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尾狗】特立独行的猪与无尾犬丨原创

像王小波一样，我也养过特立独行的猪。

那还是我四岁的时候，猪也四岁。据家里人说，我们俩的生日甚至都相差不了几天。从名分上来说，它是肉猪，公的，养来就是给我吃的。但谁料到它长得又黑又瘦，两眼炯炯有光，竟越发地跟我神似起来。

于是乎，我把它当成了宠儿和玩伴，但它看起来并不这么想。这家伙像山羊一样敏捷，一米多高的猪栏一跳就过，它还能后腿直立、把前腿搭到门上，拿鼻子拱开门栓——所以它总是动不动跑到大街上游荡的状态，根本就不在圈里呆着，也基本无视我的示好。

当时我们是住在已祖传了三代的老房子里，隔壁住着从第二代起就“不上门了”（互不来往，交恶的意思）的古怪老太太。据说她总是从门缝里看人，时刻戒备着一墙之隔的我们。四岁之前，我从未见过她的真容，每次经过她家的大门口，也都像火烧了屁股一样，一溜烟地跑掉。

但我的特立独行的猪啊，它逛腻了整个村子甚至连周边的几个村也索然无味了之后，竟然对一墙之隔的古怪老太太家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兴趣。当然，此前有关它跳墙偷食、调戏小母猪等的流言和追责已接连不断。每日里，它开始不断练习跳上猪圈的房顶，通过那里把头探进邻家的院子，然后是跳墙而过，留给我的是墙另一面的沙石落地声，接着是此起彼伏的猪哼叫声。

当时，几乎整个照看猪的责任都已在我身上。虽然它之前的逃匿、游荡我都视而不管，但它公然跳墙进入世仇者的家中却让我紧张起来，浑身哆嗦。我隔墙啸叫着，呼喊着猪的名字，但墙的另一面里竟一下子死寂下来。我想，完了，猪毛我也吃不上了。悲戚感袭来，我的啸叫转为嚎哭，勇气也随之而来，竟直愣愣地冲着邻居家而去。开门的是一双两个猪蹄差不多大的裹脚，再往上是藏青色的土布裤子、褂子，直至被发髻收服得一丝不乱的头发，最后是一双沉静的眼睛，虽然没有笑意但并不凶。我的胆子进一步壮了，大声地骂着能想到的所有脏话，进门而去。我的特立独行的猪啊，它正温顺地与一头小母猪同槽而食呢，吃的是细米糠熬的粥。我背后的老太太说了一句什么，我的脖子后面一紧，一棍子抡打在猪耳朵上，它嗷的一声蹿出门去，我也趁机紧跟着跑了。

自始至终，我没有跟邻居老太太说过一句话。后来她死了，村里人对她的议论也少了，但据说她是个很好的人，只是脾气古怪而已。

以上是我童年生活的缩影。眼见着我特立独行的猪越来越生猛，终有一天跑得没了影儿，我却变得越来越恐惧于跟人打交道，越来越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沉默以对。

同样是在我四岁的时候，有一天我跟着别的孩子在街上乱跑，碰到了我的姥姥，我从小就是她带大的，跟她很有感情。我看到了她，心里很想跟她亲近一下，哪怕笑一下也好，但没想到行动却是南辕北辙，我一言不发地就走掉了，同样走得火烧屁股一样。我姥姥就很伤心，我也很伤心，理由当然是一样的：这孩子，姥姥对你那么好，怎么见面跟不认识一样？

我舅舅那年的车祸也是一样，我其实担心他担心地要命，但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进屋找一支铅笔，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确认了他没死之后就仓皇而出。

我是坐实了“外甥狗，吃了走”的恶名的。但其实，我不仅是对他们，跟我的父母之间，我也应付地捉襟见肘，渐渐地，为了免于跟人打交道，我更是越发地沉默起来，想要的吃食或玩物一律说“不要”也免于了很多的麻烦，直至成了现在的样子。

“有一只狗，总跟别的狗打架，因为它没有尾巴，别的狗们见了面都摇尾巴，意思是，我们友好相处吧！它见了别的狗，心里也想着，Nice to meet you！可是它没有尾巴可摇，别的狗就咬它，它也只好咬回去。我就是这只无尾狗，你觉得我不友好，可是你不知道我因此活得好辛苦啊。”李海鹏在《墙角见吧，无尾犬》里这样写他自己。

我也是这样一只无尾可摇的犬，不会恭维、不会套近乎、不会说漂亮话，渐渐地，连要什么和怎么办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