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回望这一系列自强努力时,我们可以看到三种实际在进行尝试的改革路径,这三种改革路径分别是以李鸿章为代表的实用派,以张之洞和翁同龢等人为代表的稳健派以及以康有为为代表的激进派。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们也知道,三种自强努力在现实政治中都以惨败收场了。
在探究惨败收场的深层原因时,有一个问题是我们必须要先搞清楚的,这个问题就是晚清名臣所做的一系列努力,究竟是一个什么层面的努力?沿着这个问题反向思考,我们便不难问出这一系列问题,即:这些努力在难逃一败的同时,他们努力的方向对于中国本身的现代化转型来说有没有起到某种不可或缺的前提?进一步问,近代的仁人志士所做的一系列努力,又在多大程度上重新塑造了作为一个共同体概念的中国?中国这一概念又究竟意味着什么?今天的书摘就尝试探讨这一问题。
节选自《枢纽》第五章“从古代向现代的转型:帝国余晖”、第三节“从普遍帝国到普遍人民”。
施展/文
△大清疆域
晚清以来,在感时忧世者对于问题的思考与表达当中,我们可以看到作为普遍理想之具象表达的“中国”这一概念,渐次抽象化的过程。而这一过程,也正是构成前述长期历史性运动的初起部分。
这个过程最先表现为对于传统的儒家秩序观进行扩大化再解释的努力。
△郭嵩焘像
1878年,中国第一任驻外公使郭嵩焘在见识过西方的现代政治与社会、经济之后,曾在日记中写道:“三代以前,独中国有教化耳,故有要服、荒服之名,一皆远之于中国而名曰夷狄。自汉以来,中国教化日益微灭,而政教风俗,欧洲各国乃独擅其胜,其视中国,亦犹三代盛时之视夷狄也。中国士大夫知此义者尚无其人,伤哉!”
他以“三代之治”来观照西方文明,并将西方文明纳入儒学视野内部来考量。如此一来,儒家的秩序观并未被抛弃,但其适用的范围扩展到了全世界。“三代之治”在西方,而中国本身已经沦为“夷狄”,那么向西方学习就并不是数典忘祖,而是回归到中国本应具备的状态。大清的转型因此便可获得一种可识别的标准,并且不会产生不适的感觉。
△西方文化与传统文化的碰撞
这种郭嵩焘式的理解,颇可以代表当时一些真正见识过西方的、思想开明的帝国官员。但是这样一种对传统精神资源再解释的努力,会遭受到一系列的困境。
最大的困境在于,再解释的时候,无法把传统精神资源从本质上与其原有的建制化结构剥离开,盖因儒家文化与中华帝国已是内在嵌合为一体;于是那些对原有的建制化结构有着深厚感情的人,会反过来对再解释者进行攻击,这种攻击还会因此获得很多支持。翰林院编修何金寿便攻击郭嵩焘“有二心于英国,欲中国臣事之”。
排除政争的因素,从纯粹文化的角度来看,保守派认为,在天下大乱刚刚平定之际,最重要的是,努力恢复建制化结构下稳定而又充满温情的世界;郭嵩焘却认为建制化结构需要被重新定义,自会被保守派视作最大的敌手。这样一种攻击极富杀伤力,也是郭嵩焘们在本质上无法避开的。以至朝廷逐渐对曾经颇为信任的郭嵩焘产生疑虑,最终在郭嵩焘副手刘锡鸿对其发起再一次攻击之后,将其撤回国内。
△为国家命运而战的晚清斗士们
郭嵩焘只能痛苦地看着国事糜烂,其政治抱负并未能获得实际展开。大清国内实际在进行尝试的改革逐渐可以看到三种路径,分别是李鸿章为代表的实用派,张之洞和翁同龢等人为代表的稳健派以及康有为为代表的激进派。
李鸿章是洋务运动最重要的推动者,晚清举凡机器制造、铁路建设、轮船招商、煤矿开发、海军陆军的重建、与洋人的诸般交涉,莫不以李鸿章为领袖。然而李鸿章首要关注的是事功而非德性。他曾对人说:“我却未见圣人留下几件好算数器艺来。”“孔子不会打洋枪,今不足贵也。”
乐于参与李鸿章所主持诸般利害之事的人,可能多为有才无德之徒,此辈躐等而进,遂让李鸿章的洋务努力看起来颇为可疑,也招致了清流的激烈抨击。清流领袖之一翁同龢执掌户部,因此而对李鸿章的费用严加管控。李鸿章的实用主义路数,最终带来的结果是他只能在甲午战争中“以一人敌一国”,其欲不败亦不可得。因此,李鸿章本人对于帝国的命运虽有至深忧虑,对于极力变法维新的康梁党徒也暗中颇为赞许,面对风雨飘摇的大清帝国,却也只能做个裱糊匠而已。
△大清朝命中注定的衰落
遭逢“三千年未有之剧变”的帝国,不是单靠事功便能完成自我拯救的;权术并非政治,倘不能寻找到一种新的理想,以其作为国家的精神凝聚要素,任何基于权术的自强努力都只能归于失败。梁启超评价李鸿章“不识国民之原理,不通世界之大势,不知政治之本原。当此十九世纪竞争进化之世,而惟弥缝补苴,偷一时之安。不务扩养国民实力,置其国于威德完盛之域,而仅摭拾泰西皮毛,汲流忘源,遂乃自足。更挟小智小术,欲与地球大政治家相角,让其大者,而争其小者。非不尽瘁,庸有济乎?”此说或有强李文忠公之所难,却也不为无当。
△改变中的国人
张之洞、翁同龢等人为代表的较为稳健的“中体西用”派,坚持以中学为体,以此匡正世道人心,并为具体的事功确立判断标准;以西学为用,以成国家富强之事功。张之洞尝言:“夫不可变者,伦纪也,非法制也;圣道也,非器械也;心术也,非工艺也。”
区别于郭嵩焘,他们明确地打出了中学为体的旗号,实则表明中国本位的态度;区别于李鸿章,他们明确地树立起了事功的道德标准;区别于保守派,他们认同西学在事功层面为中学所不及的效用。张之洞将“体”“用”分开的做法,重新定义了文化的内容与边界,给了包括洋务运动在内的改革努力以精神规范,从理念的层面来讲较之李鸿章要更加高明。
但是,这样一种重新定义的努力,并无法真正地解决帝国所面临的困境。因为此种体用之分,只是在理论上能够比较容易地做到,一旦进入到现实的实践当中,两者相当难以划分,甚至根本上是无法划分的。作为“体”的中学,在以文化作为基本识别标准的帝国中,不仅仅体现在世道人心层面,更体现在各种日常的建制当中,并且无数人在这样的一种建制当中有着现实的利益关切。于是任何对于“用”的改革,都会被人以“体”的名义进行攻击,最终使得改革本身半途而废。
因此,“中体西用”之说很容易沦为迂阔之谈,一如张之洞的很多洋务努力,效用并不甚好;而翁同龢则在与李鸿章的政争当中有着更多的迂阔之举,乃至误国。更何况,“中体西用”之说,在实质上仍是对“伦理-官僚世界”的继续,由此难以进入“政治世界”,以此来寻求中国的现代转型之路,即使排除掉“体”“用”边界含混的问题,也并不真的走得通。
△《新学伪经考》
作为激进派的康有为,则进行了更加大胆的尝试,要对“体”本身进行重新定义。他承继略长于己的廖平从汉儒传统中开掘出来的今文经学,作《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重新界定了孔子及儒学的历史地位。他斥责长久以来占据主流地位的古文经学为伪经,提出孔子并不单纯是古代经籍的编撰者,而是开创性的著述者,其著述六经的目的正是要推进改制。
通过对于孔子及儒学的这种重新定义,康有为便为变法确立了坚实的道德基础——变法不过是对于圣人之行、之学的践行而已。如此一来,体用之分虽仍然存在,但由于“体”本身获得了巨大的再解释空间,从而打开了变法的巨大空间。
但是,倘若对于“体”可以做任意解释,则精神凝聚力复将丧失;因此,新解释本身需要被定于一尊,在康有为看来,这个“一尊”当然就是他本人了。依据今文经学,孔子是个伟大的立法者,是为万世定规矩的“素王”,康有为自称“长素”,以比附于孔子。
但是,无论通过今文经学为变法打开了多么大的空间,其对政治的理解边界仍然是由儒学确定的,儒学与政治仍处在相互捆绑的关系当中,未进入政教分离的观念结构,无法用“政治伦理”代替“价值伦理”来对“政治”本身进行评断,也就意味着它无法真正地演化为现代政治。
而康有为作为教主的地位,唯有不参与实际政治从而不犯错,才能确立起来;但现实历史当中康有为深度地卷入了政治,从而使得其所尝试建立的新孔教也为其政治实践所累,最终亦差不多是无疾而终。
△奋战的晚清官员
实用派、稳健派、激进派,这三个政治派别,将“中国”理念递次抽象化,其在引领中国朝向现代政治、摆脱传统建制化的束缚方面走得越来越远。
传统“中国”是作为文化之建制化呈现的,相对于此而言,李鸿章将文化考量搁置起来,只从器物事功的角度来解决问题;张之洞强调“中国”的文化属性,而将与其有着建制化捆绑关系的器物事功剥离出来;康有为则更进一步将文化本身加以重新定义,去其形而留其神。
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到,这三派与政治实务的关系,也是递次地越来越远,这反过来也证明了政治建制化与精神自由之间的反比例关系——即便捆绑于政治的儒家已经限定了精神自由的极限,这样一种反比例关系也是可以辨识出来的。
这一递次抽象化的过程,是“中国”突破“伦理世界”进入“政治世界”的必须。晚清的这一系列努力,在儒家秩序内部差不多已穷尽了将其抽象化的可能性,中国的转型,接下来需要突破建制化的儒家秩序,进入真正的政治世界了。只有到彼时,政治与伦理、“中国”与“儒家”,方可各得其正。
前文已述,进入真正的政治世界,需要有法权技术以便将复杂抽象治理的现代社会建构起来。这些法权技术是中国转型的内在需求,但是中国难以内生性地发展出来。西方世界的冲击,为中国带来了这一重要的现代要素。
本文转载自施展世界
《枢纽:3000年的中国》
施展 著
广西师大出版社·新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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