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民国水鬼专题之1953年淮北“毛人水怪”案始末：为何同类传言，后来总是反复出现

1953年初夏的一个深夜，有600多年历史的淮阴清江水闸被淹没在夜色中。

这里曾是明清时期漕运必经的咽喉要道，当年无数漕船正是通过这座古闸，沿着绵延1800多里的京杭大运河向北进发。但当漕运改走海路，特别是津浦铁路开通之后，从这里通过的船只数量就锐减到还不及当年的零头，到了夜里闸口周边更显得格外静谧。夜半时分，大闸口附近一艘住家船上，一位姓李的50多岁的老船民从铺上起来，晃晃悠悠来到船头小解。正准备钻回船篷里时，隐约似乎听到水面上有些响动，李老爹迷糊着眼睛顺着响动望去。不得了！薄雾缭绕的水面上，一团毛乎乎的黑影正在缓缓移动。恰在此时，“苗咕咕”“苗咕咕”……闸口附近老树上猫头鹰一串串诡异的叫声传来，李老爹顿时毛发直竖、睡意全无，冷汗顺着后脊梁一下子淌下来，这不就是最近大家都在传的“毛人水怪”么？

建国初期的清江大闸，当时附近的里运河里有不少住家船

“水怪啊，有水怪！”李老爹用吓得走了调的嗓子喊了起来。家里老小被喊醒后，情急之下，搬出锅碗瓢盆敲敲打打，想把“水怪”吓走。附近水上的船民、岸上居民也都被惊动起来，大家一起乒乒乓乓，一直闹腾到天亮。虽然谁也没看到怪物到底长什么样子，但大家心里还是犯起了嘀咕。早在1个多月前，北边的沭阳县就传开了“毛人水怪”的事，一传十十传百，淮阴城里的人也都听说了。据说这怪物红鼻子、绿眼睛，长着一对钢爪子，不仅来无影、去无踪，而且一会大、一会小，夜间从河里爬上来，专门挖人心人眼，还扒孕妇肚子里的胎儿，割男人卵蛋、女人乳房……难不成这回怪物跑来淮阴了？

人类对“水怪”的联想，最早起源于对水下未知世界的恐惧

一时间，“毛人水怪”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田间地头纷纷议论的话题，各种“新闻“也越传越多，一桩桩一件件，都说的有鼻子有眼。有的说苏北堤东南周家墩有个孩子，夜里突然大哭起来，说自己被一双带毛的钢爪子抓了，村里人都说是“毛人水怪”干的。有的说睢宁县姚集区戴庄村一对男女私会，听到邻院有“毛人水怪”钢爪子嘶嘶抓墙的声音，亏得两人赶紧抄起棍子喊：“快打毛人！”全庄的人都惊动起来，把“水怪”给吓跑了。有的说“毛人水怪”会飞檐走壁，一步能跨过七条山芋垄子，白天藏在庄稼地里，晚上出来用迷魂药把人迷倒。扬州江都荇丝湖、大运河一线有妇女被奸污了，据说也是“毛人水怪”干的。各种传闻越来越多，越说越邪乎，弄得到处人心惶惶。吓得一些人家每天早早就锁紧院门，一家人躲在床上，天大亮也不敢出门，更不用说下地干活、出门工作了。干部叫他去上工，他就说，谁知道会不会从庄稼地里蹿出个怪物来？

《山海经》中就记载有“毛民国”，至于“毛人”，在历朝历代传说中都十分常见

真的有“毛人水怪”吗？淮阴专署公安处民警根据群众举报，认认真真开展了摸排，连续几天夜里派人荷枪实弹，在大闸口附近蹲守，准备揪出这个“毛人水怪”，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一天没动静、两天没动静，民警熬红了眼，也没见到“毛人水怪”的半个影子，倒是在李老爹看到怪物的位置附近，发现了一窝水獭，很可能夜里视线不清，把水獭或别的什么水生动物当成了“水怪”。加上当时是建国初期，公安机关人少事多，就暂时把这件事放在了一边。谁曾想，两天后的黎明，又有群众急匆匆地赶来报案，说是在废黄河边上发现了“毛人水怪”，要求公安处赶快派人去看看！

李老爹当时看到的“水怪”，最大可能是当时很常见的野生水獭

废黄河在清江闸口所在地里运河之北，早年前因黄河夺泗入淮形成，是淮河水系和沂沭泗水系的分界河，过河南兰考、民权、商丘，经安徽砀山，进入江苏徐州、宿迁、淮阴，在盐城入黄海。当时废黄河淮阴段沿河滩涂遍地，草木丛生，岸边有很多乱坟岗子，环境非常荒僻，倒是很适合“毛人水怪”出现。公安处赶紧派人前去，按照群众提供的线索，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岸边一个废弃的小棚子。高度戒备的民警端着枪走近一瞧，棚子里真的有个“毛人”！但再仔细一看，却不是什么“水怪”，只是个有些痴呆的流浪汉在棚子里安了家，正窝在那里蒙头大睡，长头发脏胡子一绺一绺的，都快粘成了毡片。

“废黄河”是黄河夺淮入海时的故道，两岸有很多荒僻的滩涂湿地

“毛人”抓到了，此事似乎应该告一段落。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毛人水怪”的谣言像长了腿似的，继续在周边城镇和农村流传，而且越传越广、越传越离谱。据事后统计，这波“毛人水怪”的传言，流传范围甚广，不仅包括淮阴及周边灌云、泗阳、沭阳、涟水、盱眙等地，甚至传播到安徽的蚌埠、无为、五河、怀远等多个市县。甚至还出现了一些所谓的亲历者见闻，今天沭阳一个姓赵的说在去连云港的火车上看到有人背着一麻袋眼珠子，明天泗阳的一个姓王的又说扬州有个算命的褡裢里装着7条男人命根子，说的有名有姓，其实都是道听途说。有些谣言盛行地区的村庄，村民晚上都挤在一处睡觉，青壮年男子打更守夜、轮流站岗，窗户都用木板钉得死死的，防止“毛人”伸手进来抓走孩子，家家户户之间的墙壁也凿通了，一旦某家有情况，立刻敲锣打鼓通知其他人来支援。有些过分紧张的村民，看谁都像是“毛人”，看谁都有可能是“水怪”，因此发生了不少“人吓人、吓死人”和误打误杀的荒唐事。如江苏省赣榆县有一对夫妇，丈夫外出巡逻守夜，妻子在家睡觉，晚上忽听有人喊：“水鬼来了！”妻子吓得来不及穿好衣服就躲在门后，丈夫闻声赶紧往家跑，到家后推门手正好碰到妻子身上，而妻子正颤抖抖地连大气不敢出，结果丈夫误以为“水怪”正躲在自家门后，拿起铁叉狠命捅去，将妻子活活捅死。

1953年这波谣言传播范围以淮北为中心，波及江苏、安徽两省及山东、河南、湖北部分地区

随着事态不断发酵放大，基层干部与群众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有些自认为有些见识的人说：“这是美国鬼子跟咱中国耍的手段，解放战争时为了帮老蒋，就在清江浦空投过一次，现在朝鲜战场又接连吃了志愿军的败仗，这肯定是再想从后方下手。这玩意据说可厉害哪，碰上就没命了。”“苏联造出了原子弹，打算和美国对着干，咱中国支持苏联老大哥，‘毛人水怪’挖的那些人眼人心卵蛋奶头，就是送给苏联造原子弹的……”有人还借题发挥，说“毛人水怪”就是政府放出来的，割取人心人眼都是上级布置的，像参军一样秘密，要指导员以上干部才能知道。有的甚至说，“毛人”都住在县政府大院里。这一下子不仅把党员干部，甚至团员、公职人员、学生，都与普通群众割裂开来，干部关系异常紧张。紧张到什么程度？当时卫生部门推广新法接生，按理说这是一件好事，可当赤脚医生上门调查妇女怀孕情况时，却被说成是为“毛人水怪”掏走胎儿提供线索的。有的干部到村子里开展扫盲工作，被拦在村头不让进村，有的地方甚至扣留、捆绑和殴打干部。安徽省无为县的一个乡，竟然聚集了7000多人，要到乡政府抓“毛人”，砸烂了门窗，还打伤了4名干部。别有用心的人，甚至借着“毛人水怪”的名头图谋不轨。当时，江苏省盱眙县有一男子为达到与其他女人结合的目的，趁夜把正在怀孕的妻子杀死在野地里，剖腹取出胎儿，制造出“毛人水怪”为取胎而杀人的假象。在安徽蚌埠等地，还有人假扮“水怪”，从窗口向人家里扔火团、放纸人，吓唬群众，乘机从事偷鸡摸狗的盗窃勾当。

当时连上门宣传新法接生，也被群众误认为“毛人水怪”取胎提供线索

当然，这些情况公安部门早已有所了解。4月份谣言刚在沭阳县出现时，淮阴专署公安处就专门上报了一份《对平息谣言的几点意见》。时隔两个月后，随着“毛人水怪”的传言越闹越凶，这份材料终于引起了地委的注意，随即进行了批转。不久，报告摆到了江苏省委有关负责同志的案头，省委迅即作出《关于平息“毛人水怪”谣言的指示》，要求各地高度重视此事，特别是徐州、淮阴、扬州、南通等谣言传播范围较广、社会危害程度较大的地方党政主要领导，一定要到一线调查走访，全力平息谣言。省公安厅还专门派出一位副厅长赴淮阴指导工作。不久，相邻的安徽省也着手开始推动相关工作。

江苏省委于1953年7月作出的《关于平息“毛人水怪”谣言的指示》

谣言的肆意传播和严重后果，让各级党委政府痛下决心，集中人力物力，严厉打击谣言传播者。江苏省灌云县经过调查，抓获了100多名传谣者，通过让这些人当众认错、现身说法，让广大民众受到教育，不再相信和传播谣言。安徽省五河县公安部门抽调干部100多人下乡宣传，大力取缔反动帮会组织，逮捕传谣的会首35人。无为县委领导在调查谣言事件时被部分群众扣留殴打，省公安厅专门派出公安部队一个连赶赴现场解救，随后召开万人大会，当众枪决为首的造谣生事者，严惩了一批趁机作乱的坏分子。在严打势头之下，到1953年10月份，这一波涉及了大半淮北及周边皖北、鲁南一带的“毛人水怪”谣言才得以基本平息。

安徽省滁县法院对一名1953年“毛人水怪”谣言的传播者给予处理的原始资料

不过，类似“毛人水怪”的谣言并未从此绝迹，而是每过10来年或更长时间，就以类似的模式重演一遍，只是波及范围、程度、后果没有1953年那一次严重。甚至到上世纪80年代，邻近安徽的江苏省盱眙县还出现过此类传言，有的渔民家夜里把鱼叉、猎枪之类架在屋里，防止“毛人水怪”进来。至于其他内容的谣言就更多了。如1961年前后，安徽安庆等地发生狼害，民间开始流传“狼变人”“虎变人”等谣言。1965年，安徽怀宁等一些地方谣传“蟒蛇精、鲶鱼精出世”“住的地方要变成一片大海”。至于“学生打防疫针打死了人，男的打太阳穴、女的打肚脐眼”之类的谣言，1980年代在安徽、江苏交界市县反复出现过多次，每次都造成家长、学生的恐慌。现如今在淮北及周边地区，只要是40岁以上的人，怕是或多或少都回忆起一两次类似的群体性传言。为什么此类谣言特别青睐淮北地区，谣言的主角为什么又总是某种动物，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毛人水怪”及类似谣言，在1953年之后并未绝迹，而是每隔10数年就以不同方式重现一回

虽然进入了文明时代，现代人类已经很少遭遇真正虎豹狼熊的尖牙利爪，即使偶尔有所发生，其人数和比率也远远少于交通事故、心脏病和癌症等因素，但人类还是会对想象中抠眼挖心的“毛人水怪”产生高度关注与恐惧。这其实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大部分时间人类是作为野兽的捕食对象而存在的，对食人猛兽的极度厌恶感、强烈好奇心以及深深的恐惧，不断刺激着人类的集体记忆。我国《山海经》等古籍和民间传说中早就有毛人、水怪的影子，水怪、水鬼更是古代文学中常见的故事。“毛人水怪”的传言在淮北如此盛行也并非偶然。明代山阳人（今淮安市淮安区）吴承恩所著《西游记》里孙悟空的原型，据说就是淮水水神——巫支祁（又作无支祈）。传说中的巫支祁形如猿猴，塌鼻凸额、白头青身、火眼金睛，头颈长达百尺，常在淮水兴风作浪、危害百姓。大禹治淮水时，召集群神擒获了巫支祁，用铁索锁住颈脖，将其镇压在现今淮安市洪泽区的龟山脚下，从此淮水才得以平静。巫支祁的传说，无疑成为淮北地区滋生“毛人水怪”谣言的精神土壤之一。

作为孙悟空原型的“水怪”巫支祁，据说就被镇压在洪泽湖畔龟山的这口井下

早在唐代，淮北就有关于毛人的“讹言”，传说“有毛人食其心”。元代宿迁顺德乡曾有“水怪杀人”的说法，官府还为此设立了朱山大王庙，来专门祭祀水怪。明代以后，淮北水患频繁，洪水到来时家园尽毁，民众心理对其越恐惧，对水怪的迷信也就越深入。而清代淮北一带关于水怪的记载更是不绝如缕，如顺治六年就有“水兽见于淮”的记载，洪泽湖上牛首怪的传说更是流传甚广。到了民国，军阀连年混战、盗匪横行，世间生灵涂炭，使得人们迷信更深，一条普通的水蛇就有可能引发一起神乎其神的“水怪”传说，1921年《申报》报道称洪泽湖上发现水怪，“身长数丈，腰围一尺多”，从曹家嘴湖面过来，在顺河集湖面出没。建国后淮北一带出现的“毛人水怪”谣言，从本质上看其实是历史上各种民间传说的延续。

洪泽湖大堤上的镇水铁牛，其实也是对湖区历史上“牛首怪”传说的一种反映

单单是民间传说，本不至于造成什么后果。1953年这一波“毛人水怪”谣言的爆发，一定程度上还与建国后大兴水利工程有关。自黄河侵泗夺淮河、泗河入淮，新沂河两岸近60余万公顷耕地成为泗、沂、沭河下游洪水走廊，洪涝灾害严重。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下决心整治水患，着手开辟新沂河，作为沂河下游新辟排洪河道，全长185公里，从1949年开工到1953年完工，动用民工超10万人。由于建国初期财力有限，后勤保障不足，民工生活比较艰苦，加之事先缺少宣传发动，个别干部工作方式简单粗暴，少数民工出现了不满情绪，便有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议论“毛人水怪”的情况出现。1952年三河闸动工时，1.5平方公里的工地上云集了数万民工，再次出现了谣言。由于当时交通不便，信息也相当闭塞，谣言都是口口相传，工地管理方也无法予以彻底澄清。到后来，当干部再去动员群众参加治淮工程时，就有妇女以庄上有“毛人水怪”为借口，不让自家男人出河工。

当时一些水利工地聚集了大量民工，成为谣言发酵的重要温床

如果说对食人猛兽的先天恐惧为“毛人水怪”谣言的传播提供了精神土壤，兴建水利工程为“毛人水怪”谣言的发酵提供了空间场所，那么谣言传播的强大生命力则很大程度来自人们内心对于未来的不确定性。解放之初，这种不确定性主要来自于敌对势力，特别是那些对新生人民政权心怀不满之人，造谣传谣、煽风点火是他们追求复辟最简便的一种方式。据事后调查，“毛人水怪”谣言的恶意加工者和传播者，很多都是被取缔的“一贯道”等反动会道门组织的头目和骨干，还有地主、富农和旧军官。此外国民党政权垮台前，军统头子毛人凤等还特意在各地安插大量潜伏特务，让其伺机制造混乱，配合军事反攻以图“光复大陆”。1949年底，江苏连云港曾抓获一名国民党特务装扮的“毛人水怪”，头戴插有灯泡的面具，反穿皮袄，专门在晚上出来装鬼吓人、扰乱治安，就是其中的一例。

反动会道门头目和地主、富农、特务是为谣言推波助澜的重要力量

而解放之后反复出现的谣言，基本和国内社会、经济及政治上的历次变动同步，在那种情况下，普通人的生活往往瞬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能够切身感受或直觉预感到这种巨变，但无法准确预测未来，普遍处于一种焦躁不安的状态，这时候谣言和各种奇谈怪论就变得比平时更有市场。直至进入1990年代之后，随着经济快速发展，以及人们的文化和科学素养日益提升，“毛人水怪”这样的低级谣言因失去了传播的土壤，最终彻底消失不见。（本文中部分图片资料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