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延军
第958期
1941年,是抗战史上最血雨腥风的一年,1月6日,消极抗战的国民党反动派,公然举起屠刀,围剿我积极抗战奉命北撤转移的新四军将士,制造了骇人听闻的“皖南事变”,一时间乌云压城风雨密布,然而我英勇的中国共产党人昂然地挺起胸膛,顽强地与敌人展开斗争,涌现出了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
徽州与“皖南事变”发生地相邻,为国民党的“小后方”,围剿新四军的顽军就是从这里出发的,表面宁静的乡村笼罩着黑暗恐怖、万木萧瑟的迷雾。
临溪古镇,离绩溪县城11公里,是县内通往屯溪的咽喉要道,芜屯公路傍镇而过,扬子河、登源河、大源河在此汇合流往歙县新安江。自古以来,临溪就是著名的水陆码头,重要的商贸集散地,从新安江船运上来的物资,驳岸后陆路运往绩溪、旌德,故有“大大临溪镇,小小绩溪县”之美誉。古镇呈长条形坡道分布,一里多路的石板道穿过街心,两旁店肆林立,招牌在寒风中飒飒飘抖,昔日繁华的街上顾客寥寥,行人稀少,呈现一派苍凉萧条的景象。
临溪古镇远眺
位于古镇下街距公路桥头近在咫尺的弯口上,坐落着一家“皖南饭店”,两层楼的徽派建筑,楼下摆着五六张八仙桌,楼上铺一层搁板,能住人但没有床。老板名叫何先财,40多岁,中等个子,和尚头,一对眼睛炯炯有神。老何是个穷苦人,打鱼的,一头挑着“渔划子”一头挑着行李,带着妻子,从铜陵一路打鱼走了过来,到了临溪一看三条大河交汇,是个打鱼的好地方,住下不走了。经好心人指点,租下了饭店,雇了一位厨师,白天打鱼,晚上开饭店。抗战期间,生意萧条,好在老何有个手艺,勉强维持。夫妻二人不生育,过继了弟弟的一个儿子东云,他家人口多子女六个,也是逃壮丁寻条生路。孩子来了3年多了,如今已13岁,在临溪学堂读三年级。
这天下午傍晚的时候,街道上冷冷清清,寒风在石板道上打着旋,卷起一地的落叶、浮尘,老天灰蒙蒙的渐渐黑了,不少商店都提前打烊上起了门板。
突然,清冷的街道上响起了野蛮、凶狠地叱骂声,伴随着枪托击打肉体的“噼啪”声,胆子大点的人趴着门缝、窗户往外看,一队国民党顽军押着三四十个庄稼人双手被捆着,用绳索串在一起踉踉跄跄地被驱赶着,寒冷的冬日里身上只有单衣单裤,少数几个人身上穿着灰布军装,衣裳上都是破洞,血迹斑斑,灰头土脸。“祸国殃民的中央军不打日本人,只晓得打共产党,作孽啊!”老百姓叹息地小声骂道。
临溪老街
队伍在皖南饭店门口停住了,一个长官模样的人楼上楼下看了一下,大声吩咐何老板今晚饭店全包了,不准再接客。命令楼上住新四军被俘人员,楼下住国军,大门、后门、楼梯口布双岗。
何先财战战兢兢地按照长官的吩咐,烧了三桌鸡鸭鱼肉,上了白酒,一帮国军胡吃海喝了个肚子撑得滚圆,打着饱嗝,不一会儿都横在桌子上、趴在凳子上、靠在厢板上睡着了。长官告诉他,给楼上的煮点稀饭送去。
老何壮着胆子说:“你们大鱼大肉,给他们吃稀饭?”
长官剔着牙齿:“不给他们吃枪子算命大,有稀饭喝不错了!”
天越来越黑,何先财熬好了两大桶稀饭拎上楼。新四军战士已经一天粒米未进,昨天夜里,住在旌德县城,天一亮出发,沿着板车道,经过浩寨、镇头、大源、孔灵,到达临溪,两腿足足走了将近100里的路程。新四军战士个个筋疲力尽,互相依偎着,有的靠着房柱,有的靠着木板,有的躺在楼板上,睡着了。
一会儿功夫,两大桶稀饭喝得见了底,老何收拾碗筷准备下楼,一个年纪大点的新四军战士靠近他,悄悄地说:“老乡,我看你是个善良的人,不用害怕,我们是新四军,穷人的队伍,开到江北打日本,被国民党反动派围剿俘虏了,黑暗是暂时的,终有一天我们会收拾这帮王八蛋!”说着用手一指角落里睡着的一个小战士,“这个孩子只有十七八岁,算他最小,你看睡着了不知道醒,还没有吃上饭,拜托你找点东西给他垫垫肚子,有办法帮他跑出去就帮他一把,救人一命功德无量!”
何先财遗像
何先财点点头,“你放心,看你们都是好人,我也是苦出身,能做的事我一定做好,咱们是一个命啊!”说完,老何走到小战士身边,用蜡烛火照了照,看模样,个子不高,瘦瘦的,衣服到处是破洞和补丁,光着脚,旁边放着一双烂草鞋,一只手还捆着一根绳子,歪着头睡得正香。那位新四军老战士走过来推了推小战士,“杜维佑,饭店老板叫你吃饭了,快醒醒!”
杜维佑被推醒后,一骨碌坐起来,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的手还捆着绳子,一边解绳子一边问:“什么事?我们又要走啦?”
何先财说:“叫你吃晚饭!桶里没有了,你跟我到厨房去吃!”
杜维佑和几个新四军战士连声说:“谢谢,谢谢,这个饭店老板真是位好人!”
他们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一步一步从楼梯上往下走。
楼梯是木板做的,每走一步,发出咚咚的响声。走下楼梯时,两个国军哨兵抱着枪东倒西歪地打着呼噜,没有感觉。老何回过头对杜维佑轻轻地说:“慢点,小心!”
杜维佑点点头,没有作声。
当他们经过哨兵时,杜维佑不小心碰到了坐在楼梯上的那个兵的脚,那个兵立刻醒了过来,一把抓住杜维佑的衣服说:“谁叫你下来的,快给我上去!”
何先财连忙回头陪着笑脸,“老总,这个小孩,刚才睡着了,别人都吃了,就他没有吃着,我叫他下来,跟我到厨房另外搞一点东西给他垫垫肚子,饿着肚子,明天怎么上路呢?”
那个兵回答说:“好,那就让他去吧!”接着又对杜维佑说:“你吃好了,自己上楼去睡觉!”
杜维佑连忙点点头,跟着何先财进了厨房。
何先财从一个陶器钵头里摸出两个馒头一碟咸菜,递给杜维佑,杜维佑咬了一口馒头哽咽着说:“大伯,能帮帮我逃出去吗?我还年轻,不想坐敌人的监牢,还想干革命打反动派,报仇!”
何先财沉重地点点头,“孩子,我知道你们是为穷人干大事的。好,我帮你,跟我来!”
杜维佑两手握着馒头,连忙跪下来:“大伯,谢谢你!”
何先财说:“好了,快跟我来!”
杜维佑赶快站起来,跟在何先财的后面。
何先财带着杜维佑,从厨房的后门走出去,来到茅厕,掀开一块木板,指着茅厕墙角边的一个粪勺洞,“你下到粪坑里,从那个洞口爬出去,外边是一片大竹林,竹林外是一条河,往上走有一座木桥,河对岸是上游村、前坑坞、歙县汪村,有新四军游击队,你去找你们的队伍去吧!”
这时,天下起了雨。杜维佑消失在茫茫雨夜里。
1952年5月的一天,阳光灿烂,和风习习,一辆吉普车停在了临溪街口,从车上下来了一位30来岁的干部,陪同的干部手里提着一大袋礼物,径直向皖南饭店走去,逢人打听何先财,热心的村人忙派人去地里喊来了老何,两人一见面,激动地紧握双手,互相盯着,半天也不放——原来这就是何先财救出敌人虎口的杜维佑,现在当了大干部,解放后歙县第一任县长,今日来看望他的救命恩人!
那天杜维佑从皖南饭店突围后,屋后挨着竹林,顺着竹林下到河滩,往上走了一小段路就上了木桥,没有碰见一个人,因为想尽快地挣脱敌人的魔掌,几乎是连走带跑,没有时间洗一洗腿上的粪屎。过了桥,前头突然出现一个人,雨中打着伞急匆匆往前走,两人照面的时候互相看了一眼,杜维佑很狼狈,衣衫褴褛,身上被雨淋得像个落汤鸡,冻得发抖,惊魂未定。
那个人走了两步,回头用当地方言问道:“出了什么事,哪个村的?”
杜维佑是歙县人,定了定神,回答道:“我是汪村的,回家!”
那个人来到跟前,又照了照面,说:“汪村人我认识,你不是!”
“我真是汪村的,从小在外学生意,今天出外走亲戚,回来半路下雨了!”
那个人上下打量杜维佑,“你不像做生意的,这么冷的天穿的这么少,衣裳这么破,我要是猜得没错的话,你是新四军!”
话说出来,惊得杜维佑连连后退。
那个人紧接着说道:“不过,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
两人经过一番探底,最后握住双手。原来那个人是新四军游击队的地下民兵骨干,名叫郑灶元,解放后当了第二任临溪乡乡长。前几天接到上级通知,要求注意营救突围的新四军人员。通过郑灶元,杜维佑在汪村落了脚,与游击队负责人王保实接上了头,在组织的安排下,这个有文化的年轻人在汪村当了两年小学教师。
何先财帮助杜维佑突围后,很镇静地回到厨房忙活,一夜无事。第二天,队伍开拔时点名发现少了一人,敌军官了解情况后来问老何,老何双手一摊,“你们大门、后门、楼梯都布了哨,眼皮子底下耗子都跑不掉,少了一人还怪我?”敌军官眨了眨眼垂头丧气地掉屁股走了。
此后,郑灶元把皖南饭店确定为新四军游击队的一个联络点。
自抗战后,连年战乱,何先财儿子东云读小学四年级时日本鬼子飞机轰炸临溪,把学校炸塌了,就没有再上学;饭店的生意也一年不如一年,真个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解放后实行土地改革,饭店的房子分给了何先财,又分了田地,共产党使穷人一夜之间翻了身。老何关了饭店,因为随着公路交通的发展,古镇商贸集散地早已风光不在,一门心思种地、打鱼,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各项活动积极参加,不久经民主推选当上了首任临溪村长。
杜维佑临走的时候,嘘寒问暖,反复问恩人老何有什么困难,老何坚定地回答道:“没有困难!看到你成为革命大干部,又来看我,高兴都来不及!新中国新社会,穷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正当壮年,劳动致富,你放心!”
1982年春天,农忙采桑时节,一辆小轿车停在了临溪村,一位60来岁的老干部下了车,县里乡里两个干部陪同,来到了皖南饭店旧址何东云的家。此时何家人正在屋里给蚕上桑叶,手忙脚乱。
这是杜维佑第二次来看望何先财家人,时任马鞍山市委书记,知道何先财老夫妻俩早已病故,主要是不放心他的后代生活得怎么样。
那时正值施行改革开放的好政策,田地山林承包到户,何东云在大队当了20多年的治保主任,刚刚50出头,一天到晚越干越有劲。生育了四女一子,儿子最小,初中毕业后学手艺打铁,四个女儿有的出嫁有的在家务农,都是十几二十几岁的人,干活也能帮上手,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滋润,相当心满意足。当杜维佑问他家有什么困难时,何东云爽快地一口回绝:“没有困难!”
杜维佑步履轻松地离开了,第二年荣任安徽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
《何先财营救杜维偌》的文章,我是在去年绩溪县新四军历史研究会的会刊《徽山烽火》上看到的,当时就被故事吸引住了,同作者临溪小学退休老师姜涛峰联系上了,转天乘车直奔临溪村,由姜老师陪同,见到了何东云老人,察看了皖南饭店的原址和环境。
昔日的小何现在也是老何了,86岁高龄,老态龙钟了,讲话、行动缓慢,穿的是旧蓝色的卡中山装,上嘴唇一排牙齿掉了好几颗,一条腿因病有点瘸,老伴上一年中风瘫痪在床,不时在床上“呀呀”地叫唤着。
何先财之子何东云
皖南饭店的老屋因地势低易遭洪水,何东云把它卖了,在村中另外买了一处老屋,前些年儿子在院子里又盖了一栋新房。
我问了小老何许多问题,尤其问道杜维偌多次问你家有什么困难,你怎么一个困难也不提?
小老何说:“我同父亲都认为,人家干革命遭难,救人是本分,每一个有良心的人都会这么做的,很普通的一件事。再讲共产党人有情有义,当了大官还没有忘记我们,提什么要求!”他接着又说:“文化大革命杜维偌在六安当地委书记,受到批判,两个红卫兵来我家调查,说杜维偌是叛徒,别人没有跑掉,怎么单独他跑出去了?我一五一十地讲了当时的情况,还带他们到现场看了,写了证明材料。过了一段时间又来了四个红卫兵,我还是原原本本地又讲了一遍。做人本本分分,实事求是,不能害人!”
我说杜维偌当那么大的官,你们家的生活条件也不是很好,子女没有一个上大学,也没有一个工作的,那个时期提出来问题,或许还是能够照顾安排的。
小老何说:“真不知道他当多大的官,也没有去打听。那次来,我儿子打铁,当时心里有个想法,若是钢材原料缺少,就写信找他买点生铁,后来原材料一直好买,就没有去麻烦他。”
晚年杜维佑采访结束,告别的时候,我心想,何先财父子二人,是多么淳朴、厚道的老实人!自己生活勉强过得去,实际也存在困难,而且人家来报恩,总想帮点忙,却一再拒绝,不求回报,不想给人添麻烦,始终无怨无悔,不羡慕荣华富贵,有困难自己克服,靠勤劳的双手心安理得的过日子。多么高尚的情操,多么纯洁的心灵,多么善良的百姓啊!
而杜维佑老革命,身居高位,工作繁忙,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救命恩人,懂得感恩,懂得报恩,心系群众,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位老共产党人崇高胸怀。
想到这里,我的眼睛湿润了……
(作者系安徽省粮食管理储备局退休干部)制作:童达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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