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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五味 王永平:论刘宋文帝元嘉时期北伐失败之影响与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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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南北朝军事对抗与冲突而言,晋宋之际是一个关键时段,当时南北双方战争频繁,规模较大,影响深远。东晋之末,刘裕凭借北府集团的军事力量,先后主动北伐山东与关中,消灭鲜卑之南燕和羌人之后秦,连凶悍之北魏也不得不一度避其锋芒。刘裕北伐的目的显然是为了提升其个人的威望,积累政治资本,以顺利代晋建宋。但从其北伐成效而言,刘裕取得了东晋以来前无古人的军事业绩,虽然关中得而复失,但刘宋控制了黄河以南及山东青齐地区,这是东晋南朝南方诸政权中疆域最为辽阔的。然而,刘裕过世之后,北魏牢固地控制了河北地区,太武帝拓跋焘逐一消灭了十六国残存的诸胡政权,完成对北方的统一,进而不断用兵河南,蚕食刘宋的北方领土。其时,宋文帝刘义隆励精图治,“盖宋世之极盛也”(《宋书》卷九二《良吏传序》),《南史》卷二《宋太祖文帝纪》也称:“帝聪明仁厚,雅重文儒,躬勤政事,孜孜无怠,加以在位日久,惟简靖为心。于时政平讼理,朝野悦睦,自江左之政,所未有也。”面对北魏的军事攻击,宋文帝时期一再组织北伐,意在夺回河南失地,特别是元嘉二十七年的北伐规模与声势甚巨,但结果却遭到严重失败,刘宋从此失去了对淮北的军事控制,刘裕所取得的军事业绩基本丧失,与北魏军事对抗的均势被打破。《宋书》卷九五《索虏传》论云:“高祖劬劳日昃,思一区宇,旍旗卷舒,仅而后克。后主守文,刑德不树,一举而弃司、兖,再举而丧徐方,华服萧条,鞠为茂草,岂直天时,抑由人事。”宋文帝以鼎盛之国力而兴北伐之举,何以屡遭之失败,其影响如何?本文试图就此略作专题考论,不当之处,敬请批评指正。

一、宋文帝元嘉时期之北伐活动及其失败

宋文帝元嘉时期分别于元嘉七年、二十七年、二十九年发动三次北伐,目的在于与北魏争夺对河南的控制权,恢复和巩固刘裕北伐的成就。刘裕永初末和宋少帝刘义符景平中,北魏开始大规模用兵河南、山东等地,蚕食黄河以南之宋境。《宋书》卷九五《索虏传》载永初三年底北魏攻河南虎牢,“镇北将军檀道济率水军北救”。《宋书·少帝纪》载景平元年二月“初虏自河北之败,请修和亲;及闻高祖崩,因复侵扰,河、洛之地骚然矣”。尽管刘宋守军艰苦奋战,但面对北魏的攻势,河南重镇滑台、陈留、虎牢等城一度失陷,“泰山诸郡并失守”。《宋书·索虏传》载刘宋派遣檀道济领兵出征,道济集中兵力,“先救青州”,“虏闻道济将至,焚烧器械,弃青州走”。在河南诸城的争夺中,刘宋军队损失严重,如虎牢“被围二百日,无日不战,(毛)德祖劲兵战死殆尽,而虏增兵转多”。由于“虏众盛,檀道济诸救军并不敢进”,以致“虏既克虎牢,留兵居守,余众悉北归”。通过这次宋魏战争,北魏显示了强大的军事力量,并攻占了河南部分地区。而对刘宋而言,即便名将檀道济出援,不仅面对北魏退师而不敢贸然追袭,甚至惧敌强盛而“诸救军并不敢进”。宋魏之间军事对比的天平已开始向北魏倾斜。

宋文帝继位之后,在清除徐羡之、傅亮、谢晦等顾命大臣后,便着手部署针对北魏的军事行动。《宋书·索虏传》载文帝派使臣告魏主拓跋焘曰:“河南旧是宋土,中为彼所侵,今当修复旧境,不关河北。”拓跋焘则怒曰:“我生头发未燥,便闻河南是我家地,此岂可得河南。必进军,今权当敛戍相避,须冬行地净,河冰合,自更取之。”又载:“太祖践阼,便有志北略。七年三月,诏曰:‘河南,中国多故,凐没非所,遗黎荼炭,每用矜怀。今民和年丰,方隅无事,宜时经理,以固疆场。可简甲卒五万,给右将军到彦之,统安北将军王仲德、兖州刺史竺灵秀舟师入河,骁骑将军段宏精骑八千,直指虎牢,豫州刺史刘德武劲勇一万,以相掎角,后将军长沙王义欣可权假节,率见力三万,监征讨诸军事。便速备办,月内悉发。’”面对刘宋的军事攻势,北魏初“悉敛河南一戍归河北”,但至元嘉七年十一月,“虏大众南渡河,彦之败退,洛阳、滑台、虎牢诸城并为虏所没”。诸城之攻守,以滑台之战最为激烈,《宋书》卷七六《朱修之传》载其“随到彦之北伐。彦之自河南回,留修之戍滑台,为虏所围,数月粮尽,将士熏鼠食之,遂陷于虏。”由于到彦之在河南处境艰难,有全军覆没之虞,于是宋文帝又派檀道济驰援接应。《南史》卷一五《檀道济传》载:“元嘉八年,到彦之侵魏,已平河南,复失之。道济都督征讨诸军事,北略地,转战至济上,魏军盛,遂克滑台。道济时与魏军三十余战多捷,军至历城,以资运竭乃还。时人降魏者具说粮食已罄,于是士卒忧惧,莫有固志。道济夜唱筹量沙,以所余少米散其上。及旦,魏军谓资粮有余,故不复追,以降者妄,斩以徇。时道济兵寡弱,军中大惧。道济乃命军士悉甲,身白服乘舆,徐出外围。魏军惧有伏,不敢逼,乃归。道济虽不克定河南,全军而反,雄名大振,魏甚惮之,图之以禳鬼。”宋文帝此次北伐,到彦之失败惨重,由于檀道济的援救,部分兵士才得以南归,从此,在宋魏军事对抗中,刘宋已处于退守之弱势。

宋文帝元嘉七年北伐失利后,北魏进一步加强对河南的经营和对山东的蚕食。宋文帝利用北魏内部民族矛盾与社会危机,加强沿边军镇的部署,谋划恢复河南。《宋书·索虏传》载元嘉二十三年北地泸水胡人盖吴于关中举兵反魏,“诸戎夷普并响应,有众十余万”,并上书刘宋,宋文帝封以官爵,以相呼应。又,《南史》卷二《宋世祖孝武帝纪》载元嘉二十二年,“累迁雍州刺史。自晋江左以来,襄阳未有皇子重镇,时文帝欲经略关、河,故有此授”。

《宋书》卷七九《文五王·竟陵王诞传》载:“二十六年,出为都督雍梁南北秦四州荆州之竟陵随二郡诸军事、后将军、雍州刺史。以广陵彫弊,改封随郡王。上欲大举北伐,以襄阳外接关、河,欲广其资力,乃罢江州军府,文武悉配雍州,湘州入台税租杂物,悉给襄阳。”《宋书》卷七七《柳元景传》载:“随王诞镇襄阳,为后军中兵参军。及朝廷大举北伐,使诸镇各出军。”又,《宋书》卷七二《文九王·南平穆王铄传》载其为文帝第四子,“时太祖方事外略,乃罢南豫并寿阳,即以铄为豫州刺史”。《宋书》卷六一《武三王·江夏文献王义恭传》载:“二十七年春,索虏寇豫州,太祖因此欲开定河、洛。其秋,以义恭总统群帅,出镇彭城。”确实,沿淮诸镇多以皇族亲王出镇,显然是准备北伐的军事部署。正因为如此,“二十七年,大举北伐,诸蕃并出师”(《宋书》卷七二《文九王·南平穆王铄传》)。

《宋书·索虏传》载“太祖思弘经略”,曾诏群臣曰:“区宇未一,师馑代有,永言斯瘼,弥干其虑。加疲疾稍增,志随时往,属思之功,与事而废。残虐游魂,齐民涂炭,乃眷北顾,无忘弘拯。思总群谋,扫清逋逆,感慨之来,遂成短韵。卿等体国情深,亦当义笃其怀也。”又为此赋诗,其中说:“方欲涤遗氛,矧乃秽边鄙。眷言悼斯民,纳隍良在己。逝将振宏罗,一麾同文轨。时乎岂再来?河清难久俟。骀驷安局步,骐骥志千里。梁傅畜义心,伊相抱深耻。赏契将谁寄,要之二三子。无令齐晋朝,取愧邹鲁士。”可见文帝对早年北伐无功颇有悔恨,“乃眷北顾,无忘弘拯”,“逝将振宏罗,一麾同文轨”,表示有意再行北伐。《宋书》卷五《文帝纪》载元嘉二十五年二月庚寅诏云:“安不忘虞,经世之所同;治兵教战,有国之恒典。故服训明耻,然后少长知禁。顷戎政虽修,而号令未审。今宣武场始成,便可克日大习众军。当因校猎,肄武讲事。”同年闰月己酉“大蒐于宣武场”,三月“车驾校猎”。这都显示出当时文帝有心北伐,兴造舆论。元嘉二十七年春,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侵扰淮北诸镇,大肆掳掠,宋文帝决意北伐,《宋书·索虏传》载宋文帝下诏:以宁朔将军王玄谟率沈庆之、申坦等,“戈船一万,前驱入河”;青、冀二州刺史萧斌“推三齐之锋,为之统帅”;徐、兖二州刺史、武陵王刘骏“总四州之众,水陆并驱”。臧质则“勒东宫禁兵”,率诸将领“步骑十万,迳造许、洛”;豫州刺史南平王刘铄“悉荆、河之师,方轨继进”;又以“东西齐举,宜有董一”,于是命江夏王刘义恭“即可三府文武,并被以中仪精卒,出次徐方,为众军节度”;同时命梁、南北秦诸州及蜀地诸镇皆出师以相策应,协调之事,“指授之宜”,则委之司空刘义宣。文帝希望诸镇“各遣虎旅,数道争先”,以击溃北魏,收复河南。

此次北伐,宋文帝以王玄谟部为前驱,充当主力。《宋书》卷七六《王玄谟传》载:“及大举北伐,以玄谟为宁朔将军,前锋入河,受辅国将军萧斌节度。玄谟向碻磝,戍主奔走,遂围滑台,积旬不克。虏主托跋焘率大军号百万,鞞鼓之声,震动天地。玄谟军众亦盛,器械甚精,而玄谟专依所见,多行杀戮。初围城,城内多茅屋,众求以火箭烧之,玄谟恐损亡军实,不从。城中即撤坏之,空地以为窟室。及魏救将至,众请发车为营,又不从,将士多离怨。又营货利,一匹布责人八百梨,以此倍失人心。及拓跋焘军至,乃奔退,麾下散亡略尽。萧斌将斩之,沈庆之固谏曰:‘佛狸威震天下,控弦百万,岂玄谟所能当。且杀战将以自弱,非良计也。’斌乃止。”王玄谟作为宋文帝北伐之精锐,失败惨重,拓跋焘转而围困彭城等地,十二月会师南进,直抵江北之瓜步,与刘宋都城建康隔江相望。《宋书·索虏传》载:“焘至瓜步,坏民屋宇,及伐蒹苇,于滁口造箄筏,声欲渡江。太祖大具水军,为之防御。……游逻上接于湖,下至蔡洲,陈舰列营,周亘江畔,自采石至于暨阳,六七百里,船舰盖江,旗甲星烛。皇太子出戍石头城,前将军徐湛之守石头仓城,都水使者乐询、尚书水部郎刘渊之以装治失旨,付建康。乘舆数幸石头及莫府山,观望形势。”元嘉二十八年正月二日,拓跋焘退师。

元嘉二十七年北伐,刘宋的西部偏师则取得了一些局部的胜利。《宋书·文五王·竟陵王诞传》载:“及大举北伐,命诸蕃并出师,莫不奔败,唯诞中兵参军柳元景先克弘农、关、陕三城,多获首级,关、洛震动,事在《元景传》。会诸方并败退,故元景引还。”《宋书》卷七七《柳元景传》载其受命北征,一再击溃北魏守军,攻克诸城,然“时北讨诸军王玄谟等败退,虏遂深入。太祖以元景不宜独进,且命班师”。又,《宋书》卷八一《刘秀之传》载其任梁、南秦二州刺史,“二十七年,大举北伐,遣辅国将军杨文德、巴西梓潼二郡太守刘弘宗受秀之节度,震荡汧、陇。秀之遣建武将军锡千秋二千人向子午谷南口,府司马竺宗之三千人向骆谷南口,威远将军梁寻千人向斜谷南口。氐贼杨高为寇,秀之讨之,斩高兄弟。”然而这些局部的胜利并不能扭转此次北伐整体失败的结局。

拓跋焘退师北归后病死,北魏内部政局动荡。宋文帝欲乘机再行北讨。《宋书·索虏传》载:“先是,虏宁南将军鲁爽兄弟率众归顺。二十九年,太祖更遣张永、王玄谟及爽等北伐,青州刺史刘兴祖建议伐河北,……上意止存河南,不纳。玄谟等攻碻磝,不克退还。”关于这次北伐的部署,《资治通鉴》卷一一六宋文帝元嘉二十九年载:“上闻魏世祖殂,更谋北伐,鲁爽等复劝之。……于是遣抚军将军萧思话督冀州刺史张永等向碻磝,鲁爽、鲁秀、程天祚将荆州甲士四万出许、洛,雍州刺史臧质帅所领趣潼关。”宋文帝在元嘉二十七北伐大败又急忙发动此次大规模的军事活动,实在勉为其难,尽管他一再要求诸军全力进攻,不许后退溃散,甚至派监军督阵,但主力张永依然不战自溃。《宋书》卷五三《张茂度传附张永传》载:“二十九年,以永督冀州、青州之济南、乐安、太原三郡诸军事,扬威将军、冀州刺史,督王玄谟、申坦等诸将,经略河南。攻碻磝城,累旬不能拔。其年八月七日夜,虏开门烧楼及攻车,士卒烧死及为虏所杀甚众,永即夜撤围退军,不报告诸将,众军惊扰,为虏所乘,死败涂地。”这次贸然北进又遭重创,沈约就曾批评说:“太祖惩祸未深,复兴外略,顿兵坚城,弃甲河上,是我有再败,敌有三胜也。”(《宋书》卷九五《索虏传》)

综上所述,元嘉年间,面对不断强盛的北魏的军事威逼及其对河南的蚕食,宋文帝先后发动了三次大规模的北伐,意在收复河南,维持在与北魏军事对抗中的均势,但其结果则一再遭受军事上的失败。因此,从总体上看,宋文帝元嘉北伐的结局无疑是悲剧性的。

二、宋文帝元嘉时期北伐失利之负面影响

宋文帝元嘉时期诸次北伐皆以失败告终,这些倾全国之力而组织的大规模军事活动,其影响不仅表现在军事领域,而且涉及刘宋社会的各个方面 。具体分析,元嘉北伐失败之负面影响大体上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宋文帝北伐失利造成了严重的军事装备和人员损失。

宋文帝每次北伐,在军事装备、军需物资方面都有巨大的投入,在军队部署方面也投入了最精锐的军事力量。关于军事物资的损耗,《南史》卷二五《到彦之传》载元嘉七年到彦之北伐,“自淮入泗。泗水渗,日裁行十里。自四月至七月,始至东平须昌县”。南人北征,军需物资运输主要依靠水路,到彦之北伐进军如此迟缓,主要在于运输河道不畅,但也与军事物资数量巨大不无关系。后来王玄谟北伐,《宋书》本传载“玄谟军众亦盛,器械甚精”。但是,这些巨大的军事物资多在北伐失败后损失殆尽。《南史·到彦之传》又载:“初遣彦之,资实甚盛,及还,凡百荡尽,府藏为空。”关于此次北伐造成的军备物资方面的严重损失,《宋书》卷八一《顾琛传》载顾琛为尚书库部郎:“元嘉七年,太祖遣到彦之经略河南大败,悉委弃兵甲,武库为之空虚。后太祖宴会,有荒外归化人在座,上问琛:‘库中仗犹有几许?’琛诡答:‘有十万人仗。’旧武库仗秘不言多少,上既发问,追悔失言,及琛诡对,上甚喜。”元嘉七年北伐刘宋军事装备损失如此严重,元嘉二十七年和二十九年的损耗也无不如此。至于直接的人员死伤和损耗,更是无法计数。宋文帝北伐,参与作战的自然是最精锐的部队,但无论守城或攻城,大都旷日持久,死伤严重,颇为惨烈。特别是刘宋主力往往溃败,诸部间缺乏协调,以致一些部队整建制地被俘虏或大规模被歼灭。如元嘉七年,到彦之退师后,朱修之孤守滑台,最终守城将士全体被俘。前引文称元嘉二十九年张永溃退,“不报告诸将,众军惊扰,为虏所乘,死败涂地”。再如元嘉二十七年北伐失利后,北魏军队南下,其中一支直逼淮河流域军事重镇寿阳,《宋书》卷五○《刘康祖传》载:“(王)玄谟等败归,虏引大众南度。南平王铄在寿阳,上虑为所围,召康祖速反。康祖回军,未至寿阳数十里,会虏永昌王库仁真以长安之众八万骑,与康祖相及于尉武。康祖凡有八千人……乃结车营而进。虏四面来攻,大战一日一夜,杀虏填积。虏分众为三,且休且战,以骑负草烧车营。康祖率厉将士,无不以一当百,虏死者太半。会矢中颈死,于是大败,举营沦覆,为虏所杀尽,自免者裁数十人。”如此惨烈的战事非止一例,刘宋精锐之师消耗严重。

其次,元嘉北伐的失利和魏军南侵,使淮南地区遭受了毁灭性的破坏,刘宋国势转衰。

元嘉时期北伐的军备与人员耗费,固然造成国库空虚,但更为严重的是,元嘉二十七年北伐失利后,拓跋焘领军南下,对江淮地区进行了血腥的屠杀和毁灭性破坏。《宋书·索虏传》载拓跋焘由彭城、经盱眙,“自率大众南向,中书郎鲁秀出广陵,高梁王阿斗泥出山阳,永昌王于寿阳出横江。凡所经过,莫不残害。”二十八年拓跋焘退师,“凡破南兖、徐、兖、青、冀六州,杀略不可称计,而其士马死伤过半,国人并尤之。”《南史》卷二《宋太祖文帝纪》载:“二十八年正月丁亥,魏太武帝自瓜步退归,俘广陵居人万余家以北,徐、豫、青、冀、二兖六州杀略不可胜算,所过州郡,赤地无余。”元嘉二十七年北伐之前,宋文帝励精图治,取得小康之治的业绩,但北伐失利,国势顿衰。《宋书》卷九二《良吏传序》曰:

太祖幼而宽仁,入纂大业,及难兴陕方,六戎薄伐,命将动师,经略司、兖,费由府实,役不及民。自此区宇宴安,方内无事,三十年间,氓庶蕃息,奉上供傜,止于岁赋,晨出莫归,自事而已。守宰之职,以六期为断,虽没世不徙,未及曩时,而民有所系,吏无苟得。家给人足,即事虽难,转死沟渠,于时可免。凡百户之乡,有市之邑,歌谣舞蹈,触处成群,盖宋世之极盛也。暨元嘉二十七年,北狄南侵,戎役大起,倾资扫蓄,犹有未供,于是深赋厚敛,天下骚动。自兹至于孝建,兵连不息,以区区之江东,地方不至数千里,户不盈百万,荐之以师旅,因之以凶荒,宋氏之盛,自此衰矣。

可见元嘉二十七年北伐失败和北魏南侵,刘宋“倾资扫蓄,犹有未供,于是深赋厚敛,天下骚动”,说明此役造成刘宋全境的社会灾难,社会安定局面遭到破坏,“元嘉之治”因此终结,“宋氏之盛,自此衰矣”。《宋书·索虏传》史臣论亦云:“既而虏纵归师,歼累邦邑,剪我淮州,俘我江县,喋喋黔首,跼高天,蹐厚地,而无所控告。强者为转尸,弱者为系虏,自江、淮至于清、济,户口数十万,自免湖泽者,百不一焉。村井空荒,无复鸣鸡吠犬。……甚矣哉,覆败之至于此也。”对此,《资治通典》卷七《食货》也概言:“元嘉二十七年,后魏主太武帝以数十万众南伐,河上屯戍,相次覆败。魏师至瓜步而还。宋之财力,自此衰耗。”

再次,北伐的一再失利,直接导致刘宋与北魏的对抗,从此被动和劣势之窘境。

刘宋前期,南北政权在军事上基本上处于均势状态,但宋文帝一再大规模北伐,倾力而出,其失败的结局必然使魏人看清了南人的弱点,更加肆无忌惮地发动攻击,拓跋焘的有关言论便很明显地表现出北人的心理优势。《宋书·索虏传》称“南师屡无功,为焘所轻侮”,他一再致书宋文帝,极尽羞辱之能事,指责宋文帝破坏和平:“我往之日,彼作何方计,为堑城自守,为筑垣以自鄣也。彼土小雨,水便迫掖,彼能水中射我也。我显然往取扬州,不若彼翳行窃步也。……彼非敌也。彼常愿欲共我一过一战,我亦不痴,复不是苻坚。何时与彼交战,昼则遣骑围绕,夜则离彼百里宿去,彼人民好,降我者驱来,不好者尽刺杀之。近有谷米,我都噉尽,彼军复欲食噉何物,能过十日邪?彼吴人正有斫营伎,我亦知彼情,离彼百里止宿,虽彼军三里安逻,使首尾相次,彼募人以来,裁五十里,天自明去,此募人头何得不输我也。彼谓我攻城日,当掘堑围守,欲出来斫营,我亦不近城围彼,止筑堤引水,灌城取之。彼扬州城南北有两江水,此二水引用,自可如人意也。”拓跋焘听说宋文帝欲发动北伐,又致书曰:“自天地启辟已来,争天下者,非唯我二人而已。今闻彼自来,设能至中山及桑乾川,随意而行,来亦不迎,去亦不送。若厌其区宇者,可来平城居,我往扬州住,且可博其土地。彼年已五十,未尝出户,虽自力而来,如三岁婴儿,复何知我鲜卑常马背中领上生活。更无余物可以相与,今送猎白鹿马十二匹并氈药等物。彼来马力不足,可乘之。道里来远,或不服水土,药自可疗。”《资治通鉴》卷一二五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四月条也载拓跋焘此书,胡三省有注云:“观此,魏人犹有惮南兵之心,盖高祖之余威,而边陲诸将犹为有人也”;又注曰:“观魏主与帝二书,诚有惮江南之心。大明以后,北不复惮南矣。”《宋书》卷五九《张畅传》载元嘉二十七年拓跋焘围彭城时,其使臣李孝伯便对南人张畅说:“城守,君之所长;野战,我之所长。我之恃马,犹君之恃城耳。”确实,当时刘宋尚有一定实力,如果充分发挥其对北方作战的优势,如固守城池、夜间斫营等战术,而非贸然兴师出击,自然可以与北魏持续对抗。宋人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三一《宋书·索虏传》条指出:“斫营者江南之所长,大战者虏人之所畏;故魏太武声欲渡江而已,其计正在虏掠残坏尔。夷狄之情,古今一致。然后世智虑变易,既不知斫营,尤畏大战,不论士大夫,虽为将者皆不能言兵,是以虏累数百年陆梁无所惮,信天地间异事也。”以后人不能行斫营战法为憾。但宋文帝一再出兵北伐,遭受重创,导致河南全线失守,南北均势由此被打破,北魏在军事实力与社会心理上都取得了优势。

最后,宋文帝北伐的失利加剧了刘宋内部社会心理危机和政治斗争。

宋文帝北伐失利,特别是元嘉二十七年拓跋焘南征,对刘宋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引发了刘宋社会的心理危机。《宋书·索虏传》史臣论曰:魏人南侵,“至乃连骑百万,南向而斥神华,胡斾映江,穹帐遵渚,京邑荷檐,士女喧惶。天子内镇群心,外御群寇,役竭民徭,费殚府实,举天下以攘之,而力犹未足也。”《南史·宋太祖文帝纪》载:元嘉二十七年十二月庚午,“魏太武率大众至瓜步,声欲渡江,都下震惧,咸荷担而立。壬午,内外戒严,缘江六七百里舳舻相接。始议北侵,朝士多有不同,至是,帝登烽火楼极望,不悦,谓江湛曰:‘北伐之计,同议者少,今日士庶劳怨,不得无惭。贻大夫之忧,在予过矣。’”所谓“都下震惧,咸荷担而立”,表明刘宋都城民众的恐惧心理。对此,《南史》卷二八《褚裕之传附褚彦回传》载:“宋元嘉末,魏军逼瓜步,百姓咸负担而立。时父湛之为丹阳尹,使其子弟并著芒屩,于斋前习行。或讥之,湛之曰:‘安不忘危也。’彦回时年十余,甚有惭色。”由此可见,当时江东士庶对北魏极为恐惧,而对刘宋国力则普遍失望。确实,自东晋立国江东以来,尽管一再遭受北方胡人的威胁,但前线多在沿淮地域,且南人多有阻截之效,而此次北魏直逼江北,这是江左士庶从未有过的经历,其恐慌自属难免。又,《宋书》卷八六《刘勔传》载其“家贫,为广州增城令,广州刺史刘道锡引为扬烈府主簿。元嘉二十七年,索虏南侵,道锡遣勔奉使诣京都,太祖引见之,酬对称旨,除宁远将军、绥远太守。”可见当时不仅建康及江东核心区受到影响,岭南也遣师京都,这与刘宋的国家动员有关。但就其波及范围而言,拓跋焘南侵,刘宋全境无不震惊,造成了广泛的社会心理危机。

不仅如此,由于北伐失败,军事危机又进一步加剧了刘宋朝廷的政治危机。《宋书》卷一六《礼志三》载:“宋太祖在位长久,有意封禅。遣使履行泰山旧道,诏学士山谦之草封禅仪注。其后索虏南寇,六州荒毁,其意乃息。”元嘉二十七年北伐前,宋文帝在位已久,内政方面颇有业绩,但北伐失败,导致北魏南侵,民怨甚重,其个人声望也急剧下降,以致放弃了封禅的打算。正因为如此,统治集团的斗争也由此加剧。《南史》卷一三《宋宗室上·彭城王义康传》载元嘉十六年,文帝禁锢专断朝政的彭城王刘义康,将其流贬豫章,加以禁锢,“二十四年,豫章胡诞世、前吴平令袁恽等谋奉戴义康,太尉江夏王义恭奏徙义康广州,奏可,未行,会魏军至瓜步,天下扰动,上虑有异志者奉义康为乱,孝武时镇彭城及尚书仆射何尚之并言宜早为之所,二十八年正月,遣中书舍人严麝持药赐死。”由“魏军至瓜步,天下扰动,上虑有异志者奉义康为乱”云云,可见北伐失败和魏人南侵,宋文帝的统治基础与威信也受到质疑,统治集团中确实存在某种微妙的异动倾向,其中刘义康曾经长期执政,颇具威望,可能会成为“有异志者”所利用的工具,于是宋文帝断然将其处死。

宋文帝虽因心虚而处死刘义康,但其最终仍为其太子刘劭所害,其中直接原因正与北伐之分歧不无关系。《宋书》卷七一《江湛传》载:“上大举北伐,举朝以为不可,唯湛赞成之。索虏至瓜步,领军将军刘遵考率军出江上,以湛兼领军,军事处分,一以委焉。虏遣使求婚,上召太子劭以下集议,众并谓宜许,湛曰:‘戎狄无信,许之无益。’劭怒,谓湛曰:‘今三王在阨,讵宜苟执异议。’声色甚厉。坐散俱出,劭使班剑及左右推之,殆将侧倒。劭又谓上曰:‘北伐败辱,数州沦破,独有斩江湛,可以谢天下。’上曰:‘北伐自我意,江湛但不异耳。’劭后燕集,未尝命湛。常谓上曰:‘江湛佞人,不宜亲也。’上乃为劭长子伟之娉湛之第三女,欲以和之。”《资治通鉴》卷一二五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载此,胡三省有注曰:“史言劭于此时已有弑逆之心。”可谓一针见血。太子刘劭对宋文帝早有不满,原因颇为复杂,但有关北伐之争议显然是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刘劭素来反对北伐,与文帝及其诸亲信江湛、徐湛之等人相左,在北魏南侵后双方矛盾终于公开化。此后,文帝谋划废黜太子刘劭,而刘劭则在元嘉三十年发动政变,断然弑父,清除江湛等人,正是这一斗争的延续和恶化。

三、宋文帝元嘉北伐失败之内因

宋文帝元嘉时期诸次北伐之失败,造成了一系列的负面影响,引发了刘宋内政、外交的深层危机,这是宋文帝始料不及的。宋文帝元嘉北伐何以一无所成呢?除了南北双方实力、战争方式等客观因素外,就刘宋之内因而言,主要有如下诸端。

第一,宋文帝在北伐决策方面固执己见,一意孤行,极不慎重,必然导致战略性错误。

宋文帝北伐之失败,绝非一城一地的局部丢弃,也不仅仅在于一时战机的把握,而主要在于整体战略决策与部署的失败。元嘉时期三次大规模北伐,在战略决策上都显得粗疏、随意,主要由文帝本人主导,或凭一时冲动,急于夺取失地;或为了挽回脸面,以树立威望,往往一意孤行,而少有认真谋划、合理决策的过程,即便责群臣进言,也流于形式,对有价值的不同意见特别是反对意见根本不予采纳了。其实,当时宋魏战争自难避免,刘宋政权应早有应对,从而制定出具有针对性的军事战略。但实际上,宋文帝的三次北伐之举,第一、第三次北伐由文帝个人决定,行事仓促,至于元嘉二十七年北伐决策过程中曾普责群臣上言,但实际上文帝已早有定见。

宋文帝的北伐谋划与决策范围很小,如参与元嘉二十七年北伐决策的主要有江湛、徐湛之等亲信。《宋书》卷九九《二凶·元凶刘劭传》载:“二十七年,上将北伐,劭与萧思话固谏,不从。索虏至瓜步,京邑震骇,劭出镇石头,总统水军,善于抚御。上登石头城,有忧色,劭曰:‘不斩江湛、徐湛之,无以谢天下。’上曰:‘北伐自我意,不关二人也。’”《资治通鉴》卷一二五宋文帝元嘉二十六年载:“帝欲经略中原,群臣争献策以迎合取宠。”这些“争献策以迎合取宠”的人,主要有两种人:一是趋炎附势的佞幸化的文士,他们根本不懂军事,除了江湛、徐湛之外,以袁淑最为典型,《宋书》卷七○《袁淑传》载:“少有风气……不为章句之学,而博涉多通,好属文,辞采遒艳,纵横有才辩。……元嘉二十六年,迁尚书吏部郎。其秋,大举北伐,淑侍坐从容曰:‘今当鸣銮中岳,席卷赵、魏,检玉岱宗,今其时也。臣逢千载之会,愿上《封禅书》一篇。’太祖笑曰:‘盛德之事,我何足以当之。’”袁淑是个投机的士族名士,其性格本“喜夸诞,每为时人所嘲”,《南史》卷二六《袁湛传附袁淑传》载后来“魏军南伐至瓜步,文帝使百官议防御之术,淑上议,其言甚诞”。这样的文士参与北伐决策,实在近乎荒诞。第二类鼓动文帝北伐者是一些北来武人,以王玄谟最具代表性。晋宋之际,刘裕北征青齐与关中,北人随迁者颇多,其中有的尚武征战,成为北府集团式微之后,刘宋军事将领的重要来源和补充。这些晚迁北方武人门寒地微,在江东缺乏社会基础,从军习武成为一条便捷的发迹之道,他们普遍急于立功,因此鼓动、支持宋文帝北伐,“尤好进言”(《资治通鉴》卷一二五,宋文帝元嘉二十六年)。《宋书》卷七六《王玄谟传》载:“玄谟每陈北侵之策,上谓殷景仁曰:‘闻王玄谟陈说,使人有封狼居胥意。’”王玄谟揣摩透了宋文帝决意北征的心理,投其所好,以博取文帝的信任。作为武将代表,王玄谟虽多有“陈说”,但他提出过什么有价值的战略、战术方案呢?史无明载。王夫之便说“今亦不知其所陈者何如”,《读通鉴论》卷一五“宋文帝”之十八条论此曰:“王玄谟北伐之必败也,弗待沈庆之以老成宿将见而知之也;今从千余岁下,由其言论风旨而观之,知其未有不败者也。文帝曰:‘观玄谟所陈,令人有封狼居胥意。’坐谈而动远略之雄心,不败何待焉?……今亦不知其所陈者何如,一出诸口,一濡之笔,而数十万人之要领已涂郊原之草矣,况又与江、徐文墨之士相协而鸣也哉!”这指出文帝军臣有如名士清议,“坐谈而动远略之雄心”,其决策方式实在荒诞不经。

宋文帝固执己见,对不同意见自然加以打压。《宋书》卷七八《萧思话传》载元嘉二十七年春,“虏攻悬瓠,太祖将大举北伐,朝士佥同,莫或异议。思话固谏,不从。”所谓“朝士佥同,莫或异议”,似乎文武朝臣多无异议。但实际上这是由于宋文帝压制不同意见的结果,前引《宋书·江湛传》所言“上大举北伐,举朝以为不可”,宋文帝也表明“北伐自我意”,为其信臣推卸责任。其实,在北伐决策过程中,一些军事人物确实强烈反对,除了太子刘劭、护军将军萧思话外,还有刘康祖、沈庆之等。《宋书》卷五○《刘康祖传》载:

元嘉二十七年春,“太祖欲大举北伐,康祖以岁月已晚,请待明年,上以河北义徒并起,若顿兵一周,沮向义之志,不许。其年秋,萧斌、王玄谟、沈庆之等入河,康祖率豫州军出许、洛。”刘康祖长期戍守边镇,对南北战争局势颇为熟悉,深知不宜大举兴师北伐,于是“以岁月已晚,请待明年”相劝,这也说明当时文帝虽决议北伐,但实属仓促。在反对者中,态度最为明确和激烈的是沈庆之。《宋书》卷七七《沈庆之传》载:二十七年,迁太子步兵校尉。其年,太祖将北伐,庆之谏曰:“马步不敌,为日已久矣。请舍远事,且以檀、到言之。道济再行无功,彦之失利而返。今料王玄谟等未踰两将,六军之盛,不过往时。将恐重辱王师,难以得志。”上曰:“小丑窃据,河南修复,王师再屈,自别有以;亦由道济养寇自资,彦之中途疾动。虏所恃唯马,夏水浩汗,河水流通,泛舟北指,则碻磝必走,滑台小戍,易可覆拔。克此二戍,馆谷吊民,虎牢、洛阳,自然不固。比及冬间,城守相接,虏马过河,便成禽也。”庆之又陈不可。丹阳尹徐湛之、吏部尚书江湛并在坐,上使湛之等难庆之,庆之曰:“治国譬如治家,耕当问奴,织当访婢。陛下今欲伐国,而与白面书生辈谋之,事何由济。”上大笑。

沈庆之是元嘉中后期最杰出的军事将领,曾随檀道济北征,受到提携,文化程度虽有限,但颇有见识。他以为当时刘宋军事实力已无法与北魏直接对抗,即所谓“马步不敌,为日已久”,“六军之盛,不过往时”;北府名将檀道济、到彦之北伐尚且无功,王玄谟等“未踰两将”,其结局必然“重辱王师,难以得志”。他公然批评文帝北伐的决策方式,“陛下今欲伐国,而与白面书生辈谋之,事何由济”。很显然,他清楚地预料到此次北伐的悲剧结局。《宋书》本传又载:“(元嘉)二十九年,复更北伐,庆之固谏不从,以立议不同,不使北出”。由此可见宋文帝之固执己见、心胸狭窄。又,《宋书》卷五九《何偃传》载:

(元嘉)二十九年,太祖欲更北伐,访之群臣,偃议曰:“内干胡法宗宣诏,逮问北伐。伏计贼审有残祸,犬羊易乱,歼殄非难,诚如天旨。今虽庙算无遗,而士未精习。缘边镇戍,充实者寡,边民流散,多未附业。控引所资,取给根本。亏根本以殉边患,宜动必不克。无虑往岁挫伤,续以内衅,侮亡取乱,诚为沛然。然淮、泗数州,实亦彫耗,流傭未归,创痍未起。且攻守不等,客主形异,薄之则势艰,围之则旷日,进退之间,奸虞互起。窃谓当今之弊易衂,方来之寇不深,宜含垢藏疾,以齐天道。”

经历了元嘉二十七年的惨败,何偃反对文帝再行北伐,但文帝虽名义上“访之群臣”,但实际上只是表示一下姿态,根本没有听取各方面意见的诚意。

宋文帝北伐,以收复河南为目标。元嘉二十九年北伐前,青州刺史刘兴祖建议直接攻击河北。《通鉴》卷一二六宋文帝元嘉二十九年载其言曰:

河南阻饥,野无所掠;脱诸城固守,非旬月可拔。稽留大众,转输方劳;应机乘势,事存急速。今伪帅始死,兼逼暑时,国内猜扰,不暇远赴。愚谓宜长驱中山,据其关要。冀州以北,民人尚丰,兼麦已向熟,因资为易,响义之徒,必应响赴。若中州震动,黄河以南,自当消溃。臣请发青、冀七千兵,遣将领之,直入其心腹。若前驱克胜,张永及河南众军,宜一时济河,使声实兼举,并建司牧,抚柔初附,西拒太行,北塞军都,因事指挥,随宜加授,畏威欣宠,人百其怀。若能成功,清壹可待;若不克捷,不为大伤。并催促装束,伏听敕旨。

对此,宋文帝“意止存河南,亦不从”。胡三省注论此策云:“刘兴祖之言,上策也;上策,非命世之英不可行。”确实,兵法讲“出奇不意”,然上策奇谋非英明之主而不能用。若宋文帝采纳此策,不仅可以在河北收到突袭之效,而且扰乱河南魏军之军心,削弱北魏对河南的军事压力,对刘宋收复河南的战局也是有利的。王夫之以为宋文帝“非英武之君”(《读通鉴论》卷一五“宋文帝”),主要讥其不通军事战略。吕思勉先生也认为宋文帝北伐战略失策,指出:“欲攻代北,非以河北及关中为根据不可。……宋之君臣,恢复之壮志空存,而于生聚教训之谋,则迄未尝及。元嘉二十七年之役,……临事张皇如此,安可以兴大役乎?……宋之君臣不度德、量力,而好轻举如此,安得不丧败哉?此以远计言之也。”[1]391

第二,与战略决策错误相关,宋文帝长期疏于淮北边镇的经营,而兴师北征必然失败。

宋文帝既决意北伐,本应在战略作出相应的准备,特别在淮河以北各军镇及其周边地区做好攻守部署,将北伐战略落到实处。但实际上,宋文帝虽决意通过军事决战的方式驱逐魏军,收复河南,委派诸王出守边镇,加强军事经营,但在军事部署上则没有作出充分的布置与安排。《宋书》卷六四《何承天传》载:“时索虏侵边,太祖访群臣威戎御寇之略”,何承天上《安边论》,以为“安边固守,于计为长”,而“安变固守”之要有四:“一曰移远就近;二曰浚复城隍;三曰纂偶车牛;四曰计丁课仗。”他主张针对鲜卑的作战特点,“孰若因民所居,并修农战,无动众之劳,有扞卫之实,其为利害,优劣相县也”,即加强淮北城隍军事建设和当地武装的组织与训练,而无需自南方兴师动众,“今若以荆、吴锐师远屯清济,功费既重,嗟怨亦深。以臣料之,未若即用彼众之易也”。他建议淮北边镇方伯刺史应招集流散,聚族而居,修整城戍,训练士卒,以“足以御彼轻兵,防遏游骑,假以方将,渐就完立。车牛之赋,课仗之宜,攻守所资,军国之要,今因民所利,导而率之”。这样,无论在平常边防,还是军需物资供给,都可获得保证,以有效地抵御北人。他又主张加强对淮北诸镇兵器走私和水陆交通的管制,“今承平来久,边令弛纵,弓簳利铁,既不都断,往岁弃甲,垂二十年,课其所住,理应消坏。谓宜申明旧科,严加禁塞,诸商贾往来,幢队挟藏者,皆以军法治之”;“城保之境,诸所课仗,并加雕鐫,别造程式。”何承天此策意在加强淮北沿边镇戍的军事建设,可谓固本之道。但从实际做法上看,显然没有引起宋文帝的足够重视。宋文帝对缘淮镇戍的治理确实不够重视,《宋书》卷五一《宗室·长沙景王刘道怜传附刘义欣传》载元嘉七年后,其出任豫州刺史,“于时土境荒毁,人民彫散,城郭颓败,盗贼公行。时淮西、江北长吏,悉叙劳人武夫,多无政术”,刘义欣上奏有言:“江淮左右,土瘠民疏,顷年以来,荐饥相袭,百城彫弊,于今为甚。绥牧之守,比俟良吏。劳人武夫,不经政术,统内官长,多非才授。”可见缘淮地区官员多为素质甚差的“劳人武夫”,造成地方治理的困境。由于刘宋长期忽视招集流散、经营沿边诸镇,导致淮北镇戍缺乏支撑和基础,陷于孤立的状态。《宋书》卷八二《周朗传》载孝武帝时曾“普责百官谠言”,周朗上书议论时政局势,以为“今空守孤城,徒费财役,亦行见淮北必非境服有矣,不亦重辱丧哉”。由于军事重镇周围无防备能力,鲜卑轻骑“更互出入,春来犯麦,秋至侵禾,水陆漕输,居然复绝。于贼不劳,而边已困,不至二年。”民众星散,周边无据,孤城何守?他进一步指出:“缘淮城垒,皆宜兴复,使烽鼓相达,兵食相连。若边民请师,皆宜莫许。远夷贡至,止于报答,语以国家之未暇,示以何事而非君。须内教既立,徐料寇形,办骑卒四十万,而国中不扰,取谷支二十岁,而远邑不惊,然后越淮穷河,跨陇出漠,亦何适而不可。”由周朗所虑,可见与其何承天所论有一致处。他对兴师北进也有微词:“且夫战守之法,当恃人之不敢攻。顷年兵之所以败,皆反此也。今人知不以羊追狼,蟹捕鼠,而令重车弱卒,与肥马悍胡相逐,其不能济,固宜矣。”《宋书》卷九四《恩倖·徐爰传》载孝建三年,“索虏寇边,诏问群臣防御之策”,徐爰以为劳师远征,耗费巨大,且距离遥远,羽林救援不及,“当使缘边诸戍,练卒严城,凡诸督统,居粮蓄田,筹计资力,足相抗拟。小镇告警,大督电赴,坞壁遨断,州郡犄角,傥有自送,可使匹马不反。”他以为边镇建设的关键在于耕战结合,“积粟塞下”。毫无疑问,淮河沿线的军事部署是抵御北人南进的重要防线,淮河南北的军事重镇及其周边乡村聚落的建设、屯戍结合、兵民合一、农战并修的军事组织与训练,是与北人相抗的固本之道,守可抵御北人侵扰,攻则协同反击,以免国家劳军远征而不断丧师辱国。孝武帝时期的这些有关强化边镇建设的议论,实际上正是对宋文帝时期相关做法的反省。

第三,与战略决策相关,宋文帝疏于军备筹措与军队组织,这必然导致北伐之失利。

宋文帝既决意北伐,必须在军需物资的筹集与调拨、军队的组织与训练方面有充分的准备,以确保北伐战争的胜利。不打无准备之战,这是发动战争最基本的要求和前提。但宋文帝在这方面实际上并无充分的准备。就军需筹备而言,《宋书》卷六六《何尚之传》载何尚之为尚书左仆射,“是时复遣军北伐,资给戎旅,悉以委之”。元嘉二十七年北伐既已开始,才责令何尚之筹措军需,不能不说过于仓促。又,《宋书·索虏传》载:“是岁军旅大起,王公妃主及朝士牧守,各献金帛等物,以助国用,下及富室小民,亦有献私财至数十万者。……有司又奏军用不充,扬、南徐、兖、江四州富有之民,家资满五十万,僧尼满二十万者,并四分换一,过此率计,事息即还。”可见“军旅大起”之后,始动员社会上下捐助,甚至向民间举贷,以解燃眉之急。除了鼓励主动捐赠和借贷,还明确要求官员减俸,《南史·宋太祖文帝纪》载元嘉二十七年三月,“魏军攻县瓠。以军兴,减百官俸禄三分之一”;淮南太守诸葛阐“求减俸禄,同内百官,于是诸州郡县丞尉并悉同减”。淮南太守诸葛阐主动“求减俸禄”,似是揣度上意,而宋文帝确实“用度不充”,难以为继,故责令下至州郡县丞尉必须减俸。由此可见,元嘉二十七年北伐之后刘宋军需危机的严重程度。不仅如此,宋文帝在军队组织与训练方面也缺乏充分的准备。《宋书·索虏传》载:“又以兵力不足,尚书左仆射何尚之参议发南兖州三五民丁,父祖伯叔兄弟仕州居职从事、及仕北徐兖为皇弟皇子从事、庶姓主簿、诸皇弟皇子府参军督护国三令以上相府舍者,不在发例,其余悉倩暂行征。符到十日装束,缘江五郡集广陵,缘淮三郡集盱眙。又募天下弩手,不问所从,若有马步众艺武力之士应科者,皆加厚赏。”《通鉴》卷一二五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载:“丹杨统内尽户发丁,王公以下子弟皆从役。”关于征发民丁,《宋书》卷七四《沈攸之传》载其为吴兴武康人,“攸之少孤贫,元嘉二十七年,索虏南寇,发三吴民丁,攸之亦被发。既至京都,诣领军刘遵考,求补白丁队主,遵考谓之曰:‘君形陋,不堪队主。’因随庆之征讨。”这不仅提供了一个征发民丁充军的实例,而且由沈攸之主动要求担任“白丁队主”和领军刘遵考以其相貌丑陋而拒之,可见这些白丁队伍管理与训练的混乱。确实,宋文帝在北伐之后才以兵力严重不足,匆忙扩军,迅速集结,投入战斗。这些所谓的士兵,连最基本的训练都没有,如何能进行战斗呢?即便那些具有特长的“有马步众艺武力之士应科者”,一样缺乏组织训练,如何能协同作战?大规模的战争,毕竟不是个人比试武艺。这样的一群乌合之众,临阵作战,毫无战斗力,《通鉴》卷一二五宋文帝元嘉二十八年便说:“江南白丁,轻易进退,此其所以败也”。清人郝懿行《晋宋书故》“白丁”条根据《宋书》中相关例证释曰:“今通呼无职员者名为白丁,征其实则不然。……此则白丁,盖如今之乡勇,身虽丁壮,以其未隶伍籍,故谓之白丁耳。”对此,宋文帝之后人们也有反思。《宋书》卷七二《文九王·建平宣简王宏传》载孝武帝“普责百官谠言”,刘宏所议涉及士卒募集与训练问题:“夫用兵之道,自古所慎。顷干戈未戢,战备宜修,而卒不素练,兵非夙习。且戎卫之职,多非其才,或以资厚素加,或以禄薄带帖,或宠由权门,恩自私假,既无将领,虚尸荣禄。至于边城举燧,羽驿交驰,而望其擐甲推锋,立功阃外,譬缘木求鱼,不可得矣。常谓临难命师,皆出仓卒,驱乌合之众,隶造次之主,貌疏情乖,有若胡、越,岂能使其同力,拔危济难,故奔北相望,覆败继有。今欲改选将校,皆得其人,分台见将,各以配给,领、护二军,为其总统。领抚养士卒,使恩信先加,农隙校猎,以习其事,三令五申,以齐其心,使动止应规,进退中律,然后畜锐观衅,因时而动,摧敌陷坚,折冲于外。”刘宏所论“干戈未戢,战备宜行”,具体陈述的军队训练等,皆为一般常识,所指出“临难命师,皆出仓卒,驱乌合之众,隶造次之主,貌疏情乖,有若胡、越,岂能使其同力,拔危济难,故奔北相望,覆败继有”之情形,正是宋文帝时期军备的一般状况。可见宋文帝长期疏于军事准备,贸然兴师,其失败自属难免。

第四,宋文帝制定的一些不合理的军事制度严重束缚了前线将领的手脚,使其难以应变。

与政治上不断强化皇权相应,宋文帝也致力加强军事方面的集权,具体表现是不断强化皇帝对军队指挥权的直接控制。不过,宋文帝似乎在这方面做过了头,他在临战状态下,不惜违反军事常规,对前线将领遥控指挥,或命其依战前拟定的作战方案行事,或委派监军督阵。对此,《宋书》卷五《文帝纪》史臣论有言:“授将遣师,乖分阃之命,才谢光武,而遥制兵略,至于攻日战时,莫不仰听成旨。虽覆师丧旅,将非韩、白,而延寇慼境,抑此之由。”沈约明确指出宋文帝北伐之军事失败,与其“遥制兵略,至于攻日战时,莫不仰听成旨”的僵死的军事指挥制度有关。《资治通鉴》卷一二五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载:“上每命将出师,常授以成律,交战日时,亦待中诏,是以将帅趑趄,莫敢自决。”军事活动尤讲机变,机不可失。兵法言:“将能而君不御者胜”;“将在军,君令有所不受”。这要求前线将领必须根据具体情况采取灵活的战术,而预先制定的相关战略、战术固然有指导意义,但决不能束缚军事将领的手脚。宋文帝在诸次北伐战争中一再违背这一常识,不仅在战略决策上与二三谋士私下筹划,根本不接受不同意见,而且在具体战术安排、战役指挥上,也凭空“遥制兵略”,战事进行中,前线将领必须“仰听成旨”,如同受控的木偶和道具。《宋书》卷九四《恩倖·徐爰传》载:“太祖每出军行师,常悬授兵略。二十九年,重遣王玄谟等北伐,配爰五百人,随军向碻磝,衔中旨,临时宣示。”这里明确说宋文帝“每出军行师,常悬授兵略”,可见这是宋文帝确定的军事制度,并非偶尔为之。徐爰是文帝宠信的近习倖臣,常担任“衔中旨,临时宣示”的角色。《宋书》卷七八《萧思话传》载元嘉二十九年七月,“思话及众军并至碻磝,治三攻道。太祖遣员外散骑侍郎徐爰宣旨督战”。可见,徐爰手持“中旨”,不仅随时可以“临时宣示”,而且配备了五百人的编制,“宣旨督战”,即行使实际上的临阵指挥权。其实,对文帝这种遥控指挥的行为,当时军事将领中是有人明确表示反对的。《宋书·沈庆之传》载元嘉二十七年王玄谟败退后,统帅萧斌“欲死固碻磝”,沈庆之以为“碻磝孤绝”,不可守,然“会诏使至,不许退,诸将并谓宜留”,萧斌复问沈庆之,庆之曰:“阃外之事,将所得专,诏从远来,事势已异。节下有一范增而不能用,空议何施。”沈庆之明确指出“阃外之事,将所得专,诏从远来,事势已异”,主张随机应变,而大部分将领或依“成律”,或坐等“中诏”,而这些圣旨往往与实际不符,根本就是瞎指挥。对碻磝之败,后来宋文帝本人也觉得难辞其咎,《宋书》卷七七《沈庆之传》载宋文帝后来对沈庆之说:“河上处分,皆合事宜,惟恨不弃碻磝耳。卿在左右久,偏解我意,正复违诏济事,亦无嫌也。”尽管文帝为自己狡辩“河上处分,皆合事宜”,但实际上他也承认“中旨”之误。正是鉴于宋文帝这一制度导致北伐失利,沈约曾为刘宋将领开脱,以为“虽覆师丧旅,将非韩、白,而延寇慼境,抑此之由”,主要的罪责在于文帝的军事制度。

第五,宋文帝所用将领大多缺乏才能,临阵奔逃,难以应敌,必然导致军事上的失败。

军事活动特别讲究随机应变。战争中固然重视客观实力的对比与较量,但人谋的因素往往也具有决定性的作用。以此考察宋文帝北伐之用将,可谓完全失败。元嘉七年北伐的主将是到彦之,《南史》卷二五《到彦之传》载“上于彦之恩厚,将加开府,欲先令立功”,于是委以重任,领师北伐。但其进军缓慢,在收复河南后,面对北魏的反攻,弃滑台而奔,丧师辱国。到彦之失利固然有客观因素,但他的指挥也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宋书》卷五○《垣护之传》载其“随到彦之北伐,彦之将回师”,垣护之谏曰:“外闻节下欲回师反斾,窃所不同。何者?残虏畏威,望风奔迸,八载侵地,不战克复。方当长驱朔漠,穷扫遗丑,况乃自送,无假远劳。宜使竺灵秀速进滑台助朱修之固守,节下大军进拟河北,则牢、洛游魂,自然奔退。且昔人有连年攻战,失众乏粮者,犹张胆争前,莫肯轻退。况今青州丰穰,济漕流通,士马饱逸,威力无损。若空弃滑台,坐丧成业,岂是朝廷受任之旨。”到彦之不予理会,“散败而归”。《南史》卷二五《王懿传》载其随到彦之北伐,“魏弃河南”,到彦之诸人皆喜,王懿以为“诸贤不谙北土情伪,必堕其计”,后魏人占虎牢、洛阳,“彦之闻二城并没,欲焚舟步走”,王懿以为“今贼去我犹自千里,滑台尚有强兵。若便舍舟,士卒必散。且当入济至马耳谷口,更详所宜”。可见到彦之对北伐战前并无充分准备,临阵慌乱,一再失措。到彦之本有眼疾,以此为退师之理由,宋文帝竟以此袒护,君臣间相互遮掩。

元嘉二十七年北伐的前锋主力是王玄谟,前引《宋书·王玄谟传》载王玄谟“遂围滑台,积旬不克”,其“军众亦盛,器械甚精,而玄谟专依所见,多行杀戮。初围城,城内多茅屋,众求以火箭烧之,玄谟恐损亡军实,不从。城中即撤坏之,空地以为窟室。及魏救将至,众请发车为营,又不从,将士多离怨。又营货利,一匹布责人八百梨,以此倍失人心。及托跋焘军至,乃奔退,麾下散亡略尽。”《资治通鉴》卷一二五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载此事,胡三省有注云:“玄谟岂不知为车营可凭而战哉?盖于时已有走心矣。”王玄谟极力鼓噪北伐,任北伐前锋主力,然其临阵却思逃窜,引发全军崩溃。《南史》卷二五《垣护之传》载“玄谟攻滑台,护之百舸为前锋,进据石济”,而王玄谟先不予援助,败退时竟“不暇报护之”,以致险些举军被歼。王玄谟如此惧战,显然对北伐失利负有责任。

元嘉二十九年北伐先锋主力是张永,前引《宋书·张永传》载其“攻碻磝城,累旬不能拔。其年八月七日夜,虏开门烧楼及攻车,士卒烧死及为虏所杀甚众,永即夜撤围退军,不报告诸将,众军惊扰,为虏所乘,死败涂地。”张永本是一个以文艺见长的名士,《宋书》本传载其“涉猎书史,能为文章,善隶书,晓音律,骑射杂艺,触类兼善,又有巧思,益为太祖所知。纸及墨皆自营造,上每得永表启,辄执玩咨嗟,自叹供御者了不及也。二十三年,造华林园、玄武湖,并使永监统。凡诸制置,皆受则于永。永既有才能,所在每尽心力,太祖谓堪为将。”文帝于是命其领军北伐,造成了“死败涂地”的悲剧。

以上三次北伐之先锋主将有一个共同特点,即出师时求进取,希望侥幸略地,甚至悬军深入,一旦遭遇攻击,则弃师逃奔,导致全军崩溃。先锋主将如此,其他军事将领、统帅也多如此。如萧思话为刘宋外戚,《宋书》卷七八《萧思话传》载其元嘉五年后任职青齐,“索虏南寇,檀道济北伐,既而回师,思话惧虏大至,乃弃镇奔平昌。思话先使参军刘振之戍下邳,闻思话奔,亦委城走。虏定不至,而东阳积聚,已为百姓所焚,由是征下廷尉,仍系尚方。”另一位外戚武将臧质,元嘉二十八年初守盱眙有功,《南史》卷一八《臧焘传附臧质传》载:“上嘉质功,以为宁蛮校尉、雍州刺史、监四州诸军事。明年,文帝又北侵,使质率见力向潼关。质顿兵不肯时发,又顾恋嬖妾,弃军营垒,单马还城,散用台库见钱六七百万,为有司所纠,上不问。”《宋书》卷七八《刘延孙传》载:“世祖为徐州,补治中从事史。时虏围县瓠,分军送所掠民口在汝阳,太祖诏世祖遣军袭之,议者举延孙为元帅,固辞无将用,举刘泰之自代。泰之既行,太祖大怒,免延孙官。”更有甚者,一些将领嫁祸于人,《宋书》卷六五《杜骥传》载杜骥随到彦之北伐,“彦之使骥守洛阳”,彦之败退后,他以洛阳不可守,“欲弃城走,虑为太祖所诛”,于是欺骗负责事务的姚聳夫入城,“聳夫信之,率所领就骥。既至见城不可守,又无粮食,于是引众去”,杜骥随之南奔,告文帝:“本欲以死固守,姚聳夫及城便走,人情沮败,不可复禁”,文帝怒杀姚聳夫。其实,姚聳夫“勇果有气力,宋世偏禆小将莫及。始随到彦之北伐,与虏遇,聳夫手斩托跋焘叔父英文特勤首,焘以马百匹赎之”。杜骥本无久战之心,嫁祸姚聳夫,文帝竟不明真相而杀将。不仅如此,宋文帝北伐过程中,各大军事重镇总是以其兄弟或皇子担任统帅。在实际征战中,他们普遍惧战,时刻准备逃亡。如江夏王刘义恭,《宋书》卷六一《武三王·江夏文献王义恭传》载其元嘉二十七年“总统群帅,出镇彭城”,“二十八年春,虏退走,自彭城北过,义恭震惧不敢追”,当时拓跋焘自广陵掠民万余口,如追袭,可解救民众,“诸将并请,义恭又禁不许。经宿,太祖遣驿至,使悉力急追”,魏军已戮民而去。其实,文帝深知刘义恭惧战,“初虏深入,上虑义恭不能固守彭城,备加诫勒,义恭答曰:‘臣未能临翰海,济居延,庶免刘仲奔逃之耻。’及虏至,义恭果欲走,赖众议得停”。《宋书》卷五九《张畅传》载拓跋焘围攻彭城前,“彭城众力虽多,而军食不足,义恭欲弃彭城南归,计议弥日不定”。又,《宋书》卷六八《武二王·南郡王义宣传》载刘义宣出镇荆雍,“二十七年,索虏南侵,义宣虑寇至,欲奔上明。及虏退,太祖诏之曰:‘善修民务,不须营潜逃计也。’”

宋文帝对其军事将领之表现也颇为失望,徒叹无奈。《宋书·张茂度传附张永传》:“太祖以屡征无功,诸将不可任,责永等与(萧)思话诏曰:‘虏既乘利,方向盛冬,若脱敢送死,兄弟父子,自共当之耳。言及增愤,可以示张永、申坦。’又与江夏王义恭书曰:‘早知诸将辈如此,恨不以白刃驱之,今者悔何所及’”《资治通鉴》卷一二六《宋纪八》文帝元嘉二十九年也载文帝此诏,胡三省有注云:“言诸将皆不可任也”,“使示(张)永、(申)坦,欲以激励之”,“亦愤愤之辞也”。进一步揭示出宋文帝对诸将的愤恨之情。宋文帝在诸次北伐失败后,深知“以屡征无功,诸将不可任”,悲愤之极,竟说:“知诸将辈如此,恨不以白刃驱之,今者悔何所及。”宋文帝对诸将可谓“恨铁不成钢”,但实际上这是他自己所酿之苦酒。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一五“宋文帝”之八条曾指出,宋文帝北伐“得地不守,瓦解蝟缩,兵歼甲弃,并淮右之地而失之,何也?……到彦之、萧思话大溃于青、徐,邵弘渊、李显忠大溃于符离,一也,皆将非其人,以卒与敌者也。”吕思勉先生也以为宋文帝“实非能用兵之人,而尤暗于择将。王玄谟,怯懦之夫也,……此以口舌官人也。檀道济最称持重,帝乃谓其养寇自资。到彦之逗桡不前,帝则恕以中途疾动。张永者,……此乃文学之士,艺术之徒,帝顾其堪为将,授以专阃。用人如此,安得而不覆败?”沈庆之有干能,“以立议不同,遂不使北出,好同恶异如此,安可用人?”[1]394宋文帝在择将方面确实表现出昏暗的一面,可谓咎由自取。

毋庸讳言,宋文帝北伐之“诸将不可任”,当与其诛戮有为武将有关。《宋书·索虏传》载拓跋焘致书宋文帝曾讥刺其残害杰出将领:“彼前使裴方明取仇池,既得,疾其勇功,不能容。有臣如此,尚杀之,乌得与我校邪。彼非敌也。”又说:“知彼公时旧臣,都已杀尽,彼臣若在,年几虽老,犹有智策,今已杀尽,岂不天资我也。取彼亦不须我兵刃,此有能祝婆罗门,使鬼缚彼送来也。”这是说文帝杀害北府旧将。拓跋焘此言基本属实,宋文帝杀戮善战之军事将领,严重损害了自身的军事实力。关于杀害裴方明,《宋书·文帝纪》载元嘉二十年七月,“前雍州刺史刘真道、梁、南秦二州刺史裴方明有罪,下狱死”。《宋书》卷四七《刘怀肃传》载刘宋宗室人物刘真道为梁、南秦二州刺史,元嘉十八年,氐贼杨难当侵寇汉中,真道率军讨之,杨难当“寇盗不已,太祖遣龙骧将军裴方明率禁兵五千,受真道节度”,以平定氐乱,但最终“真道、方明并坐破仇池,断割金银诸杂宝货,又藏难当善马,下狱死”。刘真道、裴方明“立功蜀土”,军政治绩显著,文帝竟然轻易戮害,无怪拓跋焘讥笑其“疾其勇功,不能容。有臣如此,尚杀之,乌得与我校邪”。胡三省评论文帝杀刘真道和裴方明之事说:“宋人舍功录过,自戮良将,宜其为魏人所窥。”(《资治通鉴》卷一二四,宋文帝元嘉二十年七月)

至于文帝残害北府名将,最典型的是檀道济。檀道济是追随刘裕复晋、建宋的元从勋将,更是文帝时期仅存的北府名将,在元嘉前期的对魏战争中,檀道济可谓中流砥柱。但致力强化皇权的宋文帝对他并不放心,《宋书·檀道济传》载:“道济立功前朝,威名甚重,左右腹心,并经百战,诸子又有才气,朝廷疑畏之……(元嘉十三年春)会上疾动,召入祖道,收付廷尉。……于是收道济及其子给事黄门侍郎植、司徒从事中郎粲、太子舍人隰、征北主簿承伯、秘书郎遵等八人,并于廷尉伏诛。又收司空参军薛彤,付建康伏法。又遣尚书库部郎顾仲文、建武将军茅亨至浔阳,收道济子夷、邕、演及司空参军高进之诛之。薛彤、高进之并道济腹心,有勇力,时以比张飞、关羽。初,道济见收,脱帻投地曰:‘乃复坏汝万里之长城!’”宋文帝将檀道济及其腹心部将一并杀害,确实是自毁长城之举。檀道济之死,在当时引起了强烈的社会震动,对刘宋内外军政局势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南史·檀道济传》载:“时人歌曰:‘可怜《白浮鸠》,枉杀檀江州。’道济死日,建邺地震白毛生。”这种民谣体现当时社会的普遍看法。檀道济是北魏颇为忌惮的刘宋大将。《南史·檀道济传》载其冤死,“魏人闻之,皆曰‘道济已死,吴子辈不足复惮’。自是频岁南伐,有饮马长江之志。”由魏人之言,可见檀道济在南北对抗中的作用。对此,《南史·檀道济传》载:“文帝问殷景仁曰:‘谁可继道济?’答曰:‘道济以累有战功,故致威名,余但未任耳。’帝曰:‘不然,昔李广在朝,匈奴不敢南望,后继者复有几人?’二十七年,魏军至瓜步,文帝登石头城望,甚有忧色。叹曰:‘若道济在,岂至此!’”宋文帝本人也感觉无人可以替代檀道济。

宋文帝残害具有社会声望的军事将领,目的是巩固其个人及家族的统治。这一做法,直接秉承其父刘裕之故伎。刘裕作为北府军团的领袖,凭借武力推翻了高门士族的统治,并不断西征、北讨,北府军事集团上下显示了极大的战斗力,特别是一大批北府军事将领骁勇善战,名震天下。但刘裕为了巩固自身地位、建立并延续刘宋皇朝,早在东晋义熙年间便有计划地诛杀孟昶、刘毅、诸葛长民等与其“同义”之人,至其北伐关中,主力已是北府中的后进了,其退出关中,又设计将王镇恶、沈田子、王修等清除。如此成批地杀戮将领,使北府集团遭受了致命的摧残[2]。此外,自刘裕起事以来,北府集团中诸多名将或战死,或卷入政治斗争而受戮,还有自然病故者。可以说,至刘裕正式建宋立国,北府武人集团就其军事将领而言已基本凋零沦落。因此,宋文帝因猜疑而诛戮檀道济,显然与刘裕之政策一脉相承。王夫之在《读通鉴论》卷一五“宋文帝”之八中有论,他以为宋文帝北伐失败,主要在于“将非其人”,他指出北府武人集团在刘宋立国后“老者退,少者未能兴”,刘裕“顾诸子无驾御之才而虑其逼上”,于是有预谋地加以清除,“文帝入主,惩营阳之祸,急诛权谋之士,区区一檀道济而剑已拟其项领。上之意指如彼,下之祸福如此,王昙首诸人雍容谈笑以俟天下之澄清,虽有瑰玮之才,不折节以趋荏苒者,几何也?乃于其中择一二铮铮者使与猾虏竞,拓跋焘固曰:‘龟龞小竖,夫何能为。’其堕彼目中久矣。”因此,他明确指出“夫江东之不振也久矣”,刘宋诛将,造成“举世无可用之才,以保国而不足,况欲与猾虏争生死于中原乎”的局面,这是应该值得人们深思的。

参考文献:

[1]吕思勉.两晋南北朝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2]王仲荦.魏晋南北朝史余义[M]//华山馆丛稿.北京:中华书局,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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