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从心忧天下到快乐中国

中国回到了最坚决的城市

2018年10月1日国庆节，烟花照亮了整个长沙的夜空。

摄影/姚王度

-风物君语-

先天下之乐而乐

▼

长沙是座不甘寂寞的城市。湖南人“霸得蛮”的劲头，充斥着长沙城历史的每个角落。

▲ 夕阳下的长沙。摄影/姚王度

城名、城址两千年未曾改变，但是长沙人并非因循守旧的老夫子。近代的中国老态龙钟，长沙却是一副血气方刚的青年模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想别人所不敢想，干别人所不敢干。

▲ 橘子洲头，桥都要修得“六六大顺”。摄影/YZERG

长沙以一种异常决绝的姿态投入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曾国藩、左宗棠的湘军，梁启超、谭嗣同的时务学堂，黄兴、宋教仁的华兴会，毛泽东、蔡和森的新民学会……

▲ 湖南大学礼堂。摄影/姚王度

百年前，长沙的底色是兼济天下的博爱，也是舍生取义的果断，远非我们今日所见的开朗活泼的娱乐之城，长沙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生在四水之间的湖南伢子

▲ 岳麓山，是南岳衡山72峰的最后一峰。摄影/姚王度

关于长沙得名，最被人津津乐道的说法，是“地以星名”。天上有轸宿长沙星，映在人间，就有了长沙城。

且不论真假，这其中的浪漫与愿景，似乎就暗示了这座城不平凡的命运。

▲ 长沙烈士公园。摄影/YZERG

湖南素来有三湘四水的概念。湘、沅、资、澧四条河流及其支流，联手群山、大湖，把湖南切了个七零八碎。大大小小的平地就点缀于山水之间，构成湖南人赖以生存的空间。

▲ 浏阳河，是湘江的一级支流。摄影/姚王度

东、西、南三面环山，北方则是广袤的洞庭湖。湖南省就像一个朝北的大口袋，兜住了来自北方的一切，也面临走不出去的窘境。

▲ 洞庭湖。供图/视觉中国

自秦至唐的上千年间，中央政权居关中，遥控着全国。若要政令通行于岭南，长沙是必经之路。

▲ 橘子洲大桥。摄影/张勇

然而，长沙的区位，放在中国历史中横纵对比，从哪个角度来说，都算不上是有绝对影响力的中心城市。

▲ 三汊矶大桥，坐落于长沙北二环沿线，湘江大桥以南。摄影/YZERG

宋朝，关中衰微，中枢移至中原。此时，沟通南北的大运河，成为了支撑庞大国家运行的最有力的一条动脉。远离水运主线，被山岳大川拦住了去路，长沙的落寞也在意料之中。

▲ 从梅溪湖上空往北远眺，是绵延起伏的谷山山峦。 摄影/YZERG

较之中部城市中的同辈武汉，长沙也略逊一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长沙的双手只能触及湘江流域。湘西甚至邻近的湘潭等地，对待这个全省老大都总是不冷不热。

▲ 湘江。摄影/姚王度

长沙的沉浮起落，是历史变迁的一个缩影，是蝴蝶翅膀扇动后的无限放大。长沙得以置身其中，原因无外乎长沙文化、乃至湖南文化的早熟。

▲ 长沙西湖公园，坐落于岳麓山北麓。摄影/YZERG

惟楚有材，于斯为盛

历史悠久、文化起源这些词已用得烂俗。长沙的早熟，在其精巧，也在其旺盛。

▲ 爱晚亭坐落于岳麓山下，与滁州醉翁亭、北京陶然亭、杭州湖心亭并称 中国四大名亭，由毛泽东为其匾额题字。上图摄影/张宸彪；下图摄影/葛可达

精巧是说她的物质。我国现存最大的商代方尊——四羊方尊，便出土于此。高约半米，重约七十斤，做出如此的体量，却不着痕迹，浑然天成。古长沙人的手艺，确实厉害得紧。

▲ 四羊方尊是商朝晚期青铜礼器，祭祀用品。1938年出土于湖南宁乡县，收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 供图/视觉中国

中国家喻户晓的马王堆汉墓，让今人得以窥见老祖宗到底有多厉害。素纱襌衣轻薄若无物，帛画色彩鲜艳如初，长沙人在两千年前，已有了现代人难以企及的绝技。

▲ 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偶人，看起来他正在做广播体操里的侧平举运动。摄影/石耀臣

长沙的旺盛，在于精神，这一说起来更是不得了。

“屈贾之乡”的名头，独此一家。屈原与贾谊，一人将理想妆点以最绚烂生花的辞藻，一人把冷冰冰的政治写得文采斐然。长沙在不同时间接纳了这两位顶出色的才子。

▲ 贾谊故居。摄影/姚王度

或许这二人与长沙的缘分，给这座城市“开了光”。过往的千年之中，有太多人与长沙产生了交集。孙坚在长沙太守任上起兵反董卓；刘备夺荆州四郡的故事被人一说再说；杜甫在此巧遇李龟年，写下了人生最后一首绝句：

“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江南逢李龟年》杜甫

”

▲ 长沙铜官窑博物馆。长沙窑与浙江越窑、河北邢窑并成为唐代三大名窑。摄影/石耀臣

前文说过，宋朝的长沙，失去了南下大通道节点的地位。但是，她的落寞也仅仅是暂时的。

失去了半壁江山的南宋朝廷，一直在试图构筑一条坚固的防线，以期拒金兵于国门之外，保住自己的太平日子。李纲、张浚、岳飞、韩世忠、辛弃疾、文天祥，这些南宋数一数二的文臣名将，都曾或长或短地驻跸长沙。

▲ 岳麓书院始创于宋朝，已有千年历史，门前的对联更是深入人心。这副对联书于清朝嘉庆年间，恰好处于湖南人才“井喷”的前夕。摄影/龚跃贤

“精忠报国”之外，长沙的人文精神愈加振奋。朱熹、张栻两位大儒在岳麓书院、城南书院开坛讲学。湖湘学派的一脉相承，湖湘文人的血脉偾张，大概在此时已埋下了伏笔。

时间走到此处，我们还看不出那座娱乐之城的轮廓。况且，长沙这出大戏的序幕还尚未拉开。

心忧天下，敢为人先

▲ “湘江北去，橘子洲头”。摄影/姚王度

“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这是湖南人杨度所作《湖南少年歌》的最后两句。

自中国走入近代，湖南人可算是迎来了生命中的新篇章。之前的日子里，长沙是外地人大放异彩的长沙，此后，长沙才真正是湖南人的长沙。

▲ 长沙港。摄影/YZERG

虽说《隋书·地理志》已经给了湖南人“劲悍决烈”的评语，但在这个时候，湖南人才更为接近我们印象中的湖南人：吃得苦，霸得蛮，不怕死，耐得烦。湖南人遇事执着，仿佛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由内自外透出泼辣豪爽的作风。

▲ 电影《邪不压正》剧照。影星廖凡生于长沙，近年在电影《心理罪》《江湖儿女》等作品中频频亮相，塑造了很多硬朗的荧幕形象。供图/视觉中国

辣椒自明朝传入中国，与湖南人一拍即合。带着湖南人走出湖南的曾国藩，创建湘军，除了武器装备力求尽善尽美，每人还配发一竹筒油辣椒。换句话说，湖南人走出湖南，必有一筒辣椒傍身。

▲ 2018年7月8日，湖南宁乡炭河古城举办吃辣椒挑战赛，众多挑战者坐在铺满辣椒的近200平米的巨型蓄水池中进行吃辣椒比拼。最终，来自宁乡的市民唐帅辉在一分钟内狂吞50个辣椒获得最后的冠军。供图/视觉中国

湘军的老家湘乡，当时还属于长沙府。儒生带乡民，这支中国历史上血统最怪异的军队，开启了长沙最闪光的时代。太平军横扫南方大部，却在长沙碰了个硬钉子。最后也是曾国藩带着一众老乡，“结硬寨，打呆仗”，用最笨最倔的方法，一点一点击垮了让八旗军一筹莫展的太平军。

▲ 曾国藩领导的靖港水战遗址。摄影/石耀臣

湘军的成功，仿佛揭开了湖南人头顶的封印。在中国版图中部的这片闭塞之地窝了上千年，湖南人这一展拳脚，就把中国搅了个天翻地覆。

几乎中国近代所有的重大历史瞬间，都有长沙的身影。

▲ 长沙真耶稣教堂，坐落于潮宗街。摄影/YZERG

1897年，以梁启超为中文总教习的时务学堂成立于长沙。长沙人谭嗣同更是甘愿舍身成仁，试图唤起民众对变法图强的支持。国人的迟钝麻木，让这种努力显得格外苍白。中国无疑需要一剂猛药。长沙，或者说长沙人，转而走上一种更为激烈而坎坷的道路。

▲ 坐落于岳麓山景区内的黄兴墓。摄影/龚跃贤

辛亥革命的首义之地，是长沙的“老冤家”武昌。可背后也离不开黄兴、宋教仁创建的华兴会在长沙的鼓与呼。此时的长沙，称得上是革命的策源地，是风暴诞生的地方。

▲ 1914年的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教职员学生一览表，收藏于长沙市第一师范青年毛泽东纪念馆。供图/视觉中国

长沙风气焕然一新。正是在这种精神的感召之下，青年毛泽东从故乡韶山来到长沙读书。他所入读的湖南省立第一师范，正是在南宋城南书院的基础上建立的。冥冥之中，长沙的人文精神，湖湘学子手中不曾倒下的道义大旗，流传到了彼时初出茅庐的毛泽东手中。后面的故事，不必赘言。

▲ 位于长沙市芙蓉区的程潜公馆。时任湖南省主席的程潜是湖南和平解放的重要推动者。摄影/龚跃贤

为何湖南会在近代突然崛起？可能是上千年积累的集中爆发；可能是对于突然走出闭塞环境造成冲击的回应；可能是身处乱世只有不信邪、不服输的人才能有所作为……这个问题恐怕永远也说不清。

▲ 长沙火车站，钟楼火炬别具特色，象征着长沙是毛主席最早点燃革命烈火的地方。屋顶“长沙”二字即取自毛主席手书的《沁园春·长沙》。摄影/张宸彪

长沙的特殊地位，不仅在于贡献，也在于牺牲。仁人志士自不必说。最让人扼腕的还是那场蹊跷的文夕大火。1938年11月13日凌晨，长沙城中失火，却被守城士兵认为是为“焦土抗战”所制定焚城计划的信号。当即四下放火，顿时满城火光。

可怜长沙城，两千年未曾变换城址，却被五天五夜的大火，将古城雄健的肉身付之一炬。再经四次长沙会战的蹂躏，长沙作为一座城市，恐怕真的如天上星一般缥缈了吧。

▲ 天心阁坐落于长沙市中心地带，在现代的水泥丛林里守护着一个历史厚重的“老长沙”。原建筑已毁于文夕大火，现在的建筑系1983年重建而成。摄影/龚跃贤

“

长沙近30年来，物质、人力欣欣向荣。全国都市中，充实富庶，长沙当居首要。百年缔造，可怜一炬。

《中央日报》社论

”

城毁了，但湘人的务实风气，早已造就了一批肯埋下头踏实做事的人。他们改变了家乡，改变了中国。曾经在历史大潮中飘摇的长沙，由蝴蝶效应的最终一环，变成了蝴蝶本身。

▲ 国金中心附近的长沙街头。摄影/YZERG

长沙拥有了让人仰视的荣光。可是，谁也不曾想到，她在几十年之后，迎来了一次果断的转身。

长沙的“城生急转弯”

▲ 太平老街的街头巷尾，不乏隐藏在民间的牌九高手。摄影/YZERG

谈及长沙，人文学者萧春雷在他的文章里做出了如下论述：

“

没有一座城市的转折像长沙这样决然，仿佛脱臼。一座‘心忧天下’的伟大城市，在后现代的娱乐狂潮中，告别理想、责任和血性，选择了‘先天下之乐而乐’……

《中国的掌纹·华夏边城》萧春雷

”

萧老师言语之中，透露出的是担忧与惋惜。这也难怪，前后不足百年时间，长沙来了一次急转弯，用力之猛，改变之快，一不留神闪了所有人的腰。

▲ 因为一场大火，长沙变成了一座很老也很年轻的城市。长沙的现代建筑也有自己的独特美感。从上至下：CNN“世界十大最性感建筑”上榜：中国结步行桥；国足福地：贺龙体育场（摄影/YZERG）；梅溪湖国际文化艺术中心，由英国扎哈·哈迪德建筑事务所设计，总投资28亿元（摄影/张勇）。

今天的长沙，热闹，喧嚣，活色生香。一旦夜幕降临，城市的夜空就被长沙人释放出的过剩精力震出一条条裂缝。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的街道像一座城市的脉搏，有力地跳动着。出租车司机无疑是最会“把脉”的城市向导。摄影/张宸彪

我们形容一座城市的生活，很喜欢用“烟火气”这个词。长沙无疑是一座烟火气十足的城市。长沙大街小巷的饭馆中漫溢出来的香气，足以证明一切。当年湘军带着油辣椒打仗，如今餐饮业的激烈竞争也靠这红红的家伙冲锋陷阵。

▲ 口味虾。供图/图虫·创意

例外可能在长沙人清晨的那碗粉里。一碗粉嗦出酣畅，可放眼望去，简简单单的肉丝粉，油汪汪的，爽滑而带有馥郁香气，看不见红色，素净得像是没有湖南基因。其实辣椒早在一旁静候，大概唯有此时，长沙厨师才会把对于辣椒的控制权交给食客。

▲ 清晨，刚出锅的肉丝粉。摄影/张宸彪

想在长沙吃个痛快，还是要一头扎进城市深处，花时间去搜寻。人多的地方总不会错，可火宫殿更像是为时间紧迫的游客准备的一站式味觉体验中心。长沙人有本事把臭豆腐做出臭脆臭脆的撩人风味，有魄力把遇到一切食材做成口味，也能料理出糖油粑粑和甜酒那样的甜蜜。街边一家破破烂烂的小店，可能正是长沙饮食江湖最传奇的存在。

▲ 从左至右：长沙臭豆腐（摄影/何嵘）；老长沙大香肠（摄影/张宸彪）；火宫殿小吃甜酒、油炸粑粑和炒田螺（摄影/龚跃贤）。

长沙人的欢愉，并不止于舌尖。

多年前，长沙街头就已是肩并肩地挤在一起的酒吧、歌厅、演艺吧。长沙人依旧蠢蠢欲动，只不过这次换了一个目标。天生爱闹，长沙人创造并享受着中国最精彩的夜生活，城市每晚定时陷入狂欢，你几乎能看见荷尔蒙从酒吧溢到了街上。

▲ 2011年12月22日，陈冠希来长沙市解放西路参加某酒吧十周年庆典。无独有偶，2013年5月25日，长沙魅力四射酒吧现场聚集了大批粉丝，一睹日本女星小泽玛利亚的风采。供图/视觉中国

泡吧的迷幻，还只能说是局部气候。湖南卫视这股风，早已透过屏幕，刮进了无数中国人的客厅。

▲ 2005年8月19日，长沙。13年前的超女五强：李宇春、何洁、周笔畅、纪敏佳、张靓颖，谁还没有青涩过？？？ 供图/视觉中国

湖南卫视，昵称“芒果台”。这支“电视湘军”一手打造了一系列现象级的综艺节目。《超级女声》鼎盛时期一直是同时段收视率第一。2005年的决赛，吸引了超过900万人投票，要知道，那还是在移动互联网时代之前。虽然对长沙人来说，湖南经视、都市频道更值得疼爱，但是这并不妨碍长沙搭着商业化、娱乐化的顺风车，悄悄钻进中国人的生活。

▲ 2005年8月26日傍晚，“超级女声”的歌迷在为周笔畅做最后的疯狂拉票。供图/视觉中国

看着无数年轻人对着荧屏上的偶像，毫无休止地倾泻自己的狂热，再联想起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正是当年血气方刚的革命之城，像萧老师一样的担忧也并非全无道理。

▲ 娱乐圈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汪涵和徐峥。供图/视觉中国

不过，想想长沙连娱乐这件事都能做到全国顶尖，不得不让人佩服。这地方的人，当真是有股倾尽全力的豪气，要做就做到极致，救亡图存如此，娱乐又是如此。别看长沙转身转得迅猛，但还是那个脾气。

▲ 长沙特色奶茶店：茶颜悦色。一杯奶茶而已，都有自己的脾气。供图/图虫·创意

今天的中国，所有城市都在面临激烈的竞争，长沙远远谈不到领先。但是，长沙人有属于自己的位置。2013年，长沙市政府宣布将打造“快乐长沙”城市形象，长沙真的要变身为“快乐大本营”了。

▲ 来张大美女压压惊——2018年10月14日， 第12届金鹰电视艺术节，迪丽热巴打败杨紫捧得双杯，荣获“最具人气女演员奖”和“观众喜爱的女演员奖”。金鹰节的永久举办地就是长沙。供图/视觉中国

多次获评“中国最具幸福感的城市”，长沙人确实很快乐。他们沉重过，激愤过，奔走过，牺牲过，而后才有了今天的快乐。他们也配得上这种快乐。至于故事的结局，会不会是娱乐至死呢？我没有答案。

▲ 夜幕下的国金中心。摄影/YZERG

-END-

文丨伊森

图编丨Geethan

设计 | Q年

封图摄影丨YZERG

本文部分观点参考自萧春雷《中国的掌纹·华夏边城》

参考资料

1.王习加主编《长沙史话》

2.陈康《长沙文史资料第1辑·文化名城长沙历史沿革述略》

3.许权《长沙文史资料第6辑·长沙大火纪实》

4.伍春辉《经世·自强·进取：近代化大潮中的长沙精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