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喜亭记》是明朝云南官场的生态图

明末崇祯年间访问昆明的西夏客在《滇游日记》中这样记载。

妙考寺,寺门东边面向中协,后面靠着三峰,所谓三化峰。

三尖高拥,攒而成坞,寺当其中,高而不觉其亢,幽而不觉其阒,亦胜也。

妙高寺始建于唐贞观年间(627—649),元朝扩建,明朝修葺。

相比起始同样建于唐宋年间的筇竹寺,妙高寺少了一份雍容华贵,更像是一个山野间的妙龄女郎,自然纯朴。

说起妙高寺,早些年真的破败!就算这些年经过修葺,依然还是很“原生态”。

前几年的妙高寺

说到生态,妙高寺中这些年才列入为昆明市文物保护单位的“继喜亭记”碑,反映出的,却是另外一种生态:明朝中期云南官场的生态。

这似乎有点矛盾!但事实真是这样的。

作为一块古碑,影响其价值的因素很多,碑文内容的独特史料价值以及碑刻中的人物,是很重要的两个方面。

《继喜亭记》碑的碑文,记载了明朝天顺二年(1458)云南三月、四月及五月初不雨,云南镇守太监梅忠率官吏于昆“遍叩神祠”祷雨之后天降喜雨,谒妙高寺筹建亭处“少憩”,再逢喜雨得“继喜亭”之名的过程。

这样一件祈雨、喜雨、建亭的事情,真的再普通不过了。

因此,《继喜亭记》碑和碑文的价值主要体现在事件的人物上。

“天顺”改的不只是元,改的还是宦官走向前台的权力架构

可能很多朋友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

昆明妙高寺《继喜亭记》碑立碑的时间是天顺四年(1460),叙说的事情发生的时间是天顺二年(1458)。

妙高寺《继喜亭记》碑

“天顺”这个年号,在明朝诸多年号中有不一样的意义,因为它代表的皇帝是明英宗朱祁镇。

而这个皇帝,还有另外一个更早期的年号:正统,中间经历了另外一个皇帝朱祁钰、另外一个用了8年的年号:景泰。

没错,这两个年号,这个皇帝,对应的重大历史事件就是史称的“土木之变”, 是明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明朝中期的开始。

“天顺不顺”,大明王朝轨迹的改变,就始于这个本来寄托了美好愿望的年号。

妙高寺《继喜亭记》碑就诞生在这个转折发生点的特殊时候。

在具体分析妙高寺《继喜亭记》之前,我们有必要来认识一下这个明朝、乃至中国历史上都是独一份的皇帝:朱祁镇。

明英宗朱祁镇,明朝第六位(1435—1449年)和第八任(1457—1464年)皇帝。

宣德十年,正式即位,年号正统。

即位伊始,主少国疑,国事全由太皇太后张氏操持,任用“三杨内阁”主理朝政,发动麓川之役,导致综合国力耗损。

正统八年,正式亲政,励精图治,宠信王振制衡文官集团,导致宦官专权。

正统十四年(1449年),御驾亲征,攻打日益崛起的蒙古瓦剌部,发生土木堡之变,兵败被俘。

孙太后联合兵部侍郎于谦,扶持郕王朱祁钰登基称帝,赢得北京保卫战胜利。 迎接明英宗回京,安置于南宫。

景泰八年(1457年),策动夺门之变,废明代宗为戾王,杀少保于谦、名将范广,迫害景泰一朝的忠良、功臣,复位称帝,改元天顺。

天顺八年(1464年),病逝,谥号法天立道仁明诚敬昭文宪武至德广孝睿皇帝,庙号英宗,葬于明十三陵中的裕陵。

明英宗朱祁镇

因为自己独特的经历,英宗朱祁镇改变了明朝的两个“祖制”:

一个差不多是这个皇帝唯一亮点的“罢宫妃殉葬”,被张廷玉等《明史》称为“则盛德之事可法后世者矣”.

另一个是饱受后世诟病、连他自己都饱受其害的宦官干政。

本来,这个名头应该是落不到他头上的。

早在之前明成祖朱棣起兵“靖难”之时,刺探宫中事,多以建文帝左右为耳目,许多宦官也在“靖难”的过程中立下战功,比如如狗儿、李兴、郑和、马靖等,清一色的宦官。

《明史》卷 304《宦官传·序》都说了:

盖明世宦官出使、专征、监军、分镇、刺臣民隐事诸大权,皆自永乐间始。

注意这里的“自永乐间始”。

英宗之前虽然宦官参与了不少政治活动,但还没有达到专权的程度。

但到了明英宗时代,他放纵了一个人:王振,才正式开始了有明一朝宦官专权的局面。

就是这个叫做王振的太监,他掌权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明太祖挂在宫门上那块禁止宦官干预政事的铁牌摘下来!

就是这个叫做王振的太监,接下来什么贪权贪财,打击迫害忠良等等坏事做绝,让人们说到“太监”的时候,都要咬牙切齿加一个“死”字,应该也是从这位老兄开始的。

朝中如此,到了地方上,自然是上行下效。

天顺改元,改的不仅仅是年号,改变的更是朝廷和地方政权的权力架构,宦官作为一个群体,走上了大明的政治舞台,甚至无数次地主导了大明的政治格局。

宦官作为一个群体,走上了大明的政治舞台

妙高寺《继喜亭记》,云南官场一群高官围着一个太监的原生态表演

前面已经说过了,妙高寺至今都还保留着一些原生态的本色。

而同样原生态的,还有《继喜亭记》所展示出的那种天顺年间云南官场的政治生态。

妙高寺曾经是这个样子

我们来具体分析一下碑记中的云南官场人物。

整个碑记,核心的人物就是叫做“梅公”的人。

碑记先是介绍了一下妙高寺,接着就是“天順改元之三年,鎮守雲南太監梅公嘗觀游是寺,欲作亭於是,而未之就。”

这个算是缘起。

接着是“明年夏五月而不雨,公偕率寮属遍叩神祠,雨應若響”;再接着“公又偕諸公涉三華,謁妙高而少憩,蓋喜雨降”,于是引出了关于“喜雨”与亭的话题。

接下来,就是大段讲述“继喜”的缘由,如此可为美谈的雅事,“公”当然喜曰:“然”;再接下来又是一段沾沾自喜、同样不无得意的感叹,最后又落笔到了对“太監公”赞誉。

最后,怕后人不知道这段故事,不知道“继喜”的创意出自谁的手笔,“因并及於繼喜亭記之末,庶後之觀者有所考云。”

妙高寺主寺后的白龙娘娘庙,《继喜亭记》碑就在这里

如果我们稍稍带着一点对“死太监”的恶感,稍稍带着一种对官场人物敬而远之的心态来读妙高寺《继喜亭记》,可能会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通篇都是对太监“梅公”的阿谀 献媚之词!还不乏对“继喜”创意的沾沾自喜,唯恐别人不知道出自谁之手笔的反复唠叨!

但,这就是明朝中期,就是天顺时期云南官场的基本架构、政治人物的生活常态:滚滚诸公围着一个本该是配角的太监,取巧讨好,而且似乎一切都理所当然!

太监,隐隐成了地方上的最有权势之人

我们来看碑记的两个主角:中心人物梅“太監公”、“继喜”创意兼撰文者。

先说核心人物梅太监。

镇守太监梅公即梅忠。梅忠这个太监,可能还没有达到能列传进入明史的程度,因此很难查到人物的生平和事迹。

不过散布在文献中的记录我们得知,这个公公除了镇守过云南之外,还镇守过四川。天顺、成化年间,梅忠与罗珪二太监在为云南“镇守中官”(或称“镇守内臣”)。

中官出镇是明朝永乐后由临时性差遣逐渐演变为正式任命的一种系统。凡有镇守总兵官处,分派中官出镇、设镇守太监(或少监),监督、巡视军务,形成镇守武臣和镇守中官两套系统。

虽然是说太监本来应该是监督、巡视军务的,但太监又怎么可能这么恪尽职守呢?因为与皇权有着天然的关系,慢慢地,太监就慢慢地插手了地方的行政、监察等事项。

英宗朝,朝中有能做的了皇帝主的太监总头目王振在把持,上行下效,到了地方上,镇守太监俨然成了一把手!

这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吧。

通过《继喜亭记》,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这个梅太监,真的不是作为宴席的主人才成为话题中心的,而是因为权势!

地方上求雨这样的事情,梅太监公“偕總戎都督沐公璘、巡按御使魏公翰,率寮属遍叩神祠”。

而且在求雨活动中,梅太监还不仅仅只是召集人和主持人的身份,完全就是主子的行径!公“念軍民無麥無禾,將罹饑饉,迺走告於神,懲己引慝,言甚懇至”。

在国家层面,能这么做的只有一个人:皇帝;这么做的行为有个专有名词下“罪己诏”。

可见,梅太监在那个时候,是把自己当成云南的主人的,多看得起自己啊!云南老天不下雨,梅太监就痛骂自己、责怪自己德行不足以感动上天,言辞无比的恳切,态度无比的端正!

而这一切,围在身边的一大群人还相当认可,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可见,天顺年间,云南的第一人早已经是这个太监啦。

天顺年间云南的第一人

接下来说碑记的作者。

这个作者,是撰文的人,应该也就是为亭子起名“继喜”的创意人,要不然也不会这样沾沾自喜,唯恐天下人不知道。

这个人物,就是碑记第一行中的“賜進士中奉大夫雲南等處承先布政使司右布政使四明嚴貞”。

严贞,字守道,号不阿,广东新兴人,明朝永乐十三年(1415)乙未科进士。

天顺元年(1457)12月由福建都转运盐使司运使升为云南右布政使,天顺四年(1460)春正月,因年老有疾由吏部考察致仕罢。著有《砚山十景》、《天露仙源》等。

布政使,掌管一省的财政、民政。明洪武九年(1376年)撤销行中书省,以后陆续分为十三个承宣布政使司,全国府、州、县分属之,每司设左、右“布政使”各1人,与按察使同为一省的行政长官。

云南右布政使,也就云南管钱、管民政的第三号人物。

碑记中有“貞方以老去歸,喜黔人得蒙其惠,而公亭之得美名也”一句,说的就是,命名的时候还是官员,立碑的时候,严贞已经是退休老头了。

所以,对这个一时间脑洞大开的“创意”,严退休老头反反复复地强调,唯恐别人不知到“继喜”的名字出自于他的手笔。

可能,也只有退休老头才这么看重这些吧?

《继喜亭记》撰文者是云南右布政使

最后,来说说“与会者”。

这场妙高寺后林地间、“茂樹脩竹”之下一起休息喝酒,当然一起淋雨的参与者、“与会者”虽然在《继喜亭记》没有表现、出彩的机会,但这些人却不是“路人甲”,而是我们前面说到的“衮衮诸公”。

两次出现职位和名字的,是云南沐氏家族的第一人:沐璘。

沐璘:(1429——1458)字廷章,号继轩。素儒雅,滇人易之,既而号令肃然不可犯,镇滇7年(1450-1458)。天顺元年(1457)六月,由云南总兵官都督同知升为右军都督、阶特进荣禄大夫。

虽然文中说的是“都督沐公璘”,而不是“黔国公沐璘”,但沐璘“都督”的前面还有“總戎”两个字。

总戎是什么官?镇守云南的总兵官!云南军事的最高负责人。

云南沐氏,世镇云南、掌都司,充任云南总兵官

职位和名字出现一次的,是“巡按御使魏公翰”。

人我们就不说了,真的不熟,哈哈,就说说这个巡按御使吧。

明朝的明代巡按御史,据《明史》记载:

巡按则代天子巡狩,所按籓服大臣、府州县官诸考察,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按临所至,必先审录罪囚,吊刷案卷,有故出入者理辩之。诸祭祀坛场,省其墙宇祭器。存恤孤老,巡视仓库,查算钱粮,勉励学校,表扬善类,翦除豪蠹,以正风俗,振纲纪。凡朝会纠仪,祭祀监礼。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有大政,集阙廷预议焉。盖六部至重,然有专司,而都察院总宪纲,惟所见闻得纠察。诸御史纠劾,务明著实迹,开写年月,毋虚文泛诋,讦拾细琐。出按复命,都御史覆劾其称职不称职以闻。凡御史犯罪,加三等,有赃从重论”。

也就是说,巡按御史是中央特派员。

巡按御史——古代的"中央巡视组"组长

其他的“与会者”就是《继喜亭记》中的“寮属”、“诸公”,都有谁我们不知道,但碑刻上書丹者、篆额者应该是参与其中的。

都有谁呢?提刑按察司副使杜銘、 提刑按察司僉事曹輔。

同理,人就不介绍了,说说官职:提刑按察司。

提刑按察司是省一级的司法机构,主管一省的刑名、诉讼事务,同时也是中央监察机关都察院在地方的分支机构,对地方官员行使监察权,简称“按察司“。

提刑按察使司中,设置按察使一人,正三品;副使,正四品;佥事无定员,正五品。

提刑按察司主管一省的刑名、诉讼事务

自此,大多数人物都出场了,来回顾一下碑记中的官场方面大员:

  • 云南镇守太监梅忠
  • 掌云南都司的云南总兵官沐璘
  • 中央特派员巡按御史
  • 云南右布政使严贞
  • 提刑按察司副使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云南省里设有的三司,承宣布政使、提刑按察使、都指挥使,分别是三、二、一号人物参与,再加上两个中央特派员,这样的阵容足够豪华了吧?

《继喜亭记》碑额

这帮大人物,在《继喜亭记》中的表现,哪怕没有一句话,一个字,但都被发言者、碑记的作者代表了,因为“咸起謂公曰”。

是怎样一种表现呢?我们此前已经领略过了,也就只能呵呵了。

昆明妙高寺《继喜亭记》碑

附录:昆明妙高寺《继喜亭记》:

滇城西北餘十里三華之山有寺曰妙高,夙據其山之陽,岡阜盤欎,泉谷縈廻,儼然兜率之境也。去寺不數步,有隙地廣僅尋丈,嘉卉芳木,環翳而交蔭焉。

天順改元之三年,鎮守雲南太監梅公嘗觀游是寺,嘉其地静幽爽朗可以憩息,欲作亭於是,而未之就。明年夏五月而不雨,公偕總戎都督沐公璘、巡按御使魏公翰,率寮属遍叩神祠,雨應若響。

越六月已酉,公又偕總戎諸公涉三華,謁妙高而少憩於隙地茂樹脩竹之下,因命酒促席觴酌數行,皆心曠神怡,休休自得,蓋喜雨降,既降而百谷之有成也。咸起謂公曰:

昔坡公治扶風之明年,彌月不雨民為之憂,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遂名其亭曰“喜雨”。今歲雲南三月不雨,四月又不雨,公念軍民無麥無禾,將罹饑饉,迺走告於神,懲己引慝,言甚懇至,幸天默相斯民,五月既賜之雨,六月丙午雨,丁未又大雨,“官吏相與慶於庭,商贾相與歌於市,農夫相與抃於野,憂者以悅,病者以瘳”。而今日遂得以杯酒相羊於此夫,豈偶然也哉?喜雨亭不可見矣,而請以“繼喜”名公之亭可乎?

公喜曰:“然”。

貞方以老去歸,喜黔人得蒙其惠,而公亭之得美名也。因為之記曰:

坡公感雨而名其亭,几百年於兹矣,繼坡公而後者豈無禱雨之應,抑豈無亭之可名哉!然寥寥,其未聞而繼其喜者卒有待於今日,蓋其精誠格天,降雨以時,而民物熙熙。然雖不期同於坡公,而適與坡公同其喜爾,謂之繼喜宜哉!雖然此特志一時之喜耳。

太監公文武清脩,忠仁惠恕,鎮綏方隅,經略有余,與夫平反恤老興賢厚俗之德在人心者,有將終身喜悦而不能忘矣。志雨之喜云乎哉!因并及於繼喜亭記之末,庶後之觀者有所考云。

(沐继远先生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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