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32岁的玛莎·盖尔霍恩,嫁给了40岁的海明威,成为他的第三任妻子。

她外表美丽,却野心勃勃,富于冒险,一辈子都像一个男人一样,行走在战场上。

1930年以来,她报道过西班牙内战、芬兰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抗日战争、越南战争等8次著名的战争,伦敦《每日电讯报》称她为“伟大的战地记者”。

这正是他迷恋她的地方。

然而,这段婚姻持续不到5年。

她放弃所有财产,只为了离开他。

此后余生,她唯一长久坚持的一件事情,就是行走在世界之中,做着她喜欢的工作:报道战地新闻,创作与战争有关的小说,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漫游女子”。

直到1998年,她服药自杀,终结了自己89岁的生命。

在世俗眼光看来,她是失败的。

但对她自己来说,她是幸福的。

曾经,有很多女人,连走上街头都无法实现,更不用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海明威与玛莎·盖尔霍恩剧照)

01

对19世纪的欧洲人来说,漫游,从来不属于女人,而只属于富足的男子,他们有着充裕的时间,随心所欲地在城市里漫步。

那时候的女性,她们的正常命运,只能是婚姻,她们被封闭在家庭这个小天地里,如果她们独自出现在公共场所,那一定是惊世骇俗的,她们的操守和名声,一定会受到各种诋毁。

美国作家丽贝卡·索尔尼,在《浪游之歌:走路的历史》中,谈到了这一令人备感心酸无奈的事实:

“女人在公共场合的存在经常受到污蔑,违反性规范的女人被说成在闲荡、闲逛、漫步——以上种种词汇都暗示女人的旅行带有性意味……意指她们步行是为了获得注意。”

(丽贝卡·索尔尼)

珍妮特·沃尔夫在《看不见的漫游女子:女性与现代性文学》中也写道:

“基于19世纪的性别分工,女漫游者的形象是不可能产生的。”

纵然是这样,仍然有不少女性,在对这样的社会现实作着反抗,渴望着行走的自由。

出生于俄国贵族家庭的画家玛丽·巴什克采夫,虽然上过巴黎仅有的收女学生的艺术学校,在随从的陪同下,走进巴黎的贫民区,从而获得了大量的创作主题,对社会的不宽容作出过反抗,但她在日记里,仍然痛苦地写道:

“我渴望自己能拥有单独外出的自由:自己出门、自己抵达某个地方、自己坐在伊勒里花园的长椅上;尤其是自己去卢森堡,品味那些装饰精美的商店橱窗;去教堂和博物馆走走;夜晚在历史悠久的老街上漫步。这就是我羡慕的生活,没有这样的自由,是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的。”

(玛丽·巴什克采夫自画像)

于是,丽贝卡·索尔尼也发出了灵魂拷问:为什么女人们,不能像男人一样出来走走呢?

直到到19世纪晚期,这种现象终于有所改变。美国作家劳伦·埃尔金在《漫游女子》一书中提到:

“所有社会阶级的女子,都能在诸如伦敦、巴黎、纽约这样的城市里,享用公共空间了。”

这一切,得益于百货商店、咖啡馆、茶室等半公共空间,以及单身公寓的悄然兴起。

当世俗不再禁锢女人,她们终于可以,

“在城市中追名逐利,或在其中隐埋名;在城市中反抗压迫、解放自我,抑或伸出援手帮助被压迫的人群;在城市中宣告着她的独立,在城市中改变着世界,或被这个世界改变。”

正因如此,劳伦才得以在世界各地,寻找这些漫游女子的踪迹。一个个可爱的名字,和她们传奇的故事,开始进入她的《漫游女子》中,比如曾经在伦敦行走的弗吉尼亚·伍尔夫,跨国步行到巴黎的琼·里斯,为了脱离无爱婚姻逃往巴黎的乔治·桑,前往威尼斯的索菲·卡尔。

这些城市成就了她们,没有漫步伦敦,伍尔夫写不出《到灯塔去》,也创造不出有名的女主角达洛维夫人。达洛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喜欢在伦敦漫步。”

如果说一个人的作品,恰恰是她思想的反映,那这句话,谁能说不是伍尔夫的心声呢?

没有从比利时步行到巴黎,琼·里斯不会感觉到,能去任何喜欢的地方,是一种权力的赋予,而能在巴黎的美中徜徉,则是一份令人惊喜的礼物。没有巴黎,她写不出第一本小说集《左岸》,也写不出《四重奏》。

没有巴黎,乔治·桑就只是一个陷于不幸婚姻中的悲情女子,她无法笔耕不缀,创作不出大量的小说。

法国的塞文、希腊的克里特、墨西哥、美国、加拿大,走过了许多地方后,索菲·卡尔跟踪一个男人来到了威尼斯,她跟着他,去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若非这样,也就不会有《威尼斯追踪》。

当然,这些漫游女子中,也包括那个海明威恨了一辈子的女人,玛莎·盖尔霍恩。

02

讲述玛莎·盖尔霍恩的故事,劳伦在《漫游女子》中,用了一个最长的标题:海角天涯·踏足在大地上的所见。

看上去很诗意,但这个标题下的女主角玛莎,一生都在从事极端冒险的工作。

她对她的介绍,也显得很独特:

“永远四海为家,永远无家可依;她是小说家,是逃亡者,是离异女人;她是骄傲而活泼的记者,是个心胸广阔的异乡人。”

1936年她前往西班牙的时候,只有一个双肩包,50美金,但她无所畏惧。她走在马德里的街上,描绘着爆炸后房子的模样,医院里的孩子们、伤残者、饥民。她记叙着她的日常漫步,刻画着战争对城市和居民的影响。她的第一篇投稿被《科利尔》接受,在发表了几篇文章后,她的名字被加到了报头。

这个特立独行的女子,深深吸引了海明威。他爱她的无所畏惧,却又讨厌她四处行走,与他一较高下,有些时候,他还成了她的“陪衬”,所以,他希望她待在家里。

可她是玛莎啊,她说:“战争在哪里,我就去哪里。”她去过西班牙、芬兰、中国,也去过二战时的英国、意大利、法国、德国、印度尼西亚、以色列、越南等等地方。

就在他们结婚的第一年,玛莎接到《考利叶周刊》的邀请,去中国报道抗日战场,她兴奋不已,海明威却老大不高兴,极力阻止,最终却是陪着她前往。

因为玛莎是罗斯福夫妇的好友,在中国,蒋介石、周恩来先后接受了两夫妇的采访,但海明威明显感到自己是妻子的陪衬,自尊极为受伤,回到古巴后,他们争吵不断。

作为丈夫,他无法容忍这样的妻子,在他看来,她就该是他的“私有财产”,任他支配。

那段时间,海明威狂躁不已,靠喝酒来排解痛苦。在他酗酒时,她撞烂他昂贵的林肯汽车,阉割了他所有的猫。为了报复,他在半夜弄醒她,大声嚷嚷,嘲笑她的作品,恐吓她,厮打她。

对玛莎来说,前往世界各地,探寻战争的真相,是一个致命的诱惑。海明威的吸引,还远远抵不过战争对她的吸引。

“这个世界太过广袤,让我不知所措,为此发狂。”

玛莎亲眼见证过二战,写了三部小说:1940年的《战场》,1945年的《利亚娜》,1948年的《飞航极限点》。《飞航极限点》是玛莎很重要的一部小说,她透过男主角的眼光,抨击了那些对集中营惨状毫不在乎,甚至开怀大笑的旁观者,包括那个平静驾车驶向南部的她自己。

面对岌岌可危的婚姻,1943年9月,玛莎还是决定去欧洲,12月,她写了一封信给海明威,极力向他解释她的动机:

“这些年我特别后悔,错过了太多可以观察并领略大千世界的机会。若没有经历这一切我就回来,对你而言我将一无是处……如果我不过是给庄园建一座豪华的石墙,然后坐享其中,你根本不会爱我……只要我活着,我对这个世界便永远看不够。”

这封信,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理解,却让海明威动了去欧洲的心,原本在古巴观战的他,决定亲眼去见证诺曼底战役。他是作为《科利尔》的首席战地记者去的,这就相当于间接抢了她的饭碗,她内心的愤怒和痛苦可想而知。

1944年,她在意大利前线,海明威发来电报:“你是个战地记者,还是与我同床共枕的老婆?”

她忍无可忍,终于不再留恋:我是一个战地记者。

1945年,她放弃所有财产,抛下他,抛弃婚姻,远走非洲。

这一年,二战结束,她的《利亚娜》出版。

这是海明威的人生里,第一次被女人抛弃。他一边写诗骂她,一边却待在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创作,舍不得离开。

相比他,玛莎却无比淡定,每一次接受采访,她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提海明威。她说:

“我的人生,不是任何人的注脚。”

玛莎与海明威婚姻的破裂,其中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关于漫游的权力。她在回忆录《我和另一个人的旅行》中说:“那些地名,是我所知最强大的魔力。”或许就能证明这一点。作家德博拉·莱维也说过:

“对一个作家而言,比一间自己的房间更有用的,是一根延长线和一堆可以在欧洲、亚洲、非洲使用的插头转换器。”

没错,对一个追求自我的女人来说,住进一所临时的房子,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发现全新的事物,并把那些传播给世界,那是从“身”到“心”真正意义上的漫游,是一件再幸福不过的事情。

《漫游女子》中的那些女人都是如此,玛莎一辈子,维持得最长久的关系,就是她和到她的战地见闻。81岁那年,她还战斗在第一线,报道美国入侵巴拿马事件。

1998年,89岁的玛莎身患重病,几近失明,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从事热爱的工作,生命没有了意义,于是服下安眠药,安静地死去。

从前,她自主决定自己什么时候离开,去往哪里,1998年情人节之后的那个日子,她再一次自由决定了自己的去向。

她一生都在漫游,并因此找到了生命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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