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俑

01

明朝有个人叫董二晕,这个名字不是爹妈起的,是别人给他起的外号。

这人有时候脑子有点不清爽,性无定,行无恒,有点二哈,在家排行老二,所以人们叫他“董二晕”。

董二晕是广西临桂人,家里很穷,给一户农家当佣人为生。

一天晚上,主人家来了个贼,藏在董二晕房间的卷席中,他看见了,不但不捉贼,反而弄来酒菜,对贼说,酒热了,你可以出来了,咱俩喝点。

贼知道董二晕是在叫他,但不敢动,董二晕以为贼没听懂,又说,我说的是席中朋友。

贼不得不从卷席中出来,董二晕认得他,原来是村里老王啊。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喝了约一个时辰,董二晕才让他走了。

又一天晚上,他听到外头有动静,轻轻地打开门,只见一个贼人,打通了主人家墙壁,仰卧而入。

董二晕抓住对方一只脚,拿火一照,发现还是之前那个老王,便放了他的手,问他为什么又来偷。

老王振振有词地说,他偷东西是有原则的,一般人不偷,之所以反复来他主人家偷,是因为其为人太刻薄。

董二晕又把他放了。

秋后,一天,董二晕早早起来干活,忽然北风大作,吹得他站都站不稳,便到就近一个赌窖暂避。

在赌窖遇到一个叫钱丰的赌徒,怂恿他赌一把。

董二晕没钱,便把棉衣当了当赌注,结果输了。

好在离家不远,一溜烟跑回家里,妻子见他棉衣不见了,问他怎么回事,他据实相告。

妻子沉默了一会儿,拿出钱来,叫他去把衣服赎回来,叮嘱他不要再赌。

董二晕答应,拿着钱去了赌窖,但想把本捞回来,于是又赌,结果又输了。

这回他再也不好意思回家,你猜怎么着,离家出走了,逃到他乡去了。

妻子在家等他,却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

后来,祝氏生了个儿子,起名董吉祥。

02

董二晕离家出走后,因为年轻,沿路送行客,助劳人,多少也有点收入,除了吃饭,还能剩点。

董二晕离家越来越远,竟然到了贵州。

一天黎明时分,他见一个人用小车,推着两块木料。

那人姓苗,木料比较重,又是个小坡,上不去。

董二晕说,我和你同路,可以帮你。

董二晕便在前面牵车,这样就轻松多了。

来到苗家,董二晕帮其卸完木料,就要离开。

老苗说,天色不早了,就在我家住一晚,明一早再走不迟,董二晕就住了下来。

晚饭后,老苗要赶一件活,董二晕小时候学过木工,便给他打下手。

老苗见他干得不错,对他说,干脆跟着我干算了。

董二晕反正无处可去,就答应了。

转眼半年过去了,董二晕就一直在那里干着,哪里也没去。

通过半年时间的“考验”,老苗觉得这个小子还可以,就跟妻子商量说,我们只有一个女儿,我看姓董的还挺诚实,想招他为婿,不知你意下如何?

没想到妻子也有这个意思。

于是,董二晕便成了女婿,并改姓苗。

然而不久,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一天,董二晕去赶集,路过一赌场,见里面热闹得很,便没忍住。

他见有个赌鬼水平不怎么样,觉得赢他没问题,便和他赌了一把,没想到对方很可能是装的,轻而易举把他赢了。

董二晕不甘心,又赌了一把,这一把,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押上了,又输了。

他本来是去买东西的,妻子见他空手而归,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了实话,妻子听了,什么都没说。

妻子越是不吭声,董二晕越是内疚,很生自己的气,做木活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把右脚小趾砍伤了。

几天后,又因其他事情,夫妻闹了点小别扭。

董二晕说,我晓得那天我赌输了,你一直记在心里,不然你今天也不会…我晓得我吃的是受气饭,悔不该当初入赘你家!

妻子说,你也太小心眼了,我可不是因为那事,你既然后悔了,那就想咋整就咋整吧,我不拦你!

董二晕说了一个“可”,拍拍屁股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03

两天后,负气出走的董二晕就后悔了,却不好意思回去,干脆沿着大路一直走。

几天后,到了四川秀山。

他没有别的本事,只好卖工糊口。

一天,他来到一位姓蔡的老头家当佣人,蔡老头很喜欢他,年轻力壮,干活也从不偷懒。

蔡家有个义女,已到及笄之年,某一天对父亲说,咱们家那个姓苗的短工,看起来不像一般打短工的。

女儿这话,不知有没有别的意思,可是在蔡老头看来,女儿这是看上那个短工了。

于是请来一个媒人说合,把女儿嫁给了董二晕。

蔡老头之前之所以没急着嫁女,是因为女儿不是亲生的,如果找到一个不怎么样的,担心遭她埋怨。

成亲后,董二晕仍干木匠活。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董二晕和蔡家养女生的儿子,也有八九岁了,勤劳的一家人,挣下了不小的家业。

董二晕给儿子起名苗云祥,苗云祥自小聪明伶俐,全家不惜血本,送他读书,后来又给他娶了媳妇。

自谓人生已是极美的董二晕,却忽然想念起了嫡妻,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他假装出游,骑了马,直奔老家而去。

回到家里,只见门阀宏深,心想难道妻子已嫁人,房子归了别人?

不一会儿,从里面出来一个少年,穿得很不错,董二晕想跟他打听打听。

少年却已经走过了。

忽然出现一位老人,喊住少年,然后指着董二晕说,你爹回来了!

少年正在惊愕,恰好董二晕嫡妻出来,看了看董二晕,对那少年说,的确是你爹。

屈指一算,董二晕离家已经二十五年,一朝团聚,全家人有多高兴,自不待言。

当嫡妻得知他在外面又有了儿子,不但不恼火,还很高兴。

04

巧的是,邻庄有一个人考上了秀才,姓梁。

董二晕和庄人去庆贺,看到那家人墙壁上,贴着一张四川题名录,上面有“苗云祥”的名字。

董二晕不由得大喜,忍不住对梁秀才说,这是小儿!

姓梁的却暗中冷笑,人家姓苗,你姓董,姓都不一样,你说是你儿子,要不要脸哦!

董二晕告诉妻子,妻子也不信。

再说董二晕“失踪”后,儿子苗云祥去参加乡试,中试归来不见父亲,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说,半月前你爹出游,出去就没回来过,也不晓得死哪里去了。

母子俩一直等到年底,也不见董二晕回来。

晃眼就到了第二年正月,母亲对儿子说,看来你爹回老家去了,你可到他老家临桂去看看。

苗云祥便来到广西临桂,可一连访了几天,也没访到姓苗的人家。

一天,苗云祥路过梁家,得知是新贵,便进去拜谒,加上是同年,互相倍感亲切。

两人摆龙门阵,苗云祥说自己是来此寻父的,问这里有没有姓苗的。

梁说,没有。

偶然一抬头,看到墙壁上的四川题名录,想起董某的话,便对苗云祥说,有一个人或许晓得,你可问他。

说完,派家人去请董某——你说来了位秀山客,他一定会来。

派去的人一说,董二晕对妻子说,肯定是我儿来了,我想他中举后,一定会来找我。

很快,董二晕就带着儿子苗云祥回来了,令其衣冠朝嫡母、拜兄长。

之前半信半疑的嫡妻,这才彻底相信。

全家人都很高兴,大摆宴席庆贺。

几天后,苗云祥请求父亲和他一起回秀山,吉祥母子却不希望他走。

一个多月后,苗云祥与父亲商量,打算暗中“逃走”,没想到被董吉祥知道了,派人追了回来。

从此以后,董吉祥再也不让父亲出去,出去必叫人作伴。

万不得已,董二晕把他的烦恼,告诉了临桂县令苗公,苗公问他,董吉祥是你儿子吗?

他说,嫡妻所生。

苗公又问,苗云祥也是你儿子吗?

董二晕说,也是,是他在外面另娶之妻所生。

苗公不明白:你不是姓董吗,怎么又姓起苗来了?

董二晕说,其中当然是有原因的,不过现在不便细禀。

苗公又问他想养哪个儿子,回答说都想养,但现在看来由不得他了,如果大人断得好,当感激不尽。

县令便把苗云祥叫来,问他想法。

苗云祥说,他愿奉亲回秀山,数月后就送回。

又问董吉祥,董吉祥却问苗云祥,数月后,兄弟如果不送回,又当如何?

县令也拿捏不好,到底如何是好?

叫兄弟俩先回去,他请几位绅士讨论一下再说。

县令回家后,见了母亲就笑,母亲不明白他笑什么,县令告诉母亲:

今天遇到一奇案,两个儿子争着养父亲,那个父亲却不能做主,儿子我也不好决断。

然后仔仔细细把经过告诉了母亲。

母亲说,记得你父亲也是临桂人,我忘了到底是临桂哪里,那个姓董的,今年多大年纪了?长相如何?你想办法看他右脚有无小趾,如果没有,他就是你父亲!

县令吃了一惊,急忙传案。

董二晕上堂前,差役故意用臭水弄脏他的靴子。

县令问他靴子为什么是臭的,叫人拿新靴来给他换。

于是,县令看到…果然是他生父!

她母亲也通过窗户窥视,发现的确是那个死鬼。

县令急忙派人把父兄请到内书房,对着父亲,倒头便拜。

董二晕吓了个激灵。

正想问个究竟,县令母亲(也就是苗木匠的女儿)出来了,笑着对董二晕说:当初你个龟儿子弃我而逃,我以为你早就翘了,没想到你居然没死!

又指着县令说,你走后三个月,我生的这个儿子。

董二晕大喜,急忙把云祥找来,告诉他来龙去脉...

从此过上了幸福和气的生活。

原文的结尾评价是:

董公名晕,晕而不晕也...以仰食妻室,每乾纲不振,因而他适,是未失丈夫之气也;后复娶妻生子,家成业就,若可终身,乃念及结发,弃之而归,是能笃夫妇之伦也。如是之人,而名之为晕,则今之自命不晕者,其有惭此晕人者固多矣...世之藐视人者,己多可藐之事;藐人益甚,则己之可藐益著...

古人这逻辑,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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