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时期的数字看这里!秦代军事制度史科普之九：秦朝也有一支特种兵叫“中卒”

《商君书境内篇》:

国威分地，卒随之而来。

旧注释解释“中卒”为“中军之卒”，明显是不对的。

按同篇内记载，国尉有短兵千人，警卫肯定不用把整个中军拉走，而且，这是该篇提到的第二个“国尉分地”，前一个后面跟着的是“以徒、校分积尺而攻之，为期”，也就是说，“国尉”此时负责的是攻城部署，“徒、校”就是一群“爵自一级已下至小夫，命曰校、徒、操，出公”，也就是身份等级较低的兵员，他们在前面执行攻城所需的土工作业。

然后是“陷队之士”，也就是“敢死队”、“突击队”，他们攻进城，打开突破口，紧随其后才是“国尉”调配军力，“以中卒随之”，将最精锐部队最后投入战场，当然不会仅限于“中军之卒”，让其他部队看着。

如果没有简牍的出土，“中卒”这个词汇或许会一直这么“不清不楚”下去，万幸的是，在睡虎地秦墓竹简《秦律杂抄》中有如下律条：

轻车、䞣张、引强、中卒所载傅（传）到军，县勿夺。夺中卒传，令、尉赀各二甲。

翻译一下，就是“轻车”、“䞣张”、“引强”、“中卒”使用的运输传车赶赴军队驻所，县中不可扣押，如果县中夺走了“中卒”的“传”，县令、县尉要各罚二甲。

这里制度性生词较多，需要进一步解释，“轻车”即“轻车士”，也省称为“车士”，属于秦汉之际的一个兵种，简单地解释就是操纵战车作战的军人，见《汉书·张冯汲郑传》记载：

而拜唐为车骑都尉，主中尉及郡国车士。

这是说汉文帝赏识冯唐，任命他为“车骑都尉”，管辖中尉所属及各郡国的“车士”（轻车士），可见，至迟至汉文帝在位时，“车士”仍是一个独立的兵种。

“䞣张”即“蹶张强弩兵”，也就是操作需要用双腿蹬踏张弦的重型弩的士兵，也称“蹶张士”，汉代注释家如淳、孟康称，汉代的“令”中有所谓的“䞣张百人”和“蹶张士百人”的记录，故而，两者实为一事之异名。

“引强”即“能拉开强弓的人”，不过由于秦国有强弓，也有臂张弩，并不能确定《汉书音义》中所说的“能引彊弓官”就一定是弓箭手，而非弩手。

“中卒”看似与前述三者并列，也应为一兵种，这也是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者的解释意见，但在传世文献和出土资料中毫无旁证，也就无从解释其具体属于什么兵种。

事实上，按照秦律的律文书写惯例，往往前条犯罪描述，后条为惩处措施，所以，律文提到“夺中卒传”要对“县令、尉”处以“赀二甲”的惩处，也就意味着，前述的“轻车”、“䞣张”、“引强”实则包含在“中卒”的概念之内，即合称为“中卒”。

之所以“中卒”之名如此“隐秘”，盖因“䞣张”、“引强”在秦汉之际，有一个更加广为人知的名字——“材官”。

《史记·绛侯周勃世家》记录周勃为“材官引彊”，《史记·张丞相世家》记录申屠嘉“以材官蹶张从高帝击项籍”，都是在秦朝时的“身份”，对于“材官蹶张”，《史记·索隐》的注释为：

如淳曰“材官之多力，能脚蹋强弩张之，故曰蹶张。律有蹶张士。

汉令有蹶张士百人是也。

这里引用的“汉令”与孟康所引的“汉令”都表明，蹶张士在汉代仍是军中精英。

而“引强”、“蹶张”又都冠以“材官”之名，在汉代广泛设置，见《汉书·刑法志》记载：

天下既定，踵秦而置材官于郡国，京师有南北军之屯。

汉高祖平定天下之后，“踵秦”，也就是“跟着秦朝的旧制”，在地方郡国设置“材官”，在京师长安设置了南北军屯兵驻守。

这个“秦朝的旧制”，既见于周勃、申屠嘉的身份，也见于《史记·秦始皇本纪》：

尽徵其材士五万人为屯卫咸阳，令教射狗马禽兽。

注意上面的措辞——“尽征”，也就是平时“材士”并不集中在咸阳，而是分散在郡国之中，“尽数征调”，总数也才5万人，这还是秦统一天下多年后的数字。

以资料时间排序，我们可以简单排列一下变化的轨迹：

商鞅变法——秦统一前后：

“轻车”、“䞣张”、“引强”合称为“中卒”（《商君书·境内》、《秦律杂抄》）。

秦统一之后——汉文帝时代

“䞣张”、“引强”合称为“材士”（《史记·秦始皇本纪》），秦汉之交，更名为“材官”（《汉书·刑法志》）。

“轻车”至文帝时代，为独立兵种“车士”（《汉书·张冯汲郑传》）。

也就是说，“中卒”中分离出“材士”和“车士”两个称谓，应在秦始皇三十年至秦二世元年之间，属于典型的“秦朝”制度创新，推而广之，在这个问题上的“汉承秦制”，实则是“西汉”继承了“秦朝”的制度，而“秦朝”的制度并不等于“商鞅变法”后的秦国制度。

那么，对于“秦制”的复原，就势必至少要划分为两个阶段，即商鞅变法至统一之间的“秦国时代”，以及统一之后至灭亡的“秦朝时代”。

尽管“秦朝时代”和“汉高祖时代”的制度在名称上已经在发生变化，但由于时间相继，军事制度的实质逻辑，反倒相去不远。

正如上文中所指出的，汉高祖立国之后，即在天下郡国选拔武勇强悍之辈充任“轻车、材官、骑士、楼船”。

“骑士”和“楼船”在秦汉时代属于“地域特种兵”，并非所有郡国都普遍设置的，所以，真正具有普遍制度意义的，实为“轻车”、“材官”，也即《秦律杂抄》中所述及的“中卒”。

对照一下《二年律令·秩律》中的记载：

中发弩、枸（勾）指发弩、中轻车、郡发弩、轻车、（县）发弩（啬夫）、厩

排列一下，即以地域划分：

內史辖区：

中发弩、枸（勾）指发弩——（县）发弩（啬夫）

中轻车——（县）厩

郡辖区：

郡发弩——（县）发弩（啬夫）

郡轻车——（县）厩

枸（勾）指发弩不见于“郡”，应该即上文中所引“汉令”规定的“蹶张士百人”，进而区分于普通的材官，因其人数稀少，故不设于“郡”，而设于“中都”。

序列确定，再看执掌，见睡虎地秦墓竹简《秦律杂抄·除吏律》

除士吏、发弩啬夫不如律，及发弩射不中，尉赀二甲。 发弩啬夫射不中，赀二甲，免，啬夫任之。驾驺除四岁，不能驾御，赀教者一盾；免，赏（偿）四岁（徭）戍。 除吏律

翻译一下，就是任命“士吏”和“发弩啬夫”不按照法律规定，或是“发弩”射不中，县尉要罚二甲，发弩啬夫本人射不中，要罚二甲、免职，驾驺，也就是驾车的御手可以享受四年的免徭戍待遇，如果不能驾车，就要罚教他的老师一盾，同时免去职位并偿还四年的优免。

可见，在县一级单位中，有“发弩”，并受“发弩啬夫”管理，“发弩啬夫”也不是纯粹的管理者，也需要达到同样的军事技艺标准，而归属于“厩”管理的“驾驺”，享受的是“除四岁”的“比吏”待遇，也就是视同官吏的优待。

引申一下，学习驾车的“驾驺”，享受“除四岁”的待遇，如果学会了，入选为“轻车”，自然享受的应该就是“复除”的待遇了。

结论是，秦和汉的“轻车”系统（含中轻车、郡轻车、县厩）管理的就是“轻车”，“发弩”系统（含中发弩、勾指发弩、郡发弩、县发弩）管理的就是“引强”、“䞣张”。

另见《汉书·百官公卿表》：

卫尉，秦官，掌宫门卫屯兵，有丞。

中尉，秦官，掌徼循京师。

郡尉，秦官，掌佐守典武职甲卒，秩比二千石。

看起来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职责，但却能看出一些端倪，简言之，中尉在京师的军事任务是“巡守”类，而非“屯守”类，卫尉则是“掌宫门卫屯兵”，而郡尉则说的很清楚“典武职甲卒”。

换句话说，到西汉中后期，已经只有“卫尉”是掌管“屯兵”的，“中尉”和“郡尉”一个走向了“巡守治安”，一个走向了“军政管理”，都不算真正的“领兵官”了。

由此回溯，商鞅变法时代“中卒”的真正得名原因，应与“中都官”的“中”有关，即“中都之卒”，以区别于普通的“卒”，其“已复”，也就不需要给县里的“卒更”之徭，而是备“中都”军役，他的管理主官，就是“邦尉”—“发弩”、“轻车”系统。

不过，随着秦国的扩张，原本的“邦—县”管理体制，扩充为“內史+郡—县”管理体制，原本的“举国中卒”，实际上变成了“内史中卒”，而郡的“中卒”则复制为郡的军事力量，这时候，就需要进行区分和管理，虽然名称仍为“中卒”，来源却不仅限于“內史”，当然，其“给役”仍集中于“中都”，如秦二世的“尽征”材士。

也就是说，县一级是固定的，上面的管理者，有内史和郡两种，在《二年律令·秩律》中，兵种管理的“令”，内史和郡基本一样，只是内史多了“枸（勾）指发弩”，不过这些职位有“令丞”，则说明属于日常管理职位，而非战场临时职位，却是可以确定的。

而在确认了“中发弩、枸（勾）指发弩，中司空、轻车、郡发弩、司空、轻车”都是兵种管理职位之后，则，中尉、车骑尉、卫尉、郡尉，其中上层的职位是整齐划一的：

尉—司马—候（骑兵称曲长官为“千人”）。

也就是《商君书·境内篇》中，军事指挥序列的上半部分，这个编制名称与《青海大通县上孙家寨汉简》对照看：

[以官]干行，五百将斩；以曲干行，侯斩；以部干行，司马斩；以校干行，军尉斩

尉，是校的主官，司马是部的主官，候是曲的主官。

这里，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西汉晚期军事组织对秦国、秦朝军事制度的继承。

但是，这是否意味着秦汉军事制度完全一致，以汉代军事制度的记载追述秦朝即为合理？又是否意味着中尉、车骑尉、卫尉系统完全相同？

答案是否定的。

在卫尉系统中，存在一个官职——卫尉士吏，为其他系统所无，“士吏”这个职位，又在上文中的《秦律杂抄·除吏律》中出现，并与“发弩啬夫”同列，说明该职位与“发弩啬夫”一样，都属于县中常设的“军事管理职位”。

不过有意思的是，《二年律令·秩律》里特意提到了“卫将军士吏”和“卫尉士吏”为“百二十石”级，而没有一个字提到“县士吏”，但是在《二年律令·捕律》中，又提到“士吏”：

盗贼发，士吏、求盗部者，及令、丞、尉弗觉智（知），士吏、求盗皆以卒戍边二岁，令、丞、尉罚金各四两。

就隶属关系看，士吏是县尉的属官毫无疑问，按照与“捕盗贼”有关的职责，则士吏应该负责地方的守御和“卒”的管理，而这个职务，为卫尉、卫将军所有，却未记录中尉有设，原因何在？

因为卫尉管理的是常态的“屯军”，而中尉却没有常态的“屯军”，所以，辖下有兵种主管，却不存在基层军吏的配置，也就是所谓的“有头没脚”。

拆解开来，看中（尉）—司马和郡尉—司马系统，带“中”和“郡”字的，我们可以理解为“复制”的设置，为：

中尉、郡尉，各二千石

中司马、郡司马，各千石。

中发弩令、枸（勾）指发弩、中司空令；郡发弩令、郡司空令，各八百石。

中候、郡候，各六百石。

再看车骑尉—司马系统则应该是这个样子：

车骑尉，二千石

中轻车司马、骑司马，千石。

中轻车令、郡轻车令，八百石。

骑千人，六百石；

卒长，五百石。

《汉书·张冯汲郑传》记载：

而拜唐为车骑都尉，主中尉及郡国车士。

汉景帝时，曾改郡尉为郡都尉，可见，加“都”字，在汉初的武职更名上，属于常例，车骑都尉即是车骑尉，也就是说，应该省去“骑兵军官”，则如下：

车骑尉，二千石

中轻车司马，千石。

中轻车令、郡轻车令，八百石。

卒长，五百石。

反观卫尉（卫将军）—司马系统是这个样子：

卫尉，二千石。

卫尉司马，千石。

卫尉候，六百石。

卫尉士吏，百二十石。

观察下“中尉-郡尉”、“车骑尉”这两大“中卒”管理部门和“卫尉”这个“屯兵”管理部门的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结论是，“卫尉—司马”系统之下，没有“中、郡尉—司马”系统下，兵种管理的主官，而多了百二十石的士吏。

当然，县中其实一样有“士吏”，那就是“校长”，但却分处各县之下，在里耶秦简里还有“将奔命校长”之名，也就意味着，他们平时承担的是分“部”治安的职责，而非如卫尉“屯兵”一样，形成一个个固定的“驻军组织”，“中、郡尉—司马”系统下，没有“都尉屯”，是没有军队的。

这也可以理解为秦朝日常军事力量管理的基本形态。

（本文系刘三解新书《秦砖》之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