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饭后，我妈的朋友小改姨来我家做客。她俩都是快手的铁粉，中毒至深，以至于二人采取了一种“诡异”的聊天方式：我妈打开快手，用三脚架架在茶几上，开始直播。小改姨坐在她旁边，同样打开快手，进入我妈的直播页面。我妈对着手机说话，小改姨用手机敲出一句句回复。一直到夜里十一点，小改姨离开，我妈关掉直播。
小改姨走后，我妈又继续刷快手到深夜。
我妈和小改姨，只是快手在县乡庞大用户群体的一个缩影，在我的老家，只要有智能手机的人，几乎人人都用快手，像我妈这样的重度用户比比皆是。
我妈的关注列表里有一个叫“没有翅膀的小鸟”的女孩儿，名叫亚亚，是我们县车道村的一个快手网红姑娘，脑瘫，双手不听使唤，生活不能自理。然而，这不影响她成为网红，她在快手上最新发布的视频，是作为“安泽县十大新闻人物”，被邀请出席安泽县政府举办的年会。
一场直播，全家上阵
出了安泽县城，一路向北，进了和川镇，再走约一个小时车程，就到了亚亚家所在的车道村。她家老宅因为翻盖新房，还没装修，所以暂时寄住在车道村小学里。
亚亚一家暂住在车道村的小学里
亚亚妈王婶把我迎进门，此刻，亚亚正坐在床上喜庆的红床单上直播。枕头旁有个插座上，凌乱的电线伸出来，连接着电视、笔记本、路由器和蓝牙音响。
亚亚穿一身黑色的衣服，梳着长长的马尾，见到我们来，冲我们笑了笑，又继续和粉丝们互动：
“吃过饭啦！”
“吃的方便面！”
“吃什么不重要，和家人在一起吃才重要，你们说是不是呀！”
王婶忙完灶上的事儿，也坐到床边，对着手机帮亚亚回复粉丝。说的最多的三句话是：
“孩子是小儿脑瘫，治不了。”
“我们家住山西省临汾市安泽县和川镇罗云车道村。”
“感谢XX的礼物，大家给这位送礼物的朋友点一下关注，谢谢朋友们。”
她一遍遍流利而又机械的回复，就像一位训练有素的客服。
王婶坐在床边，和亚亚一起回复粉丝
碍于我们的到来，直播提前结束了。临下播之前，粉丝们要求亚亚的父亲王叔出来唱首歌。
王叔推辞了几下，就从抽屉里拿出话筒，“欢迎使用时尚智能蓝牙音响”的声音过后，王叔唱了一首《永远是朋友》。
没想到，王叔居然唱的很好，毫不跑调。我夸他是村里的“大衣哥”。他笑了笑，说：“我要是20岁还行，现在老了，不算啦！”
这一场直播最后收入70多块，晚上还有一场。
王叔在唱歌，亚亚在旁边望着
听王叔说，现在直播收入低了不少，一天也就一二百块钱。先前快手整顿过一次，刷客不来刷了，来“灌粉”的大主播也少了。“指望普通老百姓，才能刷几个钱”。
他说的那次整顿，是2018年4月的事。3月份央视多次点名快手上的主播，4月创始人宿华在快手官方微信号发表道歉文章：《接受批评，重整前行》。
差点被放弃的人生
结束了直播，我和王叔聊起了家里的情况。
亚亚出生的时候由于脑缺氧，生下来就不会哭。6个月大的时候，在太原市省儿童医院确诊为脑瘫。
一家人为了给她治疗，到处奔走，前前后后花了5万多块，大部分是借来的。
那是1995年，那时整个和川镇的人均年收入仅有774元，对于这样一个普通农村家庭，五万元堪称天文数字。
“跟了他可真是坑‘死’我了，坑了我一辈子”，说到这里，王婶半开玩笑地吐槽了一句。
亚亚的病无法治愈，只能通过康复训练，锻炼一些生活自理能力。家里再也掏不起康复训练的费用，只能把亚亚留在家中，提供最基本的照顾。
亚亚2岁的时候得了重感冒，王叔赶着骡子车，把亚亚送到地方卫生院，药喂不进，针扎不上。当值的医生是个熟人，了解王叔家里的情况，暗示他回家沿路找个地方扔了吧，不用治了。
那是个冬天，回家路上，空气很冷，王叔用自己的大衣护住怀里小脸红扑扑的孩子，骡子车始终没舍得停下。
幸运的是，亚亚虽然行动能力存在障碍，但智力基本没受影响。在家人的照顾下，亚亚9岁开始识字，12岁拥有了自己的第一部手机，18岁的时候，家里配置了电脑。这倒比村里的大部分孩子都超前了不少。
亚亚很快学会了用QQ聊天，在线学习，还写博客，记录自己的生活。2016年11月21日，亚亚注册了快手，昵称叫“没有翅膀的小鸟”，头像是她和父亲王叔的合影。
两个多月后，大年三十晚上，亚亚通过快手开启了第一场直播。她现在还记得，那场直播时长1小时，有70多人给她刷了礼物，收入180元。
王叔家原本的收入来源是30亩玉米地，每年只能收入两万多块钱，这还不算种子、化肥等成本。而直播一小时，收入180块，每天直播6小时，一年收入30多万元。这可比种地强多了。
这个家庭迅速转型。眼下，直播和拍快手短视频成了他们家的主要工作。
亚亚家的直播生意经
如今“没有翅膀的小鸟”账号已经拥有80多万粉丝。为了防止粉丝倦怠，王叔专门去观摩一些人气大主播的直播。见人家又唱又跳，他便也买来唱歌的设备。一场直播变成了一场家庭秀，亚亚本色出镜，王叔负责唱歌助兴，王婶在中间串场。
快手官方曾找到过他们，想和他们签合同。条件诱人，每年6万块的底薪，还能保证拍的段子可以上热门。但没怎么上过学的王叔看不懂合同，所以最终也没签。
即便如此，通过直播的收入，他们家去年拆了老房子，在原来的地基上盖起了四间新房。连拆带建完全外包，花了10万。
亚亚家建在路边的新房子，格局是王叔自己设计
直播之余，还会有人找上门来，让亚亚在直播中帮忙宣传商品。有400多一套的化妆品，也有十几块一斤的土特产。他们会按销售情况提成，或者收取固定宣传费用。
但他们也不是来者不拒，土特产的广告他们就没接，理由是三无产品，质量不敢保证。
有个粉丝做手机壳生意，他送了亚亚一个定制手机壳，图案是亚亚的照片，壳里还灌了亮闪闪、可以流动的晶粉。亚亚很喜欢，要给粉丝钱，但对方不收，于是，亚亚提出在直播中帮他卖货，但每个手机壳要5块钱的提成。效果还不错，每天都能卖20多个。
网友送亚亚的手机壳
除了快手，他们还尝试过在YY、映客上直播，但效果不好。王叔说，看到人家那些人唱歌，“你连嘴都张不开了”。或许，只有走“农村包围城市”路线的快手，才最适合亚亚一家。
临走我问他们，如果没有快手了，你们还会做什么？
王叔说，还没有想那么远，现在就先播着吧。
回到家中，吃过晚饭，我妈又打开快手直播，和“粉丝”们分享了一天的见闻感受。中间还不忘和我沟通：
“你姑姑来了，快过来打个招呼……”
“这个‘雪花’是你婶婶……”
从开播到现在，她一共赚到了39.8元。
她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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