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这篇文章是读书史为通读著名历史学家白洋所著的《中国人史纲》中的25篇中国文章而编纂的。(威廉莎士比亚,读书,读书,读书,读书,读书,读书,读书)
末唐的第九世纪是一个黑暗世纪,全国混战。所有战区都向河朔四镇看齐,最初只有少数成功,后来全都达到目的。那些无名而有实的独立王国,相互间不断并吞,不断扩张。中央政府控制的区域最后只剩下首都长安。
宦官的势力跟藩镇同时成长,终于出现中国历史上的第二次宦官时代。
奄奄一息的唐政府终于寿终正寝。
一、藩镇割据的恶化
藩镇(战区)的世袭局面,原来只有四镇,但自唐王朝第十二任皇帝李适失去控制之后,其他节度使(司令官)都努力培植自己私人势力,希望也能割据一方。
李适的孙儿李纯于九世纪初的805年即位,他决心完成祖父尝试失败的重振中央权威的政策。806年,西川战区(四川成都)节度使刘辟,要求兼任东川战区(梓州·四川三台)及山南西道战区(兴元·陕西汉中)节度使,李纯不答应,刘辟即行进攻梓州,强行接收。
805年,夏绥战区(夏州·陕西靖边北)节度使韩全义退休,次年(806),他的外甥杨惠琳打算接任节度使,李纯也不答应,杨惠琳即行发兵拒绝中央派遣的新任节度使。
807年,李纯征调镇海战区(润州·江苏镇江)节度使李錡入朝,李錡不接受命令。
李纯用铁腕对付这三个拒绝听从命令的割据武装,由效忠中央的军队分别讨伐。结果刘辟被擒,送到长安处决;杨惠琳被部下所杀;李錡兵败,被部下活捉,投降中央。
刘辟是安史兵变后50年中第一个因反抗唐中央而伏诛的节度使,使全国耳目一新。814年,彰义战区(蔡州·河南汝南)节度使吴少阳病死,他的儿子吴元济继位,唐中央拒绝承认,下令讨伐。经过三年的战斗,最后把吴元济活捉,送到长安处决,这是第二个因反抗中央而伏诛的节度使。
一连串整肃纲纪的胜利,使河朔四镇大为震惊,他们立即取消世袭,缴回行政财赋大权。四镇之一的平卢战区(郓州·山东东平)节度使李师道,更献出三个州给中央。但他马上又懊悔失去的土地太多,临时变卦,中央政府再对他讨伐,李师道被部下杀死。
到现在为止,唐中央政府权威达到高峰,正常的政治秩序再告恢复。然而这不过只是回光反照,就在摧毁平卢战区,完成全国再统一的第二年(820),李纯被宦官刺死,他的儿子李恒继位。
李恒是一个花花大少,他父亲多少年辛苦征战所得到的成果,几乎是霎时间就全部丧失。河朔地区中的卢龙(北京)、成德(河北正定)、魏博(河北大名)三镇,发现中央政府恢复腐败时,就首先恢复实质上的独立王国,其他藩镇也陆续恢复割据或半割据原状。
战区拒抗中央政府,司令官拒抗最高统帅。司令官因失去统御的合法力量,自己也有被部下拒抗的危险。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各藩镇内部不断发生叛变,将领们会突然间向节度使攻击拥立另一位将领当节度使,而对旧主驱逐或杀戮。
节度使为了预防内部叛变,乃采取彻底的愚民政策,在他所管辖的战区之内,人民婚丧宴会,跟平日的拜神拜庙,都被禁止。亲友之间,不准有太多往来。知识分子都怀有大一统思想,对割据形态有不利影响,所以更成为迫害对象,学校一律封闭。又限制对外交通,切断商旅。
这样作的目的是,使战区孤立,战区内每一个人也孤立,孤立即不能集结力量。于是社会经济和教育文化,全部破坏。尤其是河朔四镇,简直成为一片蛮荒,社会上没有人读书,人民也不识字,商业凋零,生产停顿,残破的程度,比大分裂时代五胡十九国时代,还要严重。
然而,历史定律是,纯高压并不能制止叛变。藩镇内部的拒抗事件——主要的是兵变,不断发生,遂使混战的范围更加扩大。
二、第二次宦官时代
促使唐王朝崩溃的,除了藩镇外,还有宦官。
自从第二世纪东汉政府经历第一次宦官时代之后,六百年间,宦官的影响,只是个别现象,到了唐王朝李隆基在位的后期,才有突破性的发展。
唐王朝第一位有名的宦官高力士,是李隆基和贵妃杨玉环的贴身侍从,因为太接近权力魔杖,虽然高力士并不喜爱政治,但权势仍震慑朝野。连皇太子李亨都唤他“二哥”,公主驸马都尊称他“老太爷”。但真正揭起宦官时代帝幕的,还是安史兵变。
安史兵变后,皇帝对将领们充满猜忌,而只信任宦官。于是发明一种此后几乎遗害一千年的监军制度,派遣宦官出任监军。不但战区设有监军,就是比战区小两三级的军事单位,也都设有监军。武装部队中遂形成两个系统,一是传统的军事系统,一是可以直达皇帝御座的宦官系统。监军的任务,表面上是帮助解决困难,事实上是在防止叛变。
所以监军是一个权威的职位,一纸密告,就可以使统帅人头落地。中央第一位讨伐安禄山的统帅高仙芝(汨罗斯战役大将)和副统帅封常清,就因为不能满足监军宦官边令诚的勒索,边令诚密告他们谋反,他们遂被双双处斩。二人死于755年,即黄金时代结束,安禄山兵变之年。不过最妙的是,当安禄山攻陷潼关,向长安挺进时,边令诚带着皇宫钥匙,却第一个投降。
宦官既有如此可怕的力量,在军中自然呈现特殊面貌。他把健壮骁勇的战士全部选拔出来作为自己的卫队,而把挑剩下的老弱残兵拨给统帅。交战的时候,稍有胜利,宦官立即派人飞马向长安报告,功全在己。一旦失利,罪过天经地义地全罩到统帅头上。皇帝们又都跟第五世纪刘宋帝国的皇帝刘义隆一样,喜欢遥控指挥。深宫中发出命令下达给宦官,宦官再传达给统帅。每一次战役,宦官就像过江之鲫般地在道上奔驰,看起来煞有介事。
——懂军事的人绝不遥控指挥,遥控指挥的人一定不懂军事,或对军事一知半解。所以一个政府一旦出现遥控指挥,便是一种灾难。
监军宦官并不能如所预期地防止统帅叛变,而只会诬陷统帅叛变,或把统帅逼得叛变。昭义战区(潞州·山西长治)监军宦官刘承偕经常凌辱节度使刘悟,甚至计划绑架他。最后刘悟把刘承偕逮捕,开始打算脱离中央。同华战区(同州·陕西大荔)节度使周智光则索性把监军宦官张志斌杀掉,声明说:“仆固怀恩本来不反,被你们逼反。我本来也不反,今天为你而反。”
——仆固怀恩,扑灭安史兵变的大将之一。一门之中,为国战死46人,女儿也为了国家和亲政策,远嫁到回匕汗国。但他得罪了宦官骆奉仙,骆奉仙密告他谋反。仆固怀恩发觉之后,不愿作高仙芝第二,只好叛变。
宦官被派到军中坐镇,称“监军”。宦官被派出传递皇帝命令,称“中使”、“敕使”,这一种宦官马蹄所到之处,亦即灾祸所到之处。宰相元稹在当小官时,住在驿站旅舍,后他而至的敕使宦官仇士良立即把他逐出,并用马鞭抽击他的脸。第十四任皇帝李纯接到报告,赫然震怒——不是震怒宦官,而是震怒元稹,把元镇贬到江陵(湖北江陵)。
鄠县(陕西户县)县长崔发得罪了在街头逞凶的宦官,第十六任皇帝李湛下令逮捕崔发,蜂拥而至的宦官群就在监狱中将崔发殴打致死。
当河朔四镇于八世纪中叶安史之乱时归附中央时,四镇之一的成德战区(恒州·河北正定)节度使李宝臣征讨有功,李豫特派敕使宦官马承倩前往慰劳。马承倩临返长安前夕,李宝臣亲自到旅舍致谢,并送礼物绸缎一百匹。
河朔贫苦,这已是超级重礼了,但马承倩却嫌太少,把它抛掷到道旁,大骂而去。李宝臣惭惧难当,他的部下提醒他说:“我们效命疆场,正用得着我们的时候,还是如此。一旦天下太平,还能活下去吗?”于是李宝臣决心再次脱离唐中央。
世界上没有人能阻止宦官的暴行,因为皇帝顽强地支持他们。像第十一任皇帝李豫,每当敕使宦官回来复命时,他一定查问收到的礼物多少,如果收到的礼物太少,他就愤怒,不是认为看不起宦官,而是看不起他这个皇帝。于是宦官的暴行,不但公开,而且合法。凡不能使宦官满足的对象,随时都会发现忽然陷于“谋反”的巨案。虽然大臣们不断向皇帝建议加以拘束,都遭拒绝。
李豫的曾孙李纯更是根本就不承认宦官诬陷过大臣,他说:“宦官怎么敢诬陷大臣?”强调说:“即令有什么谗言,当皇帝的也不会听。”又得意洋洋地宣称:“宦官不过是一个家奴,为了方便,差使他们奔走而已。如果违法乱纪,除掉他们就跟拔掉一根毫毛一样。”
宦官是皇帝的家奴,一点不错,但对别人来说,却是恶魔。而且,一旦这些家奴掌握军权,家奴便不再是家奴了。最早掌握军权的宦官是李辅国,第十任皇帝李亨派他担任参谋总长(天下兵马大元帅府行军司马),不经过他批准,没有人能见到皇帝。接着是另一位宦官鱼朝恩,李亨派他当“观军容宣慰处置使”——没有大元帅名义的大元帅,统率十个战区的节度使,在邺郡(河南安阳)讨伐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结果大败。
八世纪八十年代时,经原战区(甘肃径川)兵变,第十二任皇帝李适对将领们疑心更重,于是把禁军(左神策军、右神策军)交给宦官率领,两军司令官(中尉)也由宦官担任。这是一个划时代的措施,从此禁军掌握在宦官手中,形势为之一变。——第二次宦官时代与第一次宦官时代,在此分野。第一次宦官时代宦官的权力来自皇帝。第二次宦官时代宦官的权力,前期来自皇帝,后期来自他们所统率的禁军。
宦官掌握军权之初,对皇帝还存有敬畏,所以李纯还可以大言不惭地形容他们是家奴和毫毛。但时间累积下来,宦官在禁军中布置成功,培植下不可动摇的威望之后,就发生变化。李纯夸口后不久的820年,即被宦官陈弘志谋杀,没有人知道使用什么凶器。接着,为了继位人选,宦官内部发生火拼。最后,右禁军司令官梁守谦和左禁军司令官吐突承璀达成和解协议,杀掉本该继位的李恽,改立李恒。
这是一个开端,继任皇帝不由前任皇帝决定,而由宦官决定。前任皇帝即令生前决定,他死了之后也要经过宦官集团重新审查。
于是李纯所称的家奴时代和毫毛时代,成为过去。皇帝被杀被立,都身不由已,连自己都不能保护自己,这种现象越到以后越甚。我们试把唐王朝中期以后各皇帝的遭遇,列一简表,便可了解:
三、朋党——两个政客集团的斗争
在藩镇和宦官夹缝中,唐王朝中央政府又出现朋党斗争,使唐王朝的命脉,不绝如缕。
九世纪二十年代后,中央政府高级官员,分裂为两个政客集团,一称“李党”,一称“牛党”。李党重要人物有李德裕、李绅、郑覃;牛党重要人物有李逢吉、牛僧孺、李宗闵。
注意他们的成分:李党多是世家士大夫,出生高贵的门第;牛党是寒门上大夫,出身平民。
远在808年,李德裕的父亲李吉甫当宰相时,政府举办一项特种考试(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进士出身,担任县级政府中等官职的牛僧孺和李宗闵,在考试时,对政府有深刻的批评。李吉甫老羞成怒,认为这是攻击他自己。结果主考官以下,全部官员都予以贬斥,牛、李二人在李吉甫当权期间,也一直不能升迁。
这件事本应该到此为止,可是李德裕却认为老爹遭受的侮辱太大,对牛、李的惩处太轻,决心继续予以打击。十三年后的821年,科举考试发生丑闻。李宗闵(牛党)、李绅(李党)都向主考官有所请托,可是发榜之后,李宗闵的请托如愿以偿,而李绅的请托落空。李德裕抓住这个机会,联合李绅向皇帝揭发,主考官和李宗闵全被贬谪。
李德裕这种为父报仇的作法,促使政府高级官员分为两大阵营,互不相容。822年,李逢吉(牛党)当宰相,把李德裕(李党)逐出长安。823年,第十五任皇帝李恒在文武百官中,发现只有牛僧孺(牛党)没有受过贿赂,亲自选拔他当宰相。李德裕(李党)误会是李逢吉(牛党)引荐,把二人更恨入骨髓。825年正月,牛僧孺(牛党)对新登基的第十六任皇帝李湛的荒淫,感到失望,自动辞职。李逢吉(牛党)也被迫辞职,出任地方官员。
829年,宰相裴度极力推荐李德裕(李党)的才能,李德裕入朝就任宰相。而李宗闵(牛党)借着宦官的力量,也被任命为宰相。两党巨头,短兵相接。但李宗闵(牛党)因有宦官的支持,显然占有上风,只几个月工夫,就把李德裕和他的党羽,排挤到中央政府之外。任命李德裕当义成战区(河南滑县)节度使,稍后再出任西川战区(四川成都)节度使;召回牛僧孺(牛党)再任宰相。
李德裕任西川节度使时,吐蕃王国维州(四川理县)主将举城归降,这个失陷已久,百战不克的险要,物回原主,李德裕兴奋之余,立即拟具乘势收复失土的反攻计划。可是李宗闵、牛僧孺为了打击李德裕,宣称:“大唐跟吐蕃和解,唯‘信’与‘诚’而已,得到一个维州,算不了什么。而失去信和诚,就不能立国。”命李德裕退出维州,交回降将。吐蕃王国就在边境上把降将和他们的家属以及随从约千余人,全部用酷刑处死,用以镇压内部的叛变和嘲弄大唐官员的颟顸。
交回降将的决定,引起公愤。832年,牛僧孺被迫辞职,李德裕被征入朝。
李德裕入朝后,有一个很好的机会,能使两个政客集团和解。身为牛党的长安市长(京兆尹)杜棕向李宗闵(牛党)建议:由李宗闵推荐李德裕担任科举考试的主考官(知贡举),李宗闵不同意。杜棕退而求其次的又建议:由李宗闵推荐李德裕担任御史大夫,御史大夫在当时称“大门官”(百官朝贺时由御史大夫率领,地位跟宰相相等),李宗闵勉强同意。杜棕就去通知李德裕,李德裕感激的流下眼泪。可是李宗闵没有这种伟大的胸襟和见识,他第二天就变了卦。李德裕认为受到戏弄,恚恨更深。和解机会,一去不返。
第二年(833),大唐第十七任皇帝李昂任命李德裕当宰相,李德裕跟新任御史大夫郑覃,联合反击。李宗闵失败,被贬出长安。但宦官们不喜欢李德裕孤高不买账的态度。834年,皇帝又把李宗闵召回长安担任宰相,而把李德裕贬谪。835年,李宗闵为厂营救他的同党,触怒皇帝,再次被贬出长安。
李德裕屡次失败之后,了解到宦官的重要,开始效法牛党,也跟宦官勾结。于是,840年,在宦官的牵引下,他再度被召回长安,出任宰相。恰巧昭义战区(潞州·山西长治)节度使刘从谏病逝,他的儿子刘稹打算效法河朔四镇,由自己袭位。李德裕坚持讨伐,刘稹兵败被杀。李德裕遂宣称牛僧孺、李宗闵曾写过信给刘稹,这些信件虽然无法找出,但那是因为刘稹看了后即行焚毁的缘故。尤其精彩的是,一个被俘的叛军官员,愿出面证实确有此事。洛阳副市长(河南少尹)也报告说:当刘稹失败的消息传到洛阳时,牛僧孺曾有过一声叹息(当时牛僧孺被贬到洛阳办公)。
这是李德裕最毒辣的一着,企图借“诬以谋反”手段,屠杀他的对手。幸而牛党有宦官的帮助,牛僧孺只被贬窜到边远地区。而李德裕的日子也不多了。846年,第十九任新皇帝李忱即位,他在当亲王时就厌恶李德裕,于是也把李德裕贬谪。
两个政客集团的重要人物,到此全部从中央政府清除,而且不久都先后死于贬所。朋党斗争从821年到846年,为时26年。从上面所叙述的斗争形态的简单轮廓,可看出26年间中央政府人潮汹涌的混乱现象,几乎每年都要发生一次“轰然而至”和“轰然而去”的浪潮。李党当权,李党党羽全部调回,牛党党羽则被逐走。牛党当权时亦然。他们像虫蛆一样,没有政治理想,只有私人恩怨,看不到远景,只看到眼前一寸的现实利益。个别而言,如李德裕的能力,牛僧孺的道德,都使人尊敬。可是,只要一涉及党派,便立刻失去理性。
牛李两个政客集团的斗争,基本动力是私人恩怨。造成私人恩怨的原因,由于统治阶层内哄。统治阶层中,自觉受尽委屈的世家出身的官员,集结在李德裕、郑覃的旗帜之下,对平民出身的官员排斥。而平民出身的官员也集结在牛僧孺、李宗闵的旗帜之下反攻。
门第世家的好景,随着南北朝大分裂时代的结束而黯然。科举考试制度使一些他们所轻视的平民,渗透到统治阶层,威胁他们的出路。旧的既得利益集团对硬挤进来分一杯羹的新兴分子,感到莫大地恐惧与厌恶。于是努力挣扎,异口同声地指责进士出身的官员“轻薄”“浮滑”,用以打击新兴的平民力量。
为了根本断绝平民参政的机会,李德裕曾主张停止科举考试。他向第十八任皇帝李炎提出理由说:“政府官员,必须任用世家子弟,因为他们从小就熟习官场生活。对政府典章制度,比较熟习。用不着特别训练,就具有官员们所必需的礼节和风度。而平民出身的官员,即令有十分才干,却对这些丝毫不懂。”幸而李炎还没有荒谬到跟李德裕一样程度,考试制度才算保持下来。
——值得注意的是,李德裕虽然恨透了科举考试制度,并故意炫耀他不是进士出身,但他内心却强烈羡慕。只有牛党智囊杜棕洞察到这个酸葡萄的秘密,所以建议由李德裕担任主考官,企图使世家和寒门在李德裕身上融合为一。可惜李宗闵没有这种智慧。
朋党斗争历时26年,这是门第世家残余势力最后一次反扑。当历史进入五代十国小分裂时代时,残酷而持久的混战,全以军功衡量人才,土地的荒芜又促使大家族崩溃,门第世家才从中国历史上消失。
四、东南地区的兵变
藩镇的灾难只限北方,吐蕃的灾难只限西方,宦官朋党的灾难只限于中央政府。如果从徐州(江苏徐州)向丁陵(湖北江陵)划一条线,就可发现面积占全国一半的东南地区,到了九世纪初期,还始终保持安定。中央政府所在地的关中地区(陕西省中部),因灌溉系统被吐蕃兵团所破坏,已不能自给自足,一向仰赖东南的粮运。
东南的安定,是唐中央政府存在的保障。
可是,东南地区不可能长期地跟混乱隔离,犹如一个血癌患者,他的一半身体不可能单独健康。九世纪五十年代后,东南各战区就一个接一个爆发兵变:
编者注:表中官称,节度使是一级战区司令官;观察使是战区行政长官;经略使是低级战区司令官。另外,此表所列事件不全,有遗漏,如八七五年昭义军乱、大将刘广逐走节度使高奖,自为留后等,即未列,故此表可作大要视之。
兵变的起因,千篇一律地由于司令官的昏噩和贪暴。出任司令官的人,往往不是靠才干而是靠谄媚和巨额贿赂。谄媚自身可以具备,贿赂则多半来自商人的高利贷款。当时人称这一类的司令官为“债帅”,他们到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贪污,以求偿还贷款。第二件事是继续贪污,以便用继续贿赂来保持职位。贪污的方法很多,主要的则靠冤狱,像表中岭南西道战区节度使蔡京,他为了勒索,所用的酷刑之中,竟有公元前十八世纪的“炮烙”一种。世界上最野蛮的海盗在勒索赎金时,都不会如此。
影响最大的一次兵变发生在桂州(广西桂林)。南诏王国于九世纪又因不能忍受唐政府边疆官员的骚扰而与大唐决裂,曾两度攻陷交州(越南河内),唐中央政府命全国各战区派兵赴援。其中由武宁战区(徐州·江苏徐州)派出的2000人的部队,于863年春进驻桂州。政府宣布的是三年为期,期满即行调回。865年冬,三年期满,战区官员却突然地颁下一纸命令,续延一期,并声明绝不会再次延期,2000官兵只好在3000公里外的蛮荒异乡,再驻屯三年。
到了868年,第二期又满,大家高高兴兴准备返乡之际,战区官员又颁下第二纸命令,再延续一年。而一年后会不会再续延下去,没有人敢肯定回答。他们向战区所作的申诉请求,都像撞到石头上,毫无回音。思乡的士兵除了叛变外,可能在十年二十年后都不能回去。于是他们决定自己回去,推举一位负责管理粮秣的低级军官庞勋当领袖,攻破军械库,取得武器,即向东挺进。沿途摧毁所有的抵抗,势如破竹。
唐中央政府接到报告后大为震动,一面下令大赦,准他们回乡;一面命沿途地方政府予以照料保护。
庞勋和这一队被逼反的战士不是傻瓜,他们知道一旦回到徐州被解散后,接着就是被战区官员一网打尽的逮捕和屠杀。所以在抵达徐州之后,即行攻城。城垣不久陷落,坚持主张延期的大营总管理官(都押牙)尹勘、训练司令(教练使)杜璋、作战司令(兵马使)徐行俭,全被捉住剖开肚肠。以严苛闻名的节度使崔彦曾,囚禁了一些日子后也被处决。
政府征调大军讨伐,但无法取胜,最后靠蔚州(河北蔚县)州长(刺史)李国昌的沙陀兵围,才把庞勋击溃。
这次叛变历时只有一年零五个月,并不算久,但在一年零五个月中,几乎每天都有血战,双方死伤,有十余万人。长江流域和黄河以南地区,大部分残破。庞勋以2000人敢向中央政府挑战,而且不断获胜,显示政府军在腐败的债帅统率下,已丧失了战斗能力。假设没有沙陀兵团的介入,没有人敢预料它的发展。
沙陀是突厥民族的一支,定居在蒲类县(新疆奇台东南)之东。八世纪中叶,大唐丧失西域(新疆及中亚东部)之后,即归附吐蕃王国,作侵略大唐的先锋。但因为他们太骁勇善战,引起吐蕃的戒惧,打算把他们南迁。沙陀部落得到消息,即于九世纪初,转战东奔,向唐政府投降。唐政府把他们安置在灵州(宁夏灵武)附近。九世纪三十年代时,曾袭击回纥汗国的王庭。以后逐年东移,屡次帮助唐政府建立功勋,唐政府就任命它的首长李国昌担任蔚州州长(刺史)。
庞勋兵变在高压下平息,但政府的胜利只是下一次更大失败的前奏。
五、最大一次农民暴动
使唐政府遭受下一次更大失败的是农民。
大唐与外国贸易频繁,财富集中于商业都市。社会的外貌繁荣,并没有刺激工业发展,反而使农民受到更大的剥削。当时的社会现象是,纯商人不容易立足,必须与官员结合,或是商人兼任官员,或是官员兼营商业,官商之间,很难区别。当权官员的惊人奢侈和必须付出的惊人贿赂,使他们永无间断地需要大量的外国珠宝,如玛瑙、翡翠之类。购买这些珠宝的巨款,全靠冤狱。
举一个例子即可明了,当农民们辛苦织成绸缎之后,官员并不需要拿钱购买,他只要把农人逮捕入狱,指控他谋反就可以了。等到农民悉数缴出他的产品之后,自然会得到平反或赦免。
所以,占中国出口货物大宗的丝织品,所带给农民的不是财富,而是灾祸。此仅仅一端而已,战争的屠杀,乱兵的焚烧劫掠和合法的沉重赋税,使农村普遍而彻底地破产,惨不忍睹。我们用唐王朝的两位诗人的两首诗,代作说明:
戴叔伦的《女耕田行》:
乳燕入巢笋成竹,谁家二女种新谷。
无人无牛不及犁,持刀斫地翻作泥。
自言家贫母年老,长兄从军未娶嫂。
去年灾疫牛囤空,截绢买刀都市中。
头巾掩面畏人识,以刀代牛谁与同。
姊妹相携心正苦,不见路人唯见土。
疏通畦陇防乱苗,整顿沟塍待时雨。
日正南冈下饷归,可怜朝雉扰惊飞。
东邻西舍花发尽,共惜馀芳泪满衣。
元结的《贫妇词》:
谁知苦贫夫,家有愁怨妻。
请君听其词,能不为酸凄。
所怜抱中儿,不如山下麑。
空念庭前地,化为人吏蹊。
出门望山泽,回头心复迷。
何时见府主,长跪向之啼。
第一首叙述两个幼女的唯一的哥哥被征去当兵,父亲早死,母亲卧病在床,无人耕田,她们只好以人代牛,用刀代犁。我们可以隐约地看到两位小女孩,蹲在烈日之下,一面哭泣,一面用刀砍那坚硬的泥土。
第二首叙述一个农妇,抱着命运不如鸡犬的婴儿,在等待着“府主”(地主官员)出现,跪求怜悯。
千载以下,读者都会为她们落泪,都可以看到她们那孤苦无告、枯干的面颊上恐惧绝望的眸子。但当时的统治集团却无动于衷。不断的兵变民变中,我们以为,唐政府一定会从中得到教训,彻底地检讨,以谋求改革。但恰恰相反,唐政府却认为,应该得到教训的不是政府而是民众,民众必须接受血的事实,即任何犯上作乱和叛变谋反的行为,一定要受到严厉惩处。
庞勋兵变后,中原连年发生水旱天灾,荒田千里,不收一粒粮食,到处倒毙着饿死的僵尸。那用刀砍地的两个小女孩,我们不敢相信能逃过这寸草不生的恶运。
而皇帝的奢侈和官员的贪暴,反而更变本加厉。人民向官员哀告,好像向猪哀告。陕州(河南三门峡)农民代表晋见行政长官(观察使)崔荛,陈诉旱灾严重,请求减赋。崔荛大怒,指着院中一棵树说:“看它青青树叶,那里来的什么旱灾?”把代表棍打一顿。那位抱着爱儿,希望得到“府主”怜悯的农妇,但愿她的“府主”比崔荛慈悲。
尤其使人震惊地是,当蝗虫遮天蔽日,从中原向西蔓延到关中(陕西省中部)时,长安市长(京兆尹)向皇帝上奏章说:“蝗虫飞到京畿之后,拒绝吃田里的稼禾,都抱着荆棘树,自动饿死。”宰相马上率领文武百官,上殿拜贺,歌颂皇帝英明圣德。
874年,滑州(河南滑县)所属长垣(河南长垣)农民掀起暴动,推举濮州(山东鄄城)人王仙芝当领袖。
875年,曹州(山东定陶)所属冤句县(山东菏泽)农民,掀起暴动响应,推举本县人黄巢当领袖。
王仙芝曾经从事私盐的贩卖,黄巢则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曾经到首都长安参加过进士科的考试。唐王朝的科举,几乎全在场外决定。最初大权操在公主亲王之手,士子还可以用文章竞争,所以产生短篇小说唐传奇。但自从安史兵变后,大权操纵在宦官之手,士子则完全靠毁灭自尊心的谄媚和屈辱,才能榜上题名。稍微有点才干和性格的人,都不愿向宦官屈膝,黄巢就是其中之一。他既不能适应流行的政治形态,只好落第而归。但他对唐政府的腐败情形,印象至为深刻。
这是第二世纪东汉末年黄巾之后最大的一次农民暴动,不几个月就集结成两支庞大的群众武力,达30余万人。庞勋兵败时,藏匿逃亡的残余部属,这时也投入行列,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士,因之这两支乌合之众的饥民,很快地就被训练成为劲旅。
他们比东汉末年的黄巾军幸运,黄巾军因没有庞勋这样的兵将作为前驱,所以始终只是乌合之众。他们攻城掠地,对地主富商和政府官员,作无情地凌辱和屠杀,用以回报平日所受的迫害。但对从事教育的知识分子,却特别优待保护。
878年,王仙芝战死,两支武力合并,由黄巢率领。黄巢了解东南地区对唐中央的重要,如果不把粮食仓库摧毁,仅只攻陷长安,仍没有用,当年安禄山的失败就是前车之鉴。于是他从滑州(河南滑县)渡黄河南下,穿过淮河流域大平原,轻而易举地渡过长江。
黄巢的进军路线,我们不再叙述。而只提出两点补充:
第一,黄巢农民兵团的复仇和破坏政策,在江南继续执行。攻陷广州(广东广州)后,仅西洋侨民(大部分是阿拉伯人),因他们都是富商的缘故,一次就被屠杀了12万人。然而自880年从采石矶(安徽马鞍山西南)渡长江北上,折回中原时,即行改变,采取安抚政策。所以当他们进入洛阳时,市面上交易如故,妇女儿童都没有受到惊扰。
第二,黄巢农民兵团以二年——878、879的时间,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横扫江南,不纯靠军事攻势,主要靠动人心魄的政治号召和当地穷苦无告的农民的响应。所以每到一处,都有新的力量加入。部队遂跟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攻陷首都长安时,曾受到市民夹道欢迎,欢迎群众的褴褛衣服和喜悦表情,使黄巢农民兵团感动,向他们散发金银绸缎,并宣布废除唐政府的暴政。
然而,这次惊天动地的抗暴,终于失败。黄巢于880年进入长安后,即坐上宝座,称大齐帝国皇帝。但他的对手并没有消灭,唐王朝第二十一任皇帝李儇逃到成都(四川成都),再度向沙陀兵团乞援。在庞勋兵变中立下大功的李国昌的儿子李克用,出兵勤王。新建立的大齐帝国的将领,也不断发生叛变。最重要的一位叛将是朱温,当他宣布投降时,唐政府大喜过望,立即任命他当宣武战区(汴州·河南开封)节度使,作为报酬。
883年,黄巢在沙陀和勤王军夹攻下,不得不放弃长安,向东撤退。884年,部队溃散,在朱温的反噬追击之下,黄巢逃亡到狼虎谷(山东莱芜),自杀身死。
失败的原因是革命精神的消失,契机发生在黄巢称帝的错误决策。黄巢在当皇帝之前和当皇帝之后,好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称帝前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称帝后则困守长安孤城,一筹莫展。——在中国特有的宫廷制度下,黄巢从当皇帝的那一天开始,就陷入千万争宠的宦官与宫女之手,与宫门外世界,完全隔绝。创业时代跟干部们那种亲密相依的无间感情,化为乌有。干部们在猎得官位后,也沉湎于他们过去所痛恨所反对的纸醉金迷生活。所以一切政治措施,几乎把唐王朝的腐败制度全部继承下来,像“监军”即是,黄巢也派出他的监军。
朱温所以叛变,就是因为不堪监军的压制,他的一切申诉,都被截留,无法到达黄巢面前,于是他把监军斩首,向唐王朝投降。
这次大暴动历时11年,表面上虽然平息,但政府的残余基础,已被掘空。九世纪最后二十年间,呈现出来的是下列局面:
1,全国农村彻底破坏,一向称为中国心脏的中原地区,几乎成为沙漠。一直是文化政治巨城,繁华盖世的洛阳——它以牡丹花和美女闻名,现在(已是第三次)只剩下三五贫苦人家,局处在瓦砾之中。举目所及,昼不见炊烟,夜不见灯火。
2,所有战区,无一例外地都脱离了中央,自行割据,互相攻战更烈。皇帝命令出不了首都长安,宰相和宦官,分别跟战区司令官勾结,各人寻找各人的利害关系,作为在小朝廷中内斗的后台。
3,中原居民大批向南逃亡,跟第三、第四世纪三国时代和魏晋南北朝大分裂时代向南逃亡的情形一样,他们成群结队;组成武装团体,逃出战祸频仍的故乡,沿途转斗,向南流浪。他们一直进抵到五岭山脉一带,在蛮荒丛山中定居下来,垦田求生。跟第三、第四世纪先迁到的中原居民混合,使“客家人”的实力大为增加。最初,他们还期待着等到局势好转,再回故土,但局势一直恶化。他们一直住到今天,仍保持当时中原使用的古老言语——客家话。
六、残余烛火上的内斗
唐王朝的灭亡,迫在眉睫。
黄巢虽死,而中原战争不但不熄,反而更炽。黄巢向东撤退时,宣武战区(汴州·河南开封)节度使朱温,不能抵挡,他向沙陀兵团求救。那时李克用已被擢升为河东战区(山西太原)节度使,亲自率军赴援。
击败黄巢后,朱温在开封(河南开封)用盛大的酒筵劳军。李克用喝醉了,对朱温出言侮辱。朱温下令关闭城门,纵兵击杀。李克用血战逃脱,但所率入城的将土,全都罹难。从此两个战区结下仇恨,展开长达40年之久(884—923)的战斗。
蔡州(河南汝南)州长秦宗权最先投降黄巢,黄巢失败后,自己就在蔡州当起皇帝来。他的部队行军,一向不带粮秣(也没有粮秣可带),只用车辆载着盐和人的尸体,饥饿时就割肉烹食。朱温经过数年苦战,才把秦宗权击败,占领蔡州。又一口气并吞了感化战区(徐州·江苏徐州)、天平战区(郓州·山东东平)、宣义战区(滑州·河南滑县)、泰宁战区(兖州·山东兖州)。
李克用也并吞了卢龙战区(幽州·北京)。其他每一个藩镇也都在疯狂扩张,全中国变成一片血海。
暴力决定一切,黑暗不见天日。
在首都长安的唐王朝中央政府,并不为这种严重的瓦解局势所动,仍坚定地继续它的宦官时代。被黄巢驱逐到成都(四川成都)的皇帝李儇,于黄巢东撤后回到长安。宦官田令孜以陆军大元帅(十军观军容使)兼禁军总司令(左右神策军中尉)的身份,掌握政府大权,凶暴而且专横。李克用跟河中战区(河中府·山西永济)节度使王重荣,联合行动,要求罢黜田令孜。李儇拒绝,两个司令官即行起兵,进攻长安。李儇第二次逃走,逃到凤翔(陕西凤翔)。幸而两个司令官很快即撤回军队,李儇才再回到首都。
第二年(886),静难战区(邠州·陕西彬县)节度使朱玫、凤翔战区(陕西凤翔)节度使李昌符(885年曾经收留皇帝李儇),又联合起来,要求撤换田令孜,但李儇在田令孜手中已身不由主,只有再度拒绝,两个司令官也起兵进攻长安,李儇第三次逃走,逃向兴元(陕西汉中)。朱玫进入长安后,立另一位亲王当皇帝。但朱玫的部下叛变,朱玫被杀。李昌符表示继续效忠中央,一场混乱才勉强结束。李儇再回到首都,回来后不久,即行暴卒。
李儇死后,新任陆军大元帅杨复恭和左禁军司令官刘季述,迎立李儇的弟弟李晔即位。李晔那年22岁,跟一连串花花大少的那些前任皇帝一样,聪明轻浮,具有富贵太久的人逞能和任性的特质。杨复恭比田令孜更凶暴专横。李晔打算杀他,杨复恭逃出长安,联合龙剑(龙州·四川平武)、武定(洋州·陕西洋县)、山南西道(兴元·陕西汉中)三个战区的节度使叛变——三个节度使都是杨复恭的义子。这给凤翔战区节度使李茂贞一个好机会,他声言拥护中央政府,讨伐叛徒。于击败杨复恭后,吞并三个战区。
李晔和宰相韦昭度力谋振作,企图限制宦官权力,宦官再度勾结藩镇反击。895年,静难战区、凤翔战区、镇国战区(华州·陕西华县)联合突袭长安,逮捕韦昭度。李晔一再下令保护,结果仍把韦昭度处决。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中央政府的崩溃已不能挽救。但李晔继续挣扎,改变方式,命亲王们组织警卫部队,以牵制宦官的禁军。宦官们大为愤怒,而且各藩镇也不允许皇帝拥有真正能作战的自卫武力。896年,即三镇杀宰相韦昭度的次年,凤翔战区节度使李茂贞再进攻长安,李晔逃走。他本想逃奔太原李克用的防区,但在经过华州时,却被镇国战区节度使韩建留住。
韩建是李茂贞的同党,他隆重地迎奉李晔,然后,把所有亲王,只除了李晔的儿子,有数百人之多,全部屠杀,这些皇子皇孙爬到屋顶上向李晔呼救,李晔只有垂泪。
七、大唐挽歌
李晔于898年再次返回长安,不断的沉重打击,使他喜怒无常。对稍有实力的人,他已不敢去冒犯,但对无力自卫的人,他仍有残余的威力逞暴,公元900年,他出去打猎,夜半回宫时,不知道谁把他触怒,他亲手杀死数名宦官和数名宫女,宫内外震恐。禁军左军司令官(左神策军中尉)刘季述、右军司令官(右神策军中尉)王仲先立即进宫把李晔逮捕,教李晔的儿子李裕继任皇帝。
两位大宦官把李晔逮捕后,当面斥责他种种过失,逐项地指出他“抗命”的不当,每指出一件事,就用手杖在地上划一条线,结果积有数十条线之多,李晔的凶性没有了,低着头不敢回答。如果不是他的妻子何皇后踉跄地出面求情,教他“一切听司令官处分”,他可能丧生。
公元900年的最后两个月,李晔跟他的家属被严密地囚禁在过去亲王们所居住的少阳院,铁汁灌锁,内外隔绝。正逢隆冬季节,李晔想讨一顶帽子,他的幼子幼女想讨几件棉衣,都被拒绝。囚房中啼饥号寒,远近可闻。
901年,唐王朝宦官政权内哄,禁军若干忠于皇帝的宦官,起兵把两位司令官杀掉,救出李晔,使他复位。这又是一个可以转变的契机,宰相崔胤建议乘着这个机会使禁军摆脱宦官的掌握,任命正规军出身的将领担任司令官。但李晔不肯接受,表面上他顾虑骤然间改变百余年的传统,会招致反对,实际上他仍然觉得宦官比任何人都可靠,家奴总是家奴,只要找到顺服的家奴就可以了。于是他任命他最亲信的家奴宦官韩全诲、张彦弘接任左右军司令官。
宦官当然深恨几乎剥夺了他们军权的崔胤,他们勾结凤翔战区(陕西凤翔)司令官(节度使)李茂贞作为外援。崔胤也知道自己的危机,就向宣武战区(汴州·河南开封)司令官(节度使)朱温靠拢,他写信给朱温说,奉有皇帝密旨,命朱温发兵救驾。
朱温,这个地痞流氓出身的恶棍,从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插手高不可攀的中央政府,他唯一的目的不过想做一个强大军阀。皇帝的密旨挑起他的野心,富贵逼人,中央政府的大门自动向他敞开,他遂统军西上。韩全诲得到消息,立即强迫李晔投奔凤翔,距李晔复位只十个月。
朱温围攻凤翔,凤翔坚守二年,可怕的饥饿使它不能支持。903年,李茂贞只好把韩全诲、张彦弘杀掉,跟朱温和解,送李晔返回首都长安。朱温迅雷不及掩耳地派军进入皇宫,对宦官作彻底地屠杀,包括新任命的两位禁军司令官和大多数无权无势,也属于被迫害的小宦官在内,共数百人,全部死于乱刀之下。哀号呼冤,声传宫外。派到各战区担任监军的宦官,朱温也命李晔下令,一律就地处决。
为时149年漫长的第二次宦官时代(755一903),到此结束。跟第一次宦官时代斩尽杀绝的结束类型,完全相同。
宦官时代结束后,唐王朝政权也到尾声。朱温于屠杀宦官的第二年(904),强迫李晔迁都到重建后的洛阳(河南洛阳),并裹胁长安全体市民跟随东迁。长安宫殿和所有民房,悉数拆除,百万余市民刹那间成为赤贫,被朱温的汴州兵团押解,踉跄上道,咒骂声和哭声,连绵400公里。长安这个曾经作为中国首都,先后达2038年之久的巨城,受到最惨重的一次破坏,从此丧失被选为首都的资格。
李晔到洛阳后四个月,就被朱温派人杀死。李晔的儿子李柷继位,三年后(907),朱温命李柷禅让。立国276年,为中国带来黄金时代,也为中国带来黑暗时代的唐王朝,终于灭亡。朱温在开封(河南开封)上台,建立后梁帝国。
唐王朝本来只剩下一个中央政府的空架子,朱温把它夺过来,除了得到一个弑君篡位的罪名外,实质上并没有得到什么。各地藩镇对唐王朝皇帝本来已不放在眼内,现在他们一面斥责朱温是叛徒,一面索性效法朱温,也纷纷称帝称王。于是,在此后短短的73年之中,中国境内共出现了下列16个短命政权,史学家称之为“五代十国”。
五代,指建立在中原地区,上下衔接的五国。“十国”则实际有11国,指建立在中原地区以外的诸国。而辽帝国和宋帝国不包括在内,因为它们的寿命比较长。
由此表可以了解,所谓“五代十国”,只不过把藩镇的招牌改上一改,节度使改称帝王,战区改称帝国、王国。所以有些政权并不能适用严格的国家意义。如岐、南平、南楚、吴越,往往维持着藩镇的外貌,在表面上臣属于中原的五代政府。尤其是南平,它为了得到赏赐,几乎向每一个邻邦称臣,各国都唤它的国王(节度使)为“高赖子”。可是,这种臣属,只是表面,绝对不接受内政的干预。
关于“五代十国”小分裂时代的一些历史,我们下篇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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