说想逛逛超市，二话不说就爬起来，带女儿去大超市逛了一圈。

不过到了第3天，小雨闹情绪的举动加剧了，她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不肯吃饭，对着父母叫嚷：“我要回去！”

这让夫妇二人心碎：这么多年，他们从没忘记过女儿，寻人启事都是整捆整捆地印，从没断过。蒋凤芹如今38岁，头发已经白了一半，还在原来的菜市场卖冰冻鸡腿，尽管生意不好，但她担心“万一孩子回忆起来，会找回来”。彭胜42岁了，干修路的活，他想“把路修好，才能让女儿找到回家的路”。

他们参加了无数个寻亲活动，穿印着女儿信息的“寻子服”，跑遍江苏所有城市，还去过山东、江西；一路走一路贴寻人启事，向人们分发“寻子扑克”，每一张扑克牌上都印着一位走失孩子的信息；饿了吃方便面，晚上花二三十元找小旅馆窝一张小床。

他们不明白，这些苦与艰难，女儿真的不理解吗？

蒋凤芹多年来一直随身携带女儿小时候的照片。（资料照片）

【被拐女孩的姐妹情】

在与小雨聊过的心理咨询师看来，小雨的举动，其实是在寻找感情归属的过程。理智上她知道自己找到了亲身父母，但是感情上无法一下子断绝对自己生活11年之地的依恋。

尽管，那些回忆未必美好。

小雨自己记得，11年前的那个黄昏，她在菜市场遇到了现在的“养父”刘某。对方说带她去找妈妈，结果却连夜带她乘坐火车去了安徽。

那是一个王姓居多的自然村。有村民问她为什么说普通话，她模模糊糊地说自己的名字，记得父母在菜市场卖鸡腿，摊位附近有个超市。但这点信息并不能为她逃离这个地方提供帮助。

她很快在那个看上去极为贫穷的两间屋子里生活下来，由一位奶奶和一位大她6岁、同被拐来的姐姐照看，家里有一位小叔和一位姑姑，住在不远处。平日里她也做农活。她的“养父”没成家，也没亲生孩子，常年在外打工，如果回家，也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殴打过她和姐姐。

两个女孩在家中并没有真正被尊重过。对这个家庭略有了解的人们说，“养父是个畜生”；这个家庭期待把拐来的两位女孩日后嫁掉，好换彩礼钱，来给老母亲养老；他们还动过大养女的心思，想把她嫁给叔叔做媳妇，姐姐故而叮嘱小雨要保护自己，“离那个男人远一点”。

反而是两位被拐女孩之间建立起坚固的姐妹之情。姐姐几乎没有念书，在外打工，寄钱给妹妹交学费和生活。

在班主任刘岩的眼中，虽然能看出小雨缺少家庭关爱，但依然算班里的“开心果”，“和同学关系特别好”，“为人仗义”。她管理全班的班费，每一笔都认真记上，分毫不差；一次广播操比赛，全班要统一服装，她跑去市区3趟，自己垫付费用买回所有同学的服装；被告知要回无锡时，她还记得，曾向一位同学借的100元要还。

心理咨询师认为，小雨“有主见”、“懂得感恩”、“聪明”，但也容易冲动行事。手臂上的伤痕可能就是某次冲动之下的一种发泄。

今年年初，“养父”刘某涉嫌重大刑事犯罪被安徽警方抓获。姐姐被送回亲生父母家，而小雨一直没户口，也引起了警方怀疑，安徽警方立即将她的DNA样本上网；无锡北塘警方在例行日常比对时发现这一线索，联系了家人。

警方问她，想不想找到她的亲生父母，她一次说“想”，一次又说“算了”。其实或许从那时起，她就已预感到找到父母之后的纠结。

【“不能因为自己家孩子找到了就把别人忘了”】

不过，几天相处中，蒋凤芹也有难以忘却的甜蜜细节：

彭胜寻女多年烟不离手、每日两包，从不肯减量。那日蒋凤芹当着小雨面抱怨，彭胜不理，正要点烟，结果女儿把手一伸，彭胜犹豫，还是乖乖把烟放在女儿手中。

民警周旭东全程参与了小雨的解救，他感慨：原以为解救后把人送回来就完了，其实远不止如此，更重要的是后续心理干预，让孩子能与父母关系重建。

为了小雨，蒋凤芹已经做了最差的打算。如果小雨依然无法适应，她可能考虑不工作，陪伴小雨再回当地读书，让她度过一个缓冲期。

5月29日，另一个寻亲活动要开始。蒋凤芹正在考虑可能把小雨带去活动现场，也做位志愿者。“我不能因为自己家孩子找到了就把别人忘了。这么多年的路，大家都是互相扶持走过来的。”她说。

记者采访之时，5月18日，又一位3岁儿童在镇江失踪。而孩子正是一位朋友同事的朋友。圈子很小。

公安部儿童失踪信息紧急发布平台5月15日上线启动，用于全国各地一线打拐民警即时上报各地儿童失踪信息。相关信息会在第一时间通过“公安部儿童失踪信息紧急发布”官方微博等新媒体、高德地图等移动应用对公众发布，同时通过相应渠道自动推送到儿童失踪地周边的相关人群，让更多群众及时从官方渠道获取准确信息，协助公安机关快速侦破拐卖案件，尽快找回失踪儿童。

自5月11日该平台官微发出第一条微博之后，一周时间内，该平台的粉丝已超过16万人。

蒋凤芹希望这些失去孩子的父母，越早找到孩子越好，这样回归家庭也更容易一些。

她在微信群里发了个50元红包，意思意思。家长们一通抢，纷纷留言“沾沾喜气”，期盼自己能更早一天遇到奇迹。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项建英（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