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西安事变"爆发后,正在狱中的陈独秀得到了消息,他激动不已,拿出些钱,托人在外面买了一些酒菜,和狱中照顾他的表弟举杯痛饮。

他斟满了第一杯酒,敬祭这些年来为共产主义事业而牺牲的烈士们。

接着,他斟满第二杯。

陈独秀捏着酒杯,迟迟没有说话,眼泪滑落脸颊,沾湿了衣襟。

图|陈独秀在狱中

他突然哽咽起来,手也微微颤抖着,说出了憋在心里多年的伤痛:"延年啊乔年,为父的,为你俩酹此一杯。"

他将酒洒在面前的地上,再也控制不住感情,失声痛哭:"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延年和乔年是我几个孩子中最有出息的两个,可惜壮志未酬身先卒,竟走在了我前面。"

陈独秀在人前,有过大笑有过大怒,从未流过泪。如今老泪纵横,如此动情,只因心中难忍、难舍,回忆一幕幕浮现,撕裂着他的心。

1927年底,陈乔年和史静仪夫妇正在上海。

那时候陈延年已经牺牲,蒋介石惧怕舆论谴责,又气急败坏,曾亲自下令不准收尸。

妹妹陈玉莹和小弟陈松年瞒着母亲前去处理后事,却连看都没有看到。

听闻陈延年是站着被乱刀砍死的,身体已经被砍成几块扔进了黄浦江,两人悲痛万分,能做的,只有在延年被害的地方烧纸上香。

陈延年的牺牲对陈独秀和陈乔年的打击都很大,陈乔年此次来上海常来陈独秀家中窜门,也让父亲抱一抱小孙子陈红五。

图|陈乔年(后排右一)与在苏联东方大学的同学合影

此时的上海依旧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中,黄浦江上弥漫着血雨腥风,陈独秀在低谷期,陈乔年不畏环境险恶,积极协助当时的中共江苏党委书记王若飞开展工作。

某次见面,陈独秀和陈乔年在谈话之时发生了争吵。

陈乔年批评父亲过去执行的政策是错误的,路线是右倾的,以致于他现在对中国社会性质的看法也是错的。

陈独秀却不以为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两人争论激烈,最后不欢而散。陈乔年连饭都不肯吃,拉着妻子就走了。

陈乔年走后,陈独秀还对黄玠然说:"你看,儿子教训起老子来了。"

他哪里知道,陈乔年的生命也进入了倒计时。

1928年2月16日,因为无耻叛徒唐瑞林的告密,陈乔年和上海总工会机关的11名干部被捕。

起初,陈乔年化名为王某,国民党当局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幸而唐瑞林也没有见过他,只知道他们之中有陈独秀的儿子。

陈乔年被捕之后,党组织和狱友们都在想办法将他营救出去。

图|左图为陈延年像,右图为陈乔年像

因为唐瑞林也不认识同时被捕的周之楚,领导研究决定让周之楚顶替陈乔年的职务和名字,以救出陈乔年。

周之楚大义凛然,完全赞成,在法官审讯之时,便说自己是陈乔年,当场被判了死刑。

周之楚的父亲是一名华侨富商,得知儿子被捕之后积极回国营救,周之楚的身份最终暴露。

陈乔年非常清楚当前的境遇,自己在党内担任要职,又是陈独秀的儿子,已入虎口,绝无可能有生还的机会。他托人转告党组织,对组织尽力营救他表示了衷心感谢,希望组织不要再为他花钱了。

陈乔年在狱中受尽酷刑,吃尽了苦头,一字未吐。

1928年6月6日,他在上海龙华枫林桥畔英勇就义,年仅26岁。

这次,又是小弟陈松年去处理后事,他依旧看不到遗体。

陈松年不敢将延年和乔年逝世的消息告诉他们的生母高晓岚和奶奶谢氏,只能代哥哥们写假信件送到老家。

图|陈独秀

而这些假信件总会露出破绽,谢氏根本不相信了,心中强烈地不安起来,谢氏让陈玉莹去上海打听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陈玉莹是陈独秀的长女,家中排行老二,在陈延年和陈乔年之间。

陈玉莹万没有想到,时隔一年,三弟也命丧上海枫林桥畔。听闻陈乔年的遗体也被扔进了黄浦江,陈玉莹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得了血崩症,一病不起,一周后悲惨离世,年仅28岁。

陈松年回到老家,跪在谢氏面前请求原谅。谢氏道:"孙子,不怪你,你以后就走你老爷子(陈独秀)的路,你去读书吧!"

1930年初,谢氏郁郁而终。

陈独秀失去了儿子,失去了女儿,失去了母亲,又听闻小孙儿陈红五因病夭折。

他一生奔走革命,曾经入狱5次,都不曾屈服半分,这次才真正感觉到人生凄凉,家破人亡。

当时的陈独秀苦于隐蔽于地下,只能委托老友汪孟邹出面处理子女们的丧事。

陈玉莹病逝之后,陈独秀和高晓岚所生的四个孩子只剩下了陈松年一个。

当陈松年再次见到父亲,忍不住痛哭之时,陈独秀厉声训斥道:"不要哭!男儿有泪不轻弹。"

图|陈乔年履历表

陈延年被同志们称为革命的"苦行僧",一生未婚,无儿无女,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在革命事业之上。

陈乔年相比哥哥较为温和,和妻子史静仪一波三折,最终走到了一起。儿子陈红五夭折之时,史静仪的腹中还有一个遗腹子,这是烈士留下的唯一血脉了。

史静仪在上海生下了女儿,为她起名为陈鸿。

时局动乱,史静仪自身难保,只得隐姓埋名,将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儿送到了救助革命子女的上海互济会之中抚养。

没了陈乔年的史静仪瞬间失去了人生方向,她最终选择前往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留学,一直到1969年在武汉病故,都没有再找到陈鸿。

史静仪临终最牵挂的,就是陈乔年可能留在人世的唯一女儿。

1989年2月25日,史静仪的妹夫、陈乔年的老部下杨纤如在《文艺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想要借助媒体的力量寻找陈鸿,可惜5年来都没有有用的线索。

一直到1994年,福建新四军研究会发现,有一位新四军的老战士、福州市轻工局离休干部苗玉的早年经历和陈鸿有很多相似之处。

苗玉是安徽无为县人,先后收养她的有两户人家,她8个月前一直在苗家,后因苗家太穷,就被送到了陈家。

陈家原本是大户人家,但因战乱开始衰落,她幼年时养父被国民党抓走了,苗玉只得和祖母相依为命,靠讨饭生存。

苗玉3岁的时候出麻疹,没有地方住,祖孙俩就睡在地主家的牛棚里面。9岁的时候,小苗玉就给地主放牛、砍柴、割稻子、收花生,即便如此还是有一顿没一顿,只能从河里抓鱼换米吃。

她曾听祖母说过:"你其实不是陈家的孩子,也不是苗家生的,你的亲生父母在上海!"

图|陈乔年烈士

13岁这年,苗玉的祖母逝世。15岁,因为家中太过贫穷,苗玉想到要去上海寻找亲生父母,养父却阻止了她,对她说:"你到哪里去找亲生父母?你苗家的妈妈让我去上海找孔先生和吴先生,我去上海不仅找不到他们,还被国民党抓了关了5年。以后你就不要提你亲生父母的事了。"

苗玉这才知道,原来苗家和陈家的养父母都不知道她的身世,唯一的线索就是上海的吴先生和孔先生,但俩人也下落不明。苗玉只得放弃寻找。

1944年,苗玉16岁,新四军来到了安徽无为县。青年男女们都高唱着:"吃菜要吃白菜心,当兵要当新四军……参加新四军,为国又为民,打走了鬼子国家才安宁,人民才太平!"

一位新四军妇女主任来到了苗玉所在的小村庄,她对苗玉说:"小丫头,你去当兵吧。"

苗玉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当兵谁要啊,我没有文化。"

妇女主任笑道:"没有文化没关系,到部队还可以学嘛!"

就这样,苗玉义加入了新四军,刚开始在七师卫生所洗衣班当洗衣员。后来,好学的苗玉做了卫生员,给伤病员包扎、敷药,半年后,苗玉就当上了班长。

苗玉的养父母一直没有给她起名字,苗家的大姐叫苗芳,参加革命后牺牲了,她就跟着姐姐,给自己起名为"苗玉"。

苗玉不怕苦不怕累,指导员严检行对她非常好,常常夸她工作积极,很能干。

图|陈独秀孙女陈长瑛和苗玉在爷爷的墓前合影

几十年过去了,苗玉说起当年的领导和战友,每个人的名字都还记得很清楚,他们的笑容也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之中。

童年颠沛流离的苗玉,第一次找到了归属感。她说:"没有新四军就没有我,新四军就是我的家。"

命运的方向即便改变了,不屈的基因依旧存在,一家人殊途同归,苗玉最终还是和父亲站在了同一个战壕之上……

1948年,苗玉被调到了华野10兵团当仓库管理员,随后南下参加解放福建战役。

解放后,她在福州公安局、轻工局工作,直至退休。

幸运的是,当年待她如亲人的指导员严检行也在福州,苗玉知道后非常高兴,以后几十年都和指导员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常常去看望她。

她还有一名战友名为李桂英,定居在江西,两人一直保持着紧密的联系。

1973年,苗玉的苗家养母已经80多岁了,突然写了一封信让她赶紧回去。

苗母当时因为重病已经卧床不起,但是精神非常好,向她说了当年在上海领养她的经过。

那是在1927年,苗母生了一个女儿,因为生活太过困难溺死了。此后,苗母就来到上海打工,在汉口路一户孔姓人家当佣人。

孔家夫妇都是教书的,他们有一个姓吴的朋友常常来玩,清楚苗母是安徽无为人。

一次吴先生来到孔家,突然对苗母说:"你大老远来上海,不就是为赚几个钱?我给你一个小女孩带回家养,给你一些钱,又能照顾家庭,这不是更好?"

孔先生也劝苗母答应收养这个小女孩,苗母想了想,觉得他们说的也有道理,就答应了。

图|史静仪

1928年9月,孔先生将苗母送到了大轮码头,苗母见一名穿着普通的年轻妇女抱着一个小婴儿在等着,这个女婴就是苗玉。

见面后,那名妇女就将只有5、6个月的苗玉交给了苗母,并且告诉她孩子的名字叫做陈鸿,还给了她两块大洋。

年轻妇女承诺苗母孩子的生活费会按时给她寄过去,随后就将她们送上了船,苗母就这样回到了安徽无为老家。

然而到了家中,上海的吴先生和孔先生一直都没有和苗母联系,孩子的抚养费也并没有寄过来。

苗玉还未满周岁的时候,苗父得了疟疾,家中一贫如洗,根本没办法养活她,苗母只好将她送给了陈家的养父陈国虎。

苗母对陈国虎说了苗玉的身世,也让他试着去上海找一找孔先生和吴先生。陈国虎前往上海去要苗玉的生活费,没想到没找到人,反而被怀疑与地下共产党有联系,在回家的途中被国民党抓捕,一关就是5年。

苗玉这才知道自己的真名,原来她姓陈,名鸿。

回去之后,苗玉就向省委参加党组织史编纂的汤洪潮同志求助,希望他们能帮助查清楚自己的身世。

40多年过去了,仅仅凭一个名字去找亲生父母太难了。更何况苗玉是战乱时被寄养的,吴先生和孔先生的名字都可能是假的,只能大概判断她是中共革命者的后代。

1989年3月,汤洪潮在上海查找福建党组织的历史资料,他心中一直惦记着苗玉的事,向上海市委组织部负责编纂党史的同志们介绍了苗玉的身世,希望他们能找一找在1928年之前牺牲的烈士,看看他们有没有子女被寄养了。

一个月后,上海市委组织部给汤洪潮寄来一份报纸,上面就是杨纤如发表的寻找陈鸿的文章。

名字一致,年龄也对得上,苗玉的情况非常吻合。汤洪潮很激动,马上拿着文摘去找苗玉。

苗玉的家人得知她可能是陈独秀的孙女之时都不敢相信。苗玉思量再三,来找汤洪潮请求他能帮助查证。

图|史静仪和陈红五

然而当时条件有限,时间太过久远,陈独秀的身份又如此特殊,苗玉向福州市委组织和中共安徽省安庆地委组织部写信做了汇报,但双方都没有办法查证。

1990年4月,苗玉作为新四军的老战士来到安徽参观学习,在途中遇到了记者蒋奇梦,将心中一直压着的这件事告诉了蒋记者。热心的蒋记者马上将苗玉的身世记录下来,寄给了杨纤如。几个月后,杨老给汤洪潮写了信。

这么多年,为了寻找陈乔年烈士唯一可能在世的女儿,他们费了很多周折。文章发表后,杨老也接到了不少来信,都说自己是陈鸿。他每次抱着期望打开,又一次次落空。

苗玉的确有不少情况是符合的,但也得仔细考证研究。杨老看了苗玉的照片,觉得苗玉的前额很像陈独秀和陈延年,但单从照片上来看,并没有陈乔年和史静仪的影子。

杨老说:"苗玉有个美满的家庭,用不着向组织要求什么照顾和方便,无非只是要弄清身世,这是无可非议的人之常情,但也不能没有依据就认定。你我都是没有其他的企图,只求为乔年、静仪留下一条根,一定要实事求是把事情办好。"

杨纤如对苗玉的期望还是很大的,后来他又写了一封信,说自己想要来福州亲自查证,听一听苗玉说话的口音,看一看她的动作和神态,希望还能找到一些有力的证据。

可惜杨纤如身体每况愈下,没来得及见苗玉一眼就离世了。

弥留之际,他心中还在惦记着,给上海市委副书记陈沂写信,让他务必见苗玉一面。

陈沂是陈松年的同学,当时已经80多岁了,他将苗玉请到上海,亲自接待了她 ,建议她去上海市委组织部寻找部长叶尚志。

图|史静仪中年

叶尚志见过苗玉后,又给中央组织部写信,将苗玉介绍到中央组织部。

中组部与苗玉详细交谈,确定了两个关键性的问题,第一是她15岁为何要去上海找亲生父母;第二是苗母在1973年临终告诉她真名为"陈鸿",她是否能找到证人证明。

苗玉对这两个问题都做了详细的解答和说明。

1993年,史静仪与后一任丈夫所生的儿女李文和李湘生联系上了苗玉。

1994年年底,李文夫妇来到福州看望苗玉,这是苗玉第一次与真正意义上的亲人相见。

李文夫妇见苗玉无论是体型还是走路的姿态都和史静仪非常相似,很快便与苗玉相认。

李湘生听说后也立刻专程来到福州和苗玉相见、相认。

当时陈松年已经去世,叶尚志给他的儿女长琦和长璞写了信,希望他们也能和苗玉联系。

陈长璞三次来福州看望苗玉,亲如一家。她告诉苗玉,陈松年为了找陈鸿亦是奔波了几十年,不停向组织写信、口头反应。

图|苗玉晚年

杨纤如发表了寻人启事后,陈松年也找到了5个"陈鸿",但他们的早年经历都和陈鸿对不上号。在他们见到苗玉之前,一家人都已经丧失了信心。

陈长璞忍不住叹息:"要是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找到你,能够看到你,可能他老人家还会多活几年……我们欣幸二伯父后继有人!"

2000年,陈独秀研究会顾问徐亦孺亲自来到福州和苗玉一家人见面。他惊讶地发现,苗玉本人和陈乔年的生母高晓岚的面貌相似,她三女儿和四女儿长得很像陈独秀,二女儿则像陈乔年,小儿子长得像史静仪。

徐亦孺感慨:"隔代遗传之说在苗玉他们一家人身上得到了令人叫绝的印证。"

那时候的苗玉已经72岁了,因为一直没有有力的证据,考证困难,即便家人们都认可了,但她认祖归宗的愿望迟迟都没有实现。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对于这件事,也不再耿耿于怀。

苗玉的晚年很幸福,党组织关心她,子女们都很有出息,生活得不错。

陈松年的女儿陈长璞常常和她联系,苗玉几次被邀请去安庆,都住在她家,与陈长璞如亲姐妹一般走动着。

图|苗玉

陈独秀墓重新修葺完工之时,陈独秀研究会邀请苗玉回到安庆,苗玉带着大女儿一起在安庆住了好几个月。

记者曾经询问过她:认祖归宗这种事,虽然陈家人都承认了,但组织上并没有公开确定,您会觉得遗憾吗?

80多岁的苗玉笑着摇了摇头:"我当年多苦啊,吃了上顿没下顿,能有今天,全靠了党啊!我挺满足的,个人问题解决与否,这并不重要。"

时间回到1926年,那是白色恐怖笼罩的年代,外国侵略者尚在我们的领土上叫嚣,国民党对他们唯唯诺诺,却将屠刀指向了我们的爱国同胞。

陈乔年最后离开牢房之时,对狱中的同志们说道:"人生总有一死,血不会白流!让子孙后代享受前人披荆斩棘的幸福吧。"

他若泉下有知,定会为这位像野草一样顽强活下来的女儿骄傲吧。

她在家徒四壁的农家长大,没有被亲生父亲拥抱过,没有向亲生母亲学说过一句话,不曾听过爷爷陈独秀的教导,甚至没有上过一天学。

她不知自己身上流着陈乔年的血液,只是凭着与生俱来的正直和善良,在冥冥之中,捡起了烈士留下的战刀,踏上一样的路,唱着一样的歌,继续披荆斩棘。

她替陈乔年看到了新的世界,她是陈乔年的骨肉,但她并不会因为自己是烈士子女而感到特殊,她觉得自己只是父亲遗言之中千千万万"子孙后代"的普通一员。

图|《觉醒年代》剧照,陈乔年慷慨赴死

能够儿女双全,享受着父辈用鲜血换来的江山;能和战友活着走下战场,保持一生不变的友谊;能和陈家的后人一同相聚、回忆过往……

这对于一名老新四军战士来说,已经远远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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