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国盛(本期主编,清华大学科学史系教授)
许家勤、刘玉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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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描述现代文化诸多特征的术语中,“技术时代”一词最深刻地揭示了现代文化的本质。“现代最重要的事件是现代技术的兴起和发展及其伴随的工业化。”其他事件从属于这个最重要的事件。正是现代技术使现代文化在世界历史上获得了主导地位,现代文化通过现代技术征服了所有非现代文化。
在流行的技术观中,技术似乎无法承担这个时代符号的作用。因为在民风眼里,现代技术只是现代科学的一种应用,相比之下更本质,现代科学可能受制于更本质的外部社会条件,比如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工业革命等等。但人们没有意识到,体现现代文化诸多特征的科学革命、启蒙运动、工业革命等历史事件,都充满了技术本质的先进性。
被忽视的是,技术不仅是人类创造的有用工具,而且是向人类走来的东西,是人类不可避免的历史遭遇,是人类无法真正控制的力量。技术对生活世界的统治不是人类看起来的独立选择,而是人类不可避免的命运。正因为如此,我们可以称现代为“技术时代”。
这个时代的特征是时间概念,它是精细的时间测量和单向线性时间的结合。这种结合的结果是,时间作为一种外部的、强大的自由之流出现,成为人类的力量。人与时间的关系已经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
在科技时代,人们的生活完全由时间控制,过去、现在和未来清晰而明确地展现在我们面前。社会发展有长期规划和短期目标,个人生活在时间的过程中也有理想和目标;日常生活中有课表、课程、课表;快速、迅捷、守时不仅是新时代的特征,也是新时代的价值标准。时间自由流逝,而人则制造时间的威权,使自己成为时间的奴隶。
曼福德说:“工业时代的钥匙机器不是蒸汽机,而是时钟。”这句话打破了技术时代的真实本质:它不是技术时代的东西,而是使整个技术时代成为可能的东西——它是技术世界的组织者、维护者和控制者;它不是众多机器中的一种,而是使所有机器成为可能的机器——所有机器都与效率有关,效率必须用钟表来衡量。
日晷、滴水等这些计时装置,虽然几千年没有发展,但并没有带来人们时间观念的改变。直到钟表的出现,一切都变得完全不同。
现代机械钟与以前的计时装置的本质区别不在于精度,而在于通用性。其他所有的计时装置,因为和天象是分离的,所以只和暂时的、局部的实用性有关。
可以连续工作的机械钟的出现,改变了昼夜分开计时的传统,推动了昼夜等24小时计时制。这个计时系统的出现,是时间观念史上的一件大事。一种终年不变、处处统一的世界时制,开始取代以前的临时的、局部的计时制。时间正在脱离人们日常具体生活的符号和限制,成为一个独立的、各奔东西的对象。太阳和月亮的运行也退到调整后的时钟之后,不再充当计时器。曼福德说,“机械钟把时间和人类活动分开,帮助人类建立一个独立的科学世界。”时间的对象化与世界的对象化齐头并进。
早期的机械钟没有刻度,只用来敲钟报时。时钟首先出现在教堂,然后从天堂回到地球,也出现在市政厅大楼上。每天的钟声已经成为社会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不仅调节着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也显示着社区生活的统一性。宾勒将其描述为“无数的钟楼,它们的声音日夜回荡在西欧,成为其对世界历史感的最美丽展示。”随着单摆在钟表上的应用,钟表的精度越来越高。到17世纪中叶,时钟的最小误差已经从每天15分钟减少到10秒。精准时钟的出现,使得不同地区的时间协调统一。在技术时代,全球统一的步伐始于时间的统一。
到18世纪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开始时,钟表已经充分发挥了它作为即将到来的技术时代的先驱的作用:它是所有机器之母;它是机械自然观的典范。它是社会生活快节奏的创造者。
钟表是一切机械的原型,钟表制造是一切机械制造的基础技术。所有机器的目的都是为了人类省时省力,齿轮和螺丝是它们的基本部件。在手表制造业的发展过程中,建立了许多现代技术体系:使用车床进行大规模生产,运用分工原则提高质量和效率,等等。钟表业提前行使了大工业社会的运行机制。
求助时钟获取经度让人们意识到地球的自转是一个巨大的时钟。整个宇宙呢?难道也是上帝自己亲手缠绕的大钟?开普勒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我的目的是要证明,天空中的机械不是神圣而有生命的东西,而是像钟表一样的机器(任何相信钟表有灵魂的人,都应该把钟表匠的荣耀赋予钟表本身),就像钟表的所有运动都是由单摆引起的一样,几乎所有的多重运动都是由最简单的磁力和物质动力引起的。我也想证明为什么这些物理原因要用数字和几何来表示。”钟表是所有机器的典型符号,把宇宙比作钟表是机械自然观最形象的比喻。
宇宙钟的概念是牛顿物理所包含的宇宙学,这不是偶然的。通过时钟发展史,我们可以隐约看到牛顿力学的来临。如果把伽利略发现的钟摆的等时性看作一个原始的经验事实,那么牛顿力学就是从这个事实中抽象出来的一般原理。从逻辑上讲,钟摆的等时性被认为是一个“事实”,必须以牛顿力学为基础。如果不承认牛顿力学,“等时性”就不能成为事实。
随着便携式时钟的出现,时间开始扑向人类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随着时钟精度的提高,计时正朝着越来越精细的方向发展。小于小时的时间单位开始出现,出现在时钟的表盘上。原来的钟只有一个时针,分针是1550年左右加的,秒针出现在1760年左右。当时钟越来越小心地测量时间时,社会生活的节奏也加快了。以前某件事被指定在某个时间完成,现在被指定在某个时间完成。社会活动的时间划分越来越精细,社会生活节奏无形中加快。“在欧洲,人工小时,也就是机械小时,取代了日历世界的计时,突破了占星术的半阴影,进入了明亮的日常生活。当蒸汽、电力和人工照明使工厂日夜工作,当夜晚可以转化为白天时,人工小时,即时钟上标明的小时,就成为每个人不变的生活规则。这样,西方钟表崛起的历史,就是新生活方式的历史,是公共生活舞台的拓展。”(布尔斯汀:《发现者》,第106页。)
时钟和钟表同时表示两种时间观。钟表的物理过程是圆周运动,用牛顿力学建模。所以就它的物理机制而言,它可以提醒人们万物周而复始的思想。但风中飘荡的钟声和滴答作响的指针的运动,后来却展现了另一个人工世界,时间像流星一样飞逝,深不可测的未来突然来临。随着人们逐渐沉浸在人工技术的世界里,时间越来越清晰地表现为一条无限长的数轴,刻度精确,处处都是相同的点。钟表物理学支持圆形观,其社会学支持线性无限观。所以学者倾向于循环观,商人则主张线性观。
以时间为主导的技术社会也呈现出技术产品积累、技术水平逐步提高的景象。说明一切都在向着更高的目标前进,历史在沿着上升的路线发展。启蒙思想家们教导说,人类社会经历了从原始低级的社会形态到现代高级形态的发展,这种发展是全人类共同的普遍模式。以孔德为代表的实证主义认为,人类的知识也有一个从低级到高级的发展演变过程,即从神学、形而上学到经验科学。历史单向发展的概念实际上是基督教单向时间观的一种新形式。
时钟社会学中单调、线性推进的时间观与人类社会中无限进步、不可逆的单向时间观相结合,构成了技术时代的典型时间观,斯宾格勒称之为浮士德时间观。这种时间观因为远离了自然的生活节奏,而被怀旧的思想家固执而执着地反对。
万物自然是无穷无尽的,只有生命的循环才能使生物圈稳定,成为人类生存的家园。当代绿色思想家正在重新引入生命周期的概念,以对抗工业文明单向线性增长的概念。“今天,我们日益增长的未来厄运感警告我们,西方技术可能正在创造一场新的善恶大决战,下一代将为无尽的进步付出代价。”
时间就是力量,对于所有文化的时间观都是正确的。谁控制了时间系统,时间的象征,时间的诠释,谁就控制了社会生活。中国古代皇家对天文历法的垄断就说明了这个道理。这一点在欧洲中世纪也非常明显。
中国皇帝和欧洲教会对时间制度的垄断,是对人与自然、人与神的关系的解释权。然而,这种情况在技术时代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垄断权不再从一个社会群体移交给另一个社会群体。相反,所有人都失去了时间的垄断权——时钟自己走,越走越准。工业时代创造了人工世界,它的时间系统是独立的,成为了不同的力量。似乎有些人支配着别人的时间,但支配者是被时间控制的。不再是有人垄断了时间系统,而是时间系统支配了所有人。时间开始显示出它的暴政。
单向线性时间是外星人、MoMo、无生命、无意义的物理世界的代言人。世界脱离了自然环境的原始制约和直接的生活体验。“随着现代生活节奏的不断加快,我们开始感到与地球上的生活节奏越来越脱节,再也感受不到自己与自然环境的联系。人类的时间世界不再与潮汐的涨落、日出日落、季节变化联系在一起。相反,人类创造了一个由机械发明和电脉冲计时的人工时间环境:一个定量、快速、高效和可预测的时间平面。”这是以工业文明取代农业文明的必然结果:农民自然依赖于自然的周期性节律,而工业创造的各种工具、设备和机械装置形成了一个独立于自然运行的人工世界。在大城市和工厂里,人们生活和工作在这个人造的世界里。时间不再是自然节奏的象征,而是机器单调重复运动的象征,人被这种单调的运动捆绑着。
时间的暴政体现在时间已经成为生命的指挥棒和最高的价值标准。
“时间”是科技时代日常生活的一个显著特征。早起上班上班下班都是精心定时的,不能出错。整个社会就像一个巨大的机器,在时间的指挥下有序运转。如果有任何部分或链接不听命令,机器将无法正常工作。所以,不守时是科技时代的禁忌。守时在科技时代已经成为一种美德,早在现代人的学生时代就开始培养。学校是技术时代实行时间制的一个例子。在学校里,所有的人,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加入了由钟声、课表、课程表、校历组成的交响乐。这些不同的时间表构成了我们教育系统的一个巨大秘密:它们培养了学生在技术时代的时间意识。只有有了这种时间感,我们才能生活在技术时代而不感到尴尬。因为在科技社会,没有人能逃避时间。
没有人可以逃避时间,但时间并不像传统社会那样自然属于自己,所以时间是精心分配和计算的。工作时间不属于自己,每个人都要按照自己的社会角色紧张地工作,但不一定是自己愿意做的事,这叫“工作”。由于工作时间不是自己的,现代人特别注重自己的“业余时间”、“业余时间”、“放学后”和“8小时以外”。时间严格分为“工作时间”和“娱乐时间”(家庭生活时间等。).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如此多的娱乐形式和如此发达的娱乐业,因为人类自治的时代已经被压缩到了娱乐的时代。工作失去了它的神圣,因为自由在工作中被剥夺了。然而,紧张的工作之后同样紧张而疯狂的娱乐,并不能让自己得到娱乐、自由和自由。时间是在时间统一的前提下划分和分配的。工作时间和娱乐时间本质上是一样的,工作时工作时间和闲暇时娱乐时间的消耗也本质上是一样的。在技术时代的时间制度下,人的自由被剥夺了。各种时间安排策略、各种效率手册和新兴的时间管理科学都是为了分配时间和更好地适应技术社会。都是针对如何剥夺一个人真正的“闲置缺陷”,把他(她)编进技术社会严格的时间控制网络。
在时间分配方案中,有一个前提概念,即时间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渗透一切的概念。技术时代的社会生活必然使现代人发现,传统社会认为时间在于人们所举办的活动的观念是错误的。现在不是做某事的时候。时间其实无处不在。即使你什么都不做,时间也不会停止它的流逝。正是这种观点让现代人总是很紧张,担心时间会被浪费。千万不要闲着,一定要有所作为。这个时候,时间就像是一个主管拿着鞭子,驱使着人们忙碌,抓住每一分钟。人对过去充满悔恨,对未来充满恐惧,拼命消耗现在和现在。因为时间是最宝贵的,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是所有浪费中最大的浪费。
时间被赋予价值,这是技术时代的内在本质。“几乎所有的技术发现和装置都与获得或节省时间有关,它们的目的是克服‘慢’和提高速度。家用电器、通讯工具、交通工具都是如此,能完成几代人在几分之一秒内就能完成的操作的计算机也是如此,能源生产设备和军事装备都是一样的。速度是一个处处受人尊敬的新神,虽然以交通为例,但它是以大量的事故和牺牲为代价的。”“及时”是技术时代的另一个价值标准。没有这个标准,技术社会就无法存在。“功率”和“效率”是几乎所有技术装置的基本技术指标,都与能否节省时间有关。
时间如此宝贵,人们不得不珍惜它。一方面,人们努力节约时间,争取时间;另一方面,每一次,哪怕是一点点,都要花,都要消耗,不能浪费。这就把现代人置于一个非常奇怪的境地: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时期像技术时代这样,人类可以占据如此多的时间,以至于他需要发明和制造一些小玩意来帮助他消磨时间。也就是说,技术一方面帮助人类挤压和抢夺时间,另一方面也帮助人类消磨时间。时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你为之奋斗,就要为之奋斗使用,否则你的努力就白费了。技术时代孕育了人与时间的关系:人必须对时间有所作为,不能游手好闲。作为技术时代的绝对法则,“不能闲着”是时间暴政的真理。
技术时代创造了如此多的工具、装置和仪器来减少人们的劳动。但是,为什么人类现在不轻松,反而更忙,更不清闲?这就是科技时代人类的命运,时间感和时间观念从一个方面有力地揭示了这种可悲可叹的命运。
【本文最初发表于1997年方法1号。请联系作者授权并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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