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冷研作者团队-吴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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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第二次鸦片战争中的“八里桥之战”,因为著名电影《火烧圆明园》而被大家所熟知。特别是奋勇冲锋蒙古马队和死战不退的勇敢旗手,都给国人留下了什么印象。不过,受限于当时研究条件的限制,国内对“八里桥之战”的复原,其实是很不好的。特别是缺乏来自于英法联军的一手战报研究。近几年国内网络上,关于八里桥之战的英法联军记载也开始出现,不过大多是非全景式的,甚至断章取义的。本文将从双方的一手战报进行双向研究,还原那场“八里桥之战”。

“贼队不过五六千名,所恃者炮火猛烈,固结死党,无论如何攻击,致死不退”——僧格林沁

有敌自远方来-联军的家底账

应当承认,僧格林沁战后奏报的这段文字大体上还算符合实际。在八里桥战斗中,法军参战兵力约为2800人和12门大炮,英军则投入了3200人(其中约1000人未参与战斗)和15门大炮。仅从人员-火炮比例来看,千人4.5炮的比例基本上属于19世纪中叶欧洲军队的普通水准,更不用说英军带来的多数火炮,还是让拿破仑大帝和威灵顿公爵看来倍感亲切的前装滑膛铜炮了。

▲法军在八里桥战斗中的主力火炮12磅线膛野战炮(左)及其美国变种拿破仑炮(右)

表1. 八里桥之战联军火炮状况

不过,对于清军来说,各类欧洲现役野战炮长达数个小时的轰击,也绝对当得上“炮火猛烈”这四个字。震撼之余,就连不谙军事的文官翁同龢都在日记中细致记录了西式炮兵的威力和炮车用法,“敌人有马队三千,炮车千余辆(显然又是文人式的夸张!)。炮车之制,独辕双轮,二人驭之,后缀一车,亦独辕双轮,上载一炮。发时,旋车内向,驭车者倒坐车上,便于开炮。马疾如风,炮子炸裂,一发伤数人”。

▲系驾状态(左上)和放列状态(右下)中的12磅阿姆斯特朗炮

而且,正处于兵器研发高峰期的英法军队还带来了各式各样的兵器以供试验,法军的12磅线膛野战炮(原名12磅加榴炮——其美国变种在南北战争中得名“拿破仑炮”)和4磅线膛野战炮虽然仍属前膛炮,却已在此前的1859年法奥战争中让世界领略到线膛化火炮的强大威力,英军新近入役的6门阿姆斯特朗后装线膛炮就更为引人注目了。

▲澳大利亚战争纪念馆馆藏12磅阿姆斯特朗炮

此外,法军还出动了1个火箭排(第12炮兵团9连1排),该部装备了在英军康格里夫火箭基础上研发的多种火箭,虽然准头较差,却是恐吓新兵乃至战马的好手。僧格林沁就把9月18日张家湾战斗的失败原因归结于它,在奏报里表示“我兵枪炮齐施,毙贼无数(英法联军此战总计损失32人,其中又以来自印度西北部的锡克兵损失最重,达14人之多)。正在分拨马队抄击,该夷火箭数百只齐发,马匹惊骇,回头奔驰,冲动步队,以致不能成列,纷纷退后”。

▲西方画家绘制的张家湾战斗中火箭发射情形

至于单兵武器,英法两军此时均使用发射“米尼耶”(Minié,一译米涅、米尼)子弹的前装线膛击发枪,参战法军中的战列步兵装备滑膛改线膛的1842年式、1853年式步枪(fusil d’infanterie modèle 1842/1853)或以线膛枪形态出厂的1857年式步枪(fusil d’infanterie modèle 1857),猎兵同样使用线膛枪,名为1859年式卡宾枪(carabine modèle 1859),参战英军步兵此时装备1853年式恩菲尔德线膛步枪(Enfield Rifle Musket, pattern 1853)或1856年式恩菲尔德线膛短步枪(Short Enfield Rifle Musket, pattern 1856)。

图表2. 1860年时英法步兵枪支装备状况

▲1859年式线膛卡宾枪外形图

众所周知,“米尼耶”弹的直径相对较小,发射后膨胀的弹体也会紧贴膛线,因而不仅带来了较大的有效射程,而且大大提升了线膛枪的装填速度。在散兵战、狙击战等场合,在熟悉“米尼耶”子弹弹道特性的射手手中,线膛枪的确充分能够发挥其威力。然而,若是到了列成密集队形交战的场合,如果士兵并不了解弹道特征(这是当时的常见状况),那么线膛枪的杀伤力未必会比滑膛枪强:八里桥战斗的亲历者沃尔斯利中校就提到此战中某个列成方阵的英军步兵营曾经朝着闯入射程范围内的清军骑兵展开齐射,结果根本未能打死任何一名清军,他随后讥刺道,“就算是我们的老兵……那些用备受毁谤的‘褐贝丝’老枪武装起来的人,也一定不会只造成这么低的杀伤。”

▲线膛枪在使用“米尼耶”弹时的弹道轨迹,显而易见,正是图中的高弹道拯救了沃尔斯利目击的这些清军骑兵

尽管如此,英法联军的武器装备和战斗力总归要比此时的清军强大得多,咸丰帝在“廷寄”(特快专递)中也承认“夷情凶悍,深知兵法”,甚至特地给僧格林沁普及了一通他眼中的西方军队常识:“逆夷用兵,马队在前,步卒在后,临阵则马队分张两翼,步卒分三层前进。前层踞地,中层微俯,后层屹立,前层先行开枪,中层继之,后层又继之。我军若迎头轰击,马匹一经受伤,必然惊溃,惟有斜抄横击,轰毙必多”。应当承认,清廷在这方面的情报工作还算说得过去,上述说法也基本符合实况(不过英法步兵此时已经不再排成三列,而是仅仅使用二列队形),笔者因而无需赘述相关战术。

斜抄横击-僧格林沁的徒劳尝试

正如《京师布防图》所示,八里桥(正式名称为永通桥,八里桥因距离通州八里而得名)是沿运河向北京推进的必经要地。鉴于英法联军的后勤严重依赖水运,9月中旬集中在通州附近的3.4万清军大约分为三部分控扼运河,其中僧格林沁部2万人(马队不到1万人)驻张家湾-八里桥一线,瑞麟部8000人驻八里桥-通州,胜保部6000人驻八里桥以北的定福庄(定府庄)。

▲1853年太平军北伐时清廷绘制的《京师布防图》,此图上南下北,左东右西,尽管它在1853年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却给1860年的战况提供了必要注解

9月18日(农历八月初四),僧格林沁在通州以南的张家湾战败,随后,清军调整部署,僧格林沁部转移至八里桥西南面的咸户庄(宣宁侯庄,今咸宁侯庄)、于家卫(今于家围),瑞麟、胜保部也进入八里桥以及它南面的黄瓜园(黄果园)村落布防。

▲军科院《中国近代战争史》中的八里桥战斗示意图

9月21日(农历八月初七)拂晓,英法联军从张家湾出发,兵分三路攻向运河方向。左路为格兰特少将所部英军(辖4个步兵营、9个骑兵中队、1个工兵连和15门炮),中路为充当前卫的法军科利诺旅(辖2个猎兵连、1个工兵连、1支舟桥部队、2个临时由骑炮兵改编的骑兵排和6门4磅线膛炮),右路为联军统帅蒙托邦亲自坐镇的法军雅曼旅(辖第101战列步兵团、第102战列步兵团掷弹兵连、5个猎兵连、1个火箭排和6门12磅线膛炮)。

▲法军官史中的八里桥战斗示意图,图中的核心村落Oua-Koua-Ye即黄瓜园

行进途中,法军弄来的中国向导居然奇迹般地半路逃跑,因而导致联军在不认路的状况下缓慢前行,“陷入极大的窘境”,不但左中右三路脱节,就连科利诺旅的炮兵也远远落在猎兵后头。此时,清军骑兵已经在黄瓜园周围排出了了半径5千米的庞大队形,因而获得了看似难得的平原野战机遇。于是,僧格林沁“亲督马队与贼接仗”,将骑兵集结起来,意图“斜抄横击”,重创联军,附近的清军炮兵也开始朝联军开火。首先遭遇蒙古马队的是法军前卫科利诺旅,蒙古马队主力颇有秩序地遵照旗语指挥命令前行,前锋散兵则“十分自信地一边用火绳枪开火,一边向前推进”。科利诺旅使用了在北非对付柏柏尔骑兵的传统战术,让2个猎兵连展开成圆阵,6门4磅炮加速行进。法军猎兵将清军骑兵放近到200米之内再开火,尽管造成颇多杀伤,却也未能阻挡骑兵推进,等到相隔仅有30步(约20米)时,2门刚刚完成放列的4磅炮立刻发射霰弹,随即又发射榴霰弹,宁静的科利诺旅瞬间变成了一座火山,蒙古马队随后右转,渗入科利诺旅左翼和英军右翼之间的空隙。

▲科利诺旅与英军(图中红色部分)之间的空档

英军各步兵营随即列成方阵,沃尔斯利笔下的某方阵浪射蒙古骑兵毫无战果也就发生在这时,不过,按照英军克里洛克、沃尔斯利这两位中校的说法,英军的3门6磅滑膛炮在相隔250码(约228米)时的几轮重霰弹,终究迫使蒙古马队继续向右快速行进,而且在行进途中还一直狂呼乱叫,并持续不断地徒劳开火,直至推进到绕过英军左翼为止。眼看“斜抄”即将完成,原本待在英军后方的骑兵预备队终于投入交战,国王近卫龙骑兵团、费恩骑兵团(以旁遮普锡克人、帕坦人(普什图人)为主的印度非正规骑兵团)的6个中队列成第一线,普罗宾骑兵团(同属印度非正规骑兵,成分同前)的3个中队充当第二线。

▲1860年闯入中国的帕坦人骑兵军官

克里洛克在战后第6天的报告中生动描述了随后的战况:“鞑靼人的欢呼突然沉寂下去,英国骑兵出现在视野里,但火绳枪的射击仍然没有休止,鞑靼人也没有退却迹象。骑兵越来越迫近,最终发起了冲击,鞑靼人这才转身逃跑。”沃尔斯利则提到蒙古马队依托一条壕沟设防,结果不少印度骑兵在冲击过程中不慎落入壕沟,也由此造成了英军当天的最大战斗伤亡(英军当天总损失31人,其中费恩骑兵团就有14人负伤)。不过,印度骑兵和蒙古马队的交战并未结束,英军此后仍然不断向西北方向前进,并依靠阿姆斯特朗炮相对精准的远程火力多次驱散清军,一直推进到运河畔为止。僧格林沁在战报中也算间接承认了这一点,“正在相持之际,忽有一队向于家卫分扑,势将欲抄奴才后路,虽有策应官兵,惟恐不敌,当即一面抵敌,一面缓缓撤退”。

▲英军八里桥战斗当天向西北方向推进态势

在科利诺旅和英军击退清军马队期间,位于联军最右侧的雅曼旅也同样遭遇大股马队,该旅起初将清军骑兵的集中机动解读为即将退却,因此,第2猎兵营剩余5个猎兵连和第101战列步兵团的2个连,仍旧在炮兵部队前方以散兵队形行进。发现蒙古马队袭来后,第101战列步兵团迅速收拢成3个紧密纵队(实心方阵),老练的猎兵仍旧保持散兵队形,火箭排也开始贴地发射火箭,让它们在战马肚皮下方爆炸。第2猎兵营营史形容清军“骑兵似乎是从灰烬里站出来一般,子弹和榴霰弹都不足以将他们打倒,他们怀着坚定的决心一度迫近到距离炮口仅有30米处”。不过,在法军越来越密集的弹雨下,蒙古马队还是掉头后撤,并且按照草原习俗带走了所有死伤者。其后,尽管清军多次试图冲击雅曼旅,攻势却越来越弱。胜保战后奏报里倒是说得清楚,“如蒙古蕃骑及京营禁旅,非初经行阵,纪律未娴,即亦专用火器,不能奋身击刺,故一遇逆夷枪炮太密,往往望尘而靡”。

▲八里桥-黄瓜园-通州一带布防态势

此时,随着战线越来越向北移动,胜保、瑞麟所部步兵也开始加入战斗,按照这两人事后的奏报“奴才……恐马队为时已久,或有疏虞,奴才瑞麟督队迎其东股(雅曼旅),奴才胜保督队迎其南股(科利诺旅)。该逆蜂拥而来,势甚凶猛,其西路一股,皆为马队(英军左路的英印骑兵)。官兵压击,始而获胜,继而退撤。我步队官兵与之鏖战,相持两时之久,不分胜负。奴才亲督抬枪队向前策应,各兵人人奋勇,连环轰击,毙贼不少。”当战况演变为围绕黄瓜园的村落争夺战后,法军猎兵和炮兵就开始进行耐心的火力准备,不断杀伤村落和树林中的清军。待到时机成熟,第101战列步兵团便抽出4个步兵连列成1个纵队,以刺刀冲击突入村庄击退清军,通往八里桥的道路由此打通。

守桥悲歌

胜保、瑞麟二人则在奏报中将清军的溃败归因于胜保负伤和弹药耗尽,“奴才迅督抬枪各队悉力环攻,鏖战两时之久,逆夷已将退却。正在吃紧之际,不意逆夷枪炮雨发,奴才忽为炮子所中,左颊左腿,同受重伤,登时落马,所乘战骑,当时阵毙。奴才顷刻昏迷不省人事,即为各弃兵驾起抬归,时瑞麟尚在与贼力持。讵各队一见奴才身受炮伤,遂各人无斗志”,“其时鏖战已久,铅丸火药,俱已用完,又兼贼由河南逐向西趋,奴才瑞麟不得不撤队回守八里桥以观贼之动静。讵逆夷遂扑八里桥!”。

▲西方画家想象的八里桥战况

尽管在黄瓜园损失了不少人员和火炮,八里桥守军仍然依靠火炮、火绳枪和抬枪继续抵抗,并且表现出第二次鸦片战争中罕见的毅力,诸多法军亲历者正是在夺桥战斗中目睹了那位英勇的清军旗手:“在桥的正中央,冒着枪林弹雨,他们的一位长官骑着马站在前面;挥舞着黄旗以示挑战,尽管隆隆的炮声盖过一切,可是他还在高声呼喊着。在这位英勇的长官周围,桥栏的大理石块四散飞舞,我们的炮弹造成了成批的杀伤。死神一刻也没有歇手,却并没有吓倒这些不灵活却勇敢的斗士,他们寸步不退。”——巴赞古

▲电影《火烧圆明园》中的旗手形象,不过这部电影却将旗手背景改为蒙古马队冲阵时期

虽然如此,这样的抵抗已经无法改变大局。法军仍旧以炮兵和猎兵进行火力准备,6门12磅炮在距离八里桥500米处放列射击,压制了清军炮兵,第2猎兵营则依靠精准的单兵火力杀伤清军炮手。守军中的火绳枪手命运更为悲惨,他们随身携带的火绳、火药把自己变成了行走的弹药库,即便往往会被活活烧焦。

▲联军随军摄影师贝亚托拍摄的八里桥战后情形,部分桥栏已经毁于战火

倚仗优势火力大量杀伤守军后,科利诺旅发起了更像是列队游行的刺刀冲击,最终于正午前后拿下八里桥,持续了一整个上午的战斗由此结束。

表3. 八里桥战斗联军伤亡状况

尽管英法联军在八里桥战斗前和战斗过程中犯下了不少失误,但最终也仅仅付出死伤51人的损失就夺取八里桥要地,并杀伤清军1200人(蒙托邦战报)之多。如此悬殊的损失比例原因无疑在于联军肆无忌惮的火力投射。仅以法军为例,他们在八里桥战前一天刚刚将炮兵弹药补充完毕,战后每门火炮平均下来就仅余炮弹47发,亦即每门炮平均耗弹150-200发之多!这样的耗弹量即便在10年后的普法战争里也称得上是恐怖。可想而知,无论是蒙古马队、京营禁旅还是各路勤王之师,在这样前所未见的火力下都会难以支撑,僧格林沁的奏报可以说是切中肯綮:“至奴才所带马步官兵……马队溃散极多……步队溃散十之七八;京旗各营官兵,屡次挫失,心胆已寒。瑞麟、胜保所带之兵,现存无多……枪箭刀矛,焉能抵敌炮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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