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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挝在小说《四世同堂》中这样描述了北京人的日常生活。“他们会养鱼、养鸟、养狗、种花、养蟋蟀。
”在过去,“花鸟鱼虫”号称是京城的“四大玩”,其中“花”更是排在首位,北京人对种花的热爱可见一斑。有关北京人种花的历史,清代麟庆所著的《鸿雪因缘图记》中记载:“(丰台)前后十八村,泉甘土沃,养花最宜,故居民多以养花为业,而花中以芍药为最佳。”“天棚鱼缸石榴树”则是京城居住在四合院里人家的“标配”。关于园艺,北京人可以讲出许多故事,从观花、闻花,到惜花,北京人养花里门道儿也颇多。
《鸿雪因缘图记》,清麟庆(1792-1846)著。
在罗信耀所著的《旗人风华》一书中,讲述了生活在上世纪20年代旗人吴家小秃儿及其家人一生的故事,其中既有生子、婚丧嫁娶,也包括进香、赛马、上朝,以及家庭园艺、幼童游戏、开蒙、消夏、吃河鲜儿、养鸽等居家日常生活的各种情境,忠实记录了老北京多姿多彩的生活方式。这虽是一本以晚清旗人为背景的风俗小说,却勾勒出了生动翔实的满族旗俗。本文特意选取了文中主人公吴家小秃儿进行家庭园艺的章节,展示一位老北京人过去的生活片段。
以下内容节选自罗信耀所著的《旗人风华:一个老北京人的生命周期》中《家庭园艺》一节,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作者 | 罗信耀
摘编 | 安也
为了要讲述吴家人,特别是小秃儿的日常生活情形,我们常常要提到一本居家必备的奇书——黄历。
因为这本书往往是很多家庭拥有的唯一书籍,大家几乎每一天都要翻看,从中查找权威的说法和行动指南。这本书据说具有某种积德行善的功能,所以“夜观无忌”——夜晚阅读也不用顾忌,这四个字经常印在它的封面上头。我一直想给这句特别的话找到合理的解释,但迄今未能如愿。唯一可能接近合理的解释或许可以说,由于这本书里很多地方提到各色各样的妖魔鬼怪,所以有人顾虑会在读者心中造成恐惧,害怕那些妖魔鬼怪加害于读者——它们总是喜欢趁夜幕降临之际出来兴妖作祟的。卖黄历的商人不乏精明之辈,他们想出这四个字来印在封面上,肯定会帮助读者战胜晚上翻看某几页犯忌内容的恐惧心理。
黄历上的规定指导农业生产也指导家庭生活
黄历一书在日常生活中占有根深蒂固的重要地位,而且至今此书仍然不断有新发现问世,内容神秘莫测,无法做出任何解释。迄今没有一个人能把这本“畅销书”翻译成外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它是多么神秘深奥了。这样一本信息量丰富的有趣读物,外国人却无缘阅读,真是一件可惜的事!
还别说,这本书的内容并非完全是蒙人的胡说八道,因为它的一个主要用途是准确无误地提示农时,是农事日历。
黄历
中国人早已发现,某些植物需按照季节和气候的变化进行栽培,此种季节和气候的变化表示为一年当中的二十四个节气。节气的具体日期每年都不一样,头脑聪明的人每年进行计算,准确到某天某时某分,写进黄历。我们不妨以葫芦为例:这种瓜类蔓生植物必须在“谷雨”节气之前播种。要是种晚了的话,就结不出浑圆饱满的果实,而结出丑陋扁平的怪东西!
像吴家这种典型的中国式庭院里常见的盆栽如石榴树和夹竹桃,在冬天的几个月里都得搬走,交给花匠照料,或者收到一个方便而有遮盖的地方。等到天气转暖,再把这些植物搬回来,摆放到露天的适当位置,做此事的正确时间是“清明”节气,大约是在“雨水”节气之后第四十五天。“雨水”这个名称的意思就是说,从这一天往后就不会再有大风暴雪的天气了。
再过上十五天,黄历就会特别标明“土王用事”四个字,表示土地爷当令的时候到了,大地已经准备好,应该播种了,这个节气叫“谷雨”,俗谚“谷雨前后,种瓜点豆”,正表示春耕大忙开始了。随后的四十五天涵盖三个节气——“立夏”“小满”“芒种”,这是播种、插秧、栽培等农事活动密集的时期。“芒种”二字指的就是栽插水稻。过了这一天再种就晚了,所以农谚说“过了芒种,不可强种”。再过约两个礼拜,到了“夏至”节气,就该收获大蒜了,“夏至起蒜”也是一句农谚。
中国是农业大国,上述所有按时序排列的规定,显然都与指导农业生产活动有关。中国人的家庭生活同样严格地遵循这些规定,自然也就成了坚定不移的习惯。
吴家人动手准备种花卉植物了,他们不仅会查看黄历,还会查考全家每个人的命相,命属“五行”中的哪一个,以便选出最适宜种花的人。要想栽种的花卉生长茂盛,就得找个命相属“土”的人来干,找不到的话,找个“水”命的人也行。同样好用的还有命相属“木”的人——小秃儿正好是“木”命。至于命相属“火”和“金”的人,栽花种树的事就免谈了。
你会说,这不全都是迷信吗?没错,不过这还不算完!栽种花草还必须挑“好日子”。因为照黄历说,每个月有随意安排的几个日子是适宜“动土”的,其他日子“不宜动土”。除了适宜动土的日子之外,明白事理的人都不敢挖掘土地。理由很简单:这种行为太像是为了埋葬死人而挖坑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玉米和扁豆在家庭园艺方面很受欢迎
吴家最先培育的植物是几种草花,其中包括几种品色的牵牛花。牵牛花通过杂交的办法培育出许多变种,其中有的俗名叫“勤娘子”,因为每天清晨天一亮就开花,懒惰贪睡是赶不上观赏的。牵牛花种在南屋与正房之间的竹篱笆脚下,到了夏秋雨季,特别是晚秋时节,藤蔓长得极为繁盛茂密,竹篱笆全被覆盖,红、粉、紫、白各色喇叭状花朵点缀其间,十分悦目。今年,吴家人又在竹篱笆旁边种下了一些扁豆,也是爬蔓的植物,开漂亮的紫色蝴蝶状花,结实很多。
他们还在篱笆墙下种下了一行草茉莉,每天下午接近日落时开花,颜色绚丽,是一种很皮实的一年生草本植物。
草茉莉
前院拾掇停当,就动手来美化正房前边这片开阔的空间了。正院有一棵大榆树,这对种植花卉很不利,俗话说:“宁在人下为人,不在树下为树。”大树对于任何生长在其下的植物都是有害的,因为按老百姓的说法,大树会夺走人家的“气”。这说法并不准确,把“气”改成“阳光”就对了。
在正院西半边,他们种下了一行向日葵,这种俗名叫“转日莲”的植物经过一季能长得高大粗壮,巨大的花盘结出许多饱满的种子。
还有一小块地仔细翻耕之后播下了玉米种子,他们有不少朋友也都习惯这么做。初来乍到京城的人对于此举有难以理解之感,可是从自家院子里刚刚掰下来的鲜嫩玉米,难道不香甜吗?连吴小秃儿都说比从街上小贩手里买来的好吃呢。
吴家在自家庭院进行的园艺工作费时不多,很快就大功告成了。他们用的种子不是那些昂贵的分别包在指定的小袋子里,袋子上面印有原色印刷的花卉图片,注明品系纯正的著名产品,而是跟大多数业余园艺爱好者一样,全都是上一年从自己种植的作物上采集的,在籽粒饱满成熟之际,总能采集到品质优良的种子,下一年再种肯定成绩优异。
吴老太太每年都亲自操办,亲自采集,把种子包成一个个的小纸包,请吴老爷子分别做上记号,为的是到用时分辨无误。这样做其实并非必要,因为她已有多年经验,成了无师自通的专家,何况需要她管理的品种本来就不多。她还通过与邻居朋友交换,得到了几个新品种,这在街坊四邻之间也是相当普遍的。
当然了,也有一小批专业的种子商贩在春季的庙会和集市上摆摊经营。这批人各有摊位,跟一般的常年花店不一样,不过肯定跟花店有某种关系。摊位上摆放一个或几个方形木盘,用木板隔成若干大约五厘米见方的小格子,每个格子都装满种子,插着一个小竹牌,上头写着品种和名称、开花的颜色等等。
他们也有专用的幌子——挂在架子上的几个葫芦和几穗带皮的老玉米,如果有人想买的话,他们也卖。价钱倒也靠谱,可供挑选的花色品种也蛮多,这一点从一排又一排的小方格子就能看得出来了。除去靠球茎或其他器官繁殖的植物以外,所有的开花植物这里都有种子出售,甚至还能找到玉米和扁豆的种子,由此可见这两样作物在家庭园艺方面是多么受欢迎了。
挂在架子上的几个葫芦和几穗带皮的老玉米
每有顾客来查看他那些像蜜蜂窝一般密密麻麻的小格子里陈列的各色种子,琢磨着买些去试种的时候,卖种子的摊贩总是笑脸相迎。虽然有买主被他们蒙骗的消息时有所闻,但是前来光顾的还是未见减少。吴老太太就是一位常客,虽然这些年来也颇有几次被小小地蒙骗过,但她对卖种子的依然信任如初。有一年,她买回一包据信是五色短牵牛的种子,种下去却长出一片碧绿的菠菜!
拥有价格高昂的名花也是富贵的象征
小秃儿也认认真真地参加了这场园艺活动。他拿铲子和火筷子在地里掘出一些小坑,又拿长嘴喷壶浇了水。
不过,更加愉快的是吴老爷子。他兴趣盎然地在旁边看着,不禁想起了南宋诗人范成大的一首名诗,他脸带微笑吟诵道: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老北京那些富贵人家,都拥有自家的温室(花房),雇用专职的花匠(花把式),来伺候他们收集的稀有昂贵的名花异卉,把他们府邸宅院里每一间房屋和每一座庭院都用鲜花绿植装饰起来。每年维持花费肯定不在少数,但是他们觉得这钱花得值,而且认为这样做并非奢靡而是必需。
品种名贵的花卉许多场合下是一种体面的礼品,而拥有价格高昂的名花,当然也是富贵的象征。何况,名花异卉也是文化教养和人生品位的象征呢!另外,喜好园艺劳作对于一个人性情趣味的养成也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正如孔夫子所说,研习著名经典《诗经》的益处之一是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诗人把花卉看作无穷无尽的灵感源泉,花朵就是美丽、优雅、光彩、高贵的代名词,成为他们所有情感表达的不可代替的对象。
大凡殷实之家乃至普通百姓家庭,他们都有着一本“赏花日历”,例如每年正月必须摆设山茶花和水仙花等等。对于这一群“品味不俗”的鉴赏家来说,观赏花卉的雅好意味着大把花钱。甚至有些家族,由于培育出本城最优品质的牡丹、荷花或兰花而享有盛名,他们负有传承家族名声的责任,一代又一代努力养花是他们对先辈应尽的义务。
不过吴家并不属于这类家庭。他们养花并不是为了达到某种特别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实现某种抱负,只是养成了跟大家相同的习惯而已。吴老爷子当年也是一位培育西番莲,即大丽花的热心家。但是有一年天气特别寒冷,冻死了他的稀有品种,打那往后他就灰心罢手了。当小秃儿开始注意花花草草的时候,他老人家的兴趣又复活了。每当有卖花人路过,他总会买上两三盆。礼士胡同附近的隆福寺庙会开设着北京有名的花卉市场,他们每回逛庙会都不会空手回家。
隆福寺庙会
吴家一直养着石榴树和夹竹桃,后者有毒尽人皆知。吴家还年复一年养着几种有药用价值的植物,其中之一就是金银花。南屋台阶下边栽着一排玉簪花,那里潮湿凉爽,很适合这种宿根植物生长,每年春天自己就长出地面,无须特别照料。大门之内,影壁周围铺满浓密绿荫的是一丛叫爬山虎的藤蔓植物,跟葡萄是近亲。
这些就是吴家“植物园”的主体,此外还有一些附加的品种,每年随节令按时出现。
北京的居民都是爱花的人
北京的居民都是爱花的人,他们爱花的目的和理由并不重要。早在汉代,甚至更早,皇帝家族就已经充分表现了对花卉的喜好,不惜重金。清朝的皇太后慈禧,昏庸地“统治”中国近半个世纪,也是一位出了名的爱花人。于是,大臣们和贵族们、王爷和福晋们以拥有高级花卉为荣,彼此展开竞争。这种风气给花卉产业的扩张注入了很大的活力。
从事此业的人赚得盆满钵满,大受鼓励,他们的“势力范围”随之不断扩大,从北京城里,蔓延到右安门外的草桥村,推进到柳村,又延扩到了丰台一带十八个村子。这片面积广大的郊区至少有七成土地用于大规模种养花卉,显然是北京城里的爱花人士的需求创造了这个产业,将它“养肥”了,直接或间接地给许多人提供了衣食保障。如果有科学的统计数字,北京人人均每年会消费大约二十五棵植物,还不算少量的球茎和鲜切瓶花。
一棵菊花待售
惠顾花卉商店的人相对较少,流动商贩肩挑扁担箩筐每天走街串巷叫卖,是这个行业主要的商业形态,跟其他一些商贩是一样的。大多数买主自己备有花盆,有乾隆官窑的瓷花盆,也有简陋的瓦盆,不过瓦盆更有利于植物生长。植株售卖时,根部由一团湿润的泥土包裹着,一则可以保护根系,二则可以在它适应新的土壤之前,提供过渡期的营养。不过这团泥土也可能包藏着骗局——买主眼瞧着欣欣向荣的一株花买回家没两天工夫却枯萎凋谢了,这才知道上当了——原来根子是假的。
花卉植物的名称都很招人喜爱,很多植物的俗名比学名更受人欢迎。比如,三色堇的俗名叫“蝴蝶花”,石竹花民间叫“剪秋罗”,百日草俗称“五彩莲”,海寿花叫“凤眼蓝”,灯笼海棠叫“倒挂金钟”,樱草花俗称“夜来香”,唐菖蒲的俗名则是“美人蕉”。有几种花卉的名称是从外文音译过来的,翻得很巧妙,比如仙客来、康乃馨、玻璃翠。
查看一下华北地区花卉植物的名单,有一种植物英文名称跟中文名称可谓相差十万八千里——英文叫作“流血的心”,学名“龙吐珠”,中文俗名却是“荷包牡丹”。有一种植物的蒴果成熟时,一被触碰就会爆破,里边的种子弹出四处乱飞,这种植物在英文里叫“勿碰我”,在中文里则称为“凤仙花”。它也叫“指甲草”,因为它的红色花瓣捣成糊状加上白矾,敷在女孩指甲盖上就能把指甲染红。
许多外国植物的中文名称并不是翻译得来的,而是各自分别命名的结果。中文叫“马蹄莲”的植物,其英文名称跟“马蹄”毫无关系。“一品红”的英文名称是“猩猩木”。“令箭荷花”在英文里是一种仙人掌。中国人叫“铁树”的植物,英文里叫“百年树”,因为一百年开一次花。不过中国人早已发现,铁树开花不是一百年一次,而是六十年一次,“百年树”应该“打六折”!
吴家小秃儿善于观察,记性非凡,很快就成了花卉植物的小行家,能准确叫出许多植物的名字。他的父母和爷爷奶奶当然很开心了。
本文选自《旗人风华》,较原文有删节修改,小标题为编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作者 | 罗信耀
译者 | 罗进德
摘编 | 安也
编辑 | 王青
校对 | 陈荻雁
来源: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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