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01年前后到去世前,因种种原因,梁启超始终未能完成他写一部完整的《中国通史》的心愿。追溯一下这个过程,对于了解其人其学是颇有裨益的。
写国史以救广智书局
1904年,梁启超的《中国通史》已完成二十多万字,“是岁,先生著《国史稿》成,二十余万言”(《梁谱长编》,P172)。就目前所看到的材料,梁氏此时完成的二十余万言,应该是中国通史清代部分,这在1909年4月5日门人何天柱致梁氏的信中有体现。当时,何天柱为《国史稿》付印之事致书梁启超:“《国史》先撰本朝,恐披罗太费力,柱谓不如从上古撰起,既成一册,即可出售,不必俟全书告成也。”(《梁谱长编》,P254)
1907年到1909年间,梁氏的多封通信中提到了《中国通史》。1907年,何天柱致信梁氏讨论《中国通史》中的插图问题:“吾师所著《国史》,柱欲不用图画(再版乃加入),从速印出,可得款以救目前,不知师意如何?”(《梁谱长编》,P197)何天柱信中提到的“得款以救目前”,系指梁氏力救广智书局之事。
广智书局成立于1902年,是由梁启超、冯镜如等人集资向海外的华侨、保皇会成员招股,以每股20元招5000股,集资银元10万元创办的。冯镜如为经理,梁启超在海外以文稿参股。广智书局成立以后,成为保皇会的宣传阵地,梁氏在其中倾注了很大的心血,出版了《新民丛报》、《广艺舟双楫》、《饮冰室文集》、《戊戌政变记》等一系列书籍。但是从1903年起,因为种种波折和困难的缘故,营业颇为不振,所以几年来很为海外同志所不满,梁氏不得不四处筹资以渡难关,他甚至把筹资的希望寄托在《中国通史》的出版上。1907年12月24日,梁启超致康有为信中对此有详细的说明:“广智之局,擎一辛勤备至,然以无款之故,不能扩充,厌厌无生气,真成一赘疣,实则若弟子之《中国史》编成,此局即可立救,其奈无寸暇何。沪上人来书,痛哭流涕,责弟子以此业,弟子亦欲从来春起,闭户数月以成之,但现在局面既开,百事无一不取决于弟子,何从此得闲暇,言念及此,负疚何似。……然弟子誓必成此作,欲必以来年成之,一以偿夙愿,一以为国民精神教育,一以偿广智债也(弟子负广智债二万余矣)。”(《梁谱长编》,P224)
梁氏之所以选择著《中国通史》以解广智书局之急,与梁氏在当时图书界的影响有关。对此,梁氏十分自信,他在致友人的信中谈到自己不想写书的原因时说:“现今中国内地情形,他种之书彼不能销,惟弟所自著之书,全国依然到处欢迎,特不能禁止翻版耳。弟近数年来,一则因内地国事多端,不能专心著书。二则因每出一书,必被人翻印,无异自绞心血,替他人赚钱,故愤极不欲著书。”(《梁谱长编》,P255)虽然明知著书出版,容易被别人渔利,但是为了解广智书局的困境,他还是选择编写出版《中国通史》,以其所得来解广智的困局。
为了尽快写出《中国通史》,梁氏计划闭门数月,集中精力毕其功于一役,可能是因为用力过勤,康有为有些担心梁氏劳累伤身,专门致信爱徒:“广智事,哗不可言,……故虽紧极而无可忍。至汝忙极亦当自爱惜,不必再编《中国史》矣。”(《梁谱长编》,P230-231)
1907年到1908年间,梁启超集中精力写作了《中国通史》中清朝部分,完成二十余万言,准备以《国史稿》为名出版,但不知何因,该书并未能出版,而梁氏著《中国通史》的计划似乎也暂停了。他把写作的重点放在了“射利之书(中学图文教科)”,“卖文以求自活”。(《梁谱长编》,P257)
集中写作,规模初具
梁启超再次写作《中国通史》应该是在1918年。这一年,在梁氏与亲友的通信中,谈得最多的是《中国通史》。
他的友人、商务印书馆的陈叔通在1918年3月13日《致梁任公书》中曾提到:“十日书悉。南海款已交去,菊翁另函达,想荷察入。《通史》但日以为程,似不可求速,制图自较作表更艰,敬意宜挽人为助。蚤寝诚难得,循是以往。所谓清明在躬,志气如神,于学问事业均极有关系。天苟不亡中国,吾辈未必竟一施展之日。”(《梁谱长编》,P447)据信可知,1918年3月之前梁氏已开始写作《中国通史》,为了保证写作进度,他课日为程,每日早睡早起。书稿中需要制图较多,似乎影响了他的写作进度。
4月19日,陈叔通特致信梁启超询问情况:“久未接书,静生来询,悉著作太猛,未免稍瘦,甚以为念。”(《梁谱长编》,P448)5月,梁启超复书陈叔通,介绍《中国通史》写作情况:“所著已成十二万言(前稿须复改者颇多),自珍敝帚,每日不知其手足之舞蹈也。体例实无余暇作详书告公,弟自信前无古人耳。宰平曾以半日读四万言之稿两遍,谓不忍释。吾计凡读者或皆如是也。顷颇思‘先秦’杀青(约端午前可成),即先付印(《传》、《志略》别行。此惟有《年表》、《载记》、《志略》三种。《先秦》之部独十一卷,冠以总叙一卷,约二十万言也),故愿与公一商印事。鄙意极厌洋装,惟有地图,有金石拓片,华装能否善此?若能之,甚望商务为特装一仿宋铅字印之(如西泠社所有但当加精)。为商务计,若欲复古籍,此固不可少也。”(《梁谱长编》,P448)由此信可知,梁氏当时已完成了先秦部分的写作,并已考虑交商务印书馆以仿宋铅字印刷出版。
5月,在与友人的信中,梁启超详细介绍了他在写作《中国通史》期间的生活情形,他兴奋地说:“吾比来有一事,当令公等大惊。吾每日晨六时前必起,十一时前必睡,似此已多旬矣。吾用决心强制,欲克制三十年来恶习,缘此致病数日。就两旬来形势论,似不败矣。每日著书能成二千言以上,三四月后当有以餍公心目也。”(《梁谱长编》,P448)此封信是写给哪位友人已不可考,从该信写作时间是5月判断,他所谓“有一事”就是指写作《中国通史》。
5月7日,梁启超在致蹇季常的信中介绍自己最近日常起居和著述时,再次说:“自公之行,吾邈然几与世绝,严戒阍者,毋为客通。客腊犹耽湎墨池,献岁以来,覃思述作,彼玩物之习,亦大减矣。半月前恒彻夜不睡,比出全力矫之,已能十一时就枕,未明而起,午前辄属稿千余言,如是者五日矣。”为了写作《中国通史》,梁氏一度放弃了热衷的社会活动,甚至生活起居也做了调整,足见其对《中国通史》的重视。
经过几个月集中写作,梁氏的《中国通史》初具规模,七八月间,梁启超致信陈叔通,就《中国通史》的出版发行问题进行商讨:“顷复思出杂志,专言学问,不涉政论,即以通史稿本分期付印,广求当时评骘(目的在此),其他读书笔记之类,数月来所积亦不少。……惟印刷发行问题,颇难解决,盖《通史》版权必欲自有,故不能与他方面生纠葛,而自行印发,又所不欲,故拟托商务代印发,而定一双方有利之公平条件,望一一代筹,为草一稍详之计划书见复,至盼。”(《梁谱长编》,P449)值得注意的是,在5月梁氏与陈叔通的通信中,梁氏计划将《中国通史》交商务印书馆以仿宋体铅字印刷出版,而到七八月间,梁氏的计划已有所改变,他打算自办杂志,将《中国通史》中的内容分期登出,将版权保留在自己手中,商务印书馆只是代为印制和发行。陈叔通似乎同意了梁氏的意见。
因病中断,未能继续
令人惋惜的是,梁任公在八九月病间因著述过勤,患呕血甚久。他在致陈叔通、张菊生一书中自述其事云:“昨得叔兄与仲策书,今得菊兄书,知以贱恙劳焦念极矣。病初起本不轻,西医言是肋膜炎,且微带肺炎,盖蓄病已旬日,而不自知,每月仍长时间讲演,余晷则搦著述,颇觉惫而不肯休息,盖发热殆经旬矣。后忽喀鲜血约半碗许,始仓皇求医,服东医药旬日,病不增而已,而憔悴日甚。老友唐天如自粤急难来相视,服其药五日,病已去八九,贱躯素顽健,必可无虑,再数日当全平复矣。病中饮食如恒(胃始终健),读书亦不少,知念谨闻。”(《梁谱长编》,P450)
考虑到梁氏的身体状况,陈叔通9月16日致书梁启超,建议其暂停《中国通史》的写作:“两得仲策先生书,稍慰驰念,希陶约同诣津一视,志清濒行亦以为言,卒苦于馆务牵率,口腹累人,可恨可恨,今得十一日手简,尤以为慰。自仲策书至,即已传示各友好矣。敬求注意两事:‘(一)戒酒(二)少看书,(《通史》切宜停编半年或一年以后再继成之),未知可允否。’”(《梁谱长编》,P451)
梁启超自此次病愈后,著述工作即暂时停止,乃转而好读佛书。之后,梁启超开始为期一年多的欧游。《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曾对梁氏在1918年间的生活写作情况进行概述:“自去腊以来,先生治碑刻之学甚勤,故是岁所为金石跋、书跋、书籍跋最多。春夏间先生屏弃百事,专致力于通史之作,数月间成十余万言。至八九月间以著述过勤,致患呕血病甚久,而通史之作也因以搁笔。十月国内和平统一运动起,南北名流有和平促进会之组织。十二月酝酿一年之久欧游计划成功,二十八日先生偕蒋百里方震、刘子楷崇杰、张君劢嘉森、徐振飞新六、杨鼎甫维新等由沪乘日本邮船会社之横滨丸放洋,是为先生此后致力于教育事业的起点。”(《梁谱长编》,P446)
欧游之后,梁氏致力于教育事业,治学和著述的重点也发生了转移,编纂《中国通史》的计划虽未就此夭折,但因为他治学兴趣的广博、不幸地早逝,最终就有了1927年他在致女儿令娴信中未完成《中国通史》的遗憾,这不只是梁氏个人学术中的一个缺憾,对中国史学也未尝不是一个大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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