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自《中华读书报》, 作者 刘经富
陈寅恪
南昌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国学热”中,被“发掘”出来的前辈学人曾引领风骚。有关陈寅恪的掌故逸闻广为流传,不可否认,这些与纯学术关涉不大的陈寅恪掌故,对塑造“中国读书种子”陈寅恪的形象,起到了纯学术著作所起不到的作用。但陈寅恪之所以被人们视为二十世纪下半叶中国知识分子的楷模,主要是因为他在学术上为我国学术由旧入新、跻身世界学术之林作出了重要贡献,在人格上坚守“为学不作媚时语”的风骨节操。
进入本世纪后,学界开始冷静理智地研究陈,以掌故为热门话题的年代已经过去。 在研究、弘扬陈寅恪学术、人格、思想的任务面前,对陈寅恪系列掌故中他的名字旧读音似可不必过于执着。 然而部分与陈寅恪有直接、间接关系的人,出于对陈寅恪的景仰和对què音的感情,坚持只能念què不能念kè的观点。 形成了念规范音kè没有文化,念旧读音què才有学问,是学界中人的意识,一个简单的语言学问题被人为地复杂化、符号化了。 个中缘由,值得探讨分析。 前人非常在意大贤大德的名讳,要求正解正读。 若一名二读,则违于礼也。 这是我关注陈寅恪名字读音问题的主要原因。
在陈寅恪故里——江西修水县,众多陈氏宗亲多年来一直按祖辈流传下来的乡音ko称呼本族的“恪字辈”。 县里的读书人、政府官员也一直用ko称呼乡贤陈寅恪及其兄弟的名讳。 但这种形势没有维持多久,一些人受山外念què有学问风气的影响,开始念què,下一步势必逼近、影响乡村的陈氏宗亲读音。 为了延续“草根方言”的纯洁性,我撰写了《谈陈寅恪“恪”字读音》一文。 拙文旨在澄清主张念què者为突破《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不取què音只载录kè音的障碍而讹传“陈寅恪老家方言客家话念qu蔓陈寅恪本人念què”之说,披露陈寅恪家族史与其名号读音的关系,列举新发现的陈寅恪本人署名标音ke、ko的材料,提出“在公众场合使用规范读音kè称呼陈寅恪先生及其昆仲的名讳”的观点。
进入本世纪后,学界发掘陈寅恪在各种表格证件、书信、论文上署名标音ke、ko的文献资料已有50余例,可谓证据确凿。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风传的“陈寅恪本人念què说”因此渐渐降温。 但文化界近年有人又推出他“本人外文签名用ke,但说中文时用què”和其家“至亲三代都念‘què’”之说。 陈氏宗亲迅即予以回应,在桃里乡几十个恪字辈中召集九位年纪较大者现身说法,用乡音ko念自己的名号和宗兄弟陈衡恪、陈寅恪的名讳,表明客家人的文化立场。 制成视频光盘,留下一份珍贵资料。
我个人认为陈寅恪“外文签名用ke,说中文时用què”的说法有待修正。 按照这个说法的字面意义,陈寅恪一方面在书面上署名标音时坚持用ke,一方面又在口头上念què,难免使人质疑他对自己名字读音的真正态度。 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已有语言学专家撰文指出陈寅恪当时在北平方言环境中不得不顺应时势默许别人念què,自己亦可能在某些社交应酬场合为尊重别人而念què,他的容忍产生了很大影响,被坚持念què者当作重要依据。 事实上陈寅恪本人从未认可世人念què成俗。 上世纪三十年代,清华大学师生念他的名字为què已很普遍,而他对图书管理员毕树棠说念què是误读,只是那么多人非那样念,没有必要去纠正。 如果有人认为这个出自清华校史研究专家黄延复对毕树棠的采访是孤证,那我还可以举出一个旁证: 陈寅恪的学生卞僧慧上世纪三十年代在清华大学历史系读书时,曾在图书馆亲见毕树棠教诫念què的学生“陈先生的名字只有一个读音kè”。 毕树棠为什么这么有底气,那是因为他问过陈寅恪本人。 这也是卞僧慧一直坚持念kè的原因。 在清华,知道陈寅恪用kè音的可能不止毕树棠、卞僧慧、黄延复,因为清华档案中,凡陈寅恪外文签名,寅恪二字均为Yin ko或Y.K。 如1941年,校长梅贻琦给清华驻港的陈寅恪弟子邵循正写了一封英文信,请他就地敦促在港的陈寅恪返校,信中提醒邵循正注意陈寅恪名字要标音为Yin ko Chen。 1942—1945年间,陈寅恪在成都复校的燕京大学任教。 此时成都文化知识界念què成风,但陈寅恪对学生石泉说“我的名字念ké”,1945年秋在赴英国的护照签证上手填ke、ko。 1946年,陈寅恪夫人唐筼代笔写给傅斯年的信中陈寅恪英国收信地址标音ke。 1956年,陈寅恪口授、唐筼代笔的中山大学专家调查表上署名标音ke、ko。 可见其夫人虽然习惯念què,但在重要的文书上,还是以陈寅恪的态度为准的。 凡此种种,均可说明陈寅恪在对待自己名字读音的问题上“外不殊俗,内不失正”的处理原则,为证明自己念què没问题而寻找证据的人们应该明断。 毕竟在具有法定文书性质的证件上署名标音比口述资料更有说服力。 十多年前陈寅恪的一位后裔曾说“他本人外文签名是k,可见他认为应该念kè”,我觉得这个说法比陈寅恪“外文签名用ke,说中文时用què”要好,它没有把一件因果相连的事情折成逻辑关联不紧密的两橛。
陈寅恪名字之所以有两读,其根子在北平方言旧读上。 清末民初以后,北平流行“恪”字正读音kè之外的又读音què。 我们可以这样设想,如果陈寅恪不在北平工作十年,其名字就有可能只有一个读音kè。 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一些人把其名字念成北平方言的què不是天经地义的。 陈寅恪的部分弟子和后裔钟爱què这个民国旧读音可以理解,但不能成为只能念què不能念kè的理由。 从1956年开始,国家语委下属的普通话审音委员会对北京话的方音土语进行了多次审订,分三批公布了《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初稿》,“恪”字的又读音què在第一批中就被废止了。 1985年12月,国家语委、国家教委、广电部联合公布《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正式确定“恪”字“统读”为kè,即“此字不论用于任何词语中只读kè音”。 国家主管部门把一个字的读音规范得这样明确细致,实属罕见。 我一直认为,一个人的名字,在某些场合,特别是在自己家里,怎么称呼,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可是到了公众场合,就应该使用规范读音。
退一步讲,即使辞典工具书如《辞海》仍然保留què这个旧读音,根据陈氏家族史提供的文史内涵和陈寅恪名、字的对文互义,在kè、què这两个读音之间也以选择kè音为宜。 其原因“恪”是陈氏宗族一个辈分用字。 清咸丰元年恩科乡试,陈文凤和陈宝箴中举。 修水客家陈姓欢欣鼓舞,借此喜庆,敦促二陈编纂“合修宗谱”。 两位新科举人制定了“三恪封虞后,良家重海邦。 凤飞占远耀,振采复西江”的行辈用字。 “三恪封虞后”典出我国古代的一项礼制,古代新王朝为巩固统治,对前朝贵胄后裔赐予封地,以示尊礼。 周武王灭商得天下后,封夏﹑商之后于杞﹑宋,封虞舜之后妫满于陈丰氏部落故地宛丘,并将长女太姬嫁给妫满,建立陈国,其子孙后代遂以国为姓。 因此,陈文凤、陈宝箴制定的“三恪封虞后”派号概括了陈氏受姓的尊荣和史源,也昭示着“恪”字的形、音、义与“客”字的同源共通关系。 修水另有一个陈寅恪取字“敬宾”,准确地阐释了“恪”“客”二字音同义近的互训关系。
按“恪”字本义为“恭敬”,《诗·商颂·那》: “温恭朝夕,执事有恪。 ”“寅”字亦有恭敬之义,《尚书·皋陶谟》: “同寅协恭,和衷哉。 ”《尔雅·释诂》: “俨、恪、祗、翼、諲、恭、钦、寅,敬也。 ”故“恪”“恭”二字常常对文互义,东晋十六国的前燕名将慕容恪字玄恭。 湖南近代书画家雷恪字恭甫。 《白虎通·姓名》: “闻名即知其字,闻字而知其名。 ”这就是陈寅恪名寅恪、字彦恭的经义出处。
在江西修水和邻县铜鼓县、奉新县,自客家陈姓通谱派号颁行后,著录在宗谱上的恪字辈有960余人,其中陈寅恪家族的恪字辈有60人。 在这近千人的恪字辈中,曾有6个“陈寅恪”。 因此陈寅恪的名字究竟怎么念,不能不考虑“恪”是陈氏宗族的一个派号,众多的恪字辈成员都不将自己的派号念成què这个客观历史事实。 既然960个恪字辈959个不念què,与陈寅恪有血缘关系的60个恪字辈宗兄弟59个不念què,6个陈寅恪5个不念què,那么,根据行辈派号不能异读的逻辑常识推理,这个同根共源的陈寅恪也不应念què。 说到底,陈寅恪的名字怎么念,最有权威性的是陈氏宗族的谱派。 在陈寅恪出生之前,“三恪封虞后”的谱派意义早已昭示应念“三kè封虞后”不念“三què封虞后”,què这个出自北平方言的异读不能准确地承载传达以“客”礼尊奉虞舜、夏、商后裔的经典本义,与“恪恭”的经义关联亦不紧密。 我们的前人在诵读经书中的“三恪”和“恪恭”词语时,能“三k蔓三què”和“kè恭”“què恭”两读并行吗? 显然不能。
当我们了解了陈寅恪名号的来历之后,就会明白,“恪”既然是陈氏宗族的一个辈分,就是一辈人的名号怎么念的问题。 如果坚持只能念què不能念kè,既违逆谱派创制人陈宝箴的意愿,也违逆陈寅恪及其兄弟的意愿。
清同治九年,陈宝箴就官湖南,挈眷定居长沙。 陈氏家族最优秀的一支从此走出山外。 其孙辈均在长沙出生,自会讲长沙话,但老家话也与生俱来地融入他们的记忆中。 陈宝箴夫妇、陈三立离开老家后,一直坚持讲老家话。 陈宝箴任职的衙署内常有老家来客。 陈氏兄弟自幼与祖父母和老家来的宗亲、姻亲、佣工朝夕相处,在乡情浓烈的语言环境中,自然熟悉老家话。 老大衡恪由于年辈较长,与祖父母及老家宗亲接触较多,能流利用老家话与父、祖对话。 修水方言土语因音位系统无圆唇撮口呼ü,故发北方口音的què音颇拗口而发ko音更顺畅,老四方恪正因为也会讲老家话而用ko音自称,与老家的发音一模一样。 老三寅恪署名用ke、koh、ko标音,后两种即修水老家入声。 1955年,方恪在户口登记簿上用民国注音字母标音“恪ㄎㄜ”。 1956年,寅恪在中山大学专家调查表上用外文标音ke、ko。 上世纪四十年代寅恪对学生石泉说过自己的名字应念kè,方恪也在同一时期对后学石学鸿说过应念ko。 这说明陈氏兄弟对自己名字读音的态度是一致的,也说明他们从小到老都没有忘记父祖从老家带出来的恪字读音。 1989年冬,陈隆恪女儿陈小从回乡寻根认祖,将修水之行情况写信告诉姑父俞大维。 时俞大维已年逾九十,回信犹问“老家族人还讲客家话吗”,可见老家话在他们那一辈印象之深。 故我认为所谓陈寅恪家“至亲三代都念北方口音‘què’”的说法尚须回到历史现场,从更长的时间、更大的空间来考察分析,参合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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