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他幻想着,自己从家庭延伸到社区的教育模式有一天能够生根发芽,和传统的学校模式形成互补——而不是所有孩子都在一条人头攒动、黑压压的路上挤。当教育越来越成为社会阶层隐秘的再分配途径,多样性意味着选择的权利。
“教育是一种关于生命的事业。”林念一边说,一边把掉在桌上的香菇捡了起来,递进嘴里。
这是林念为数不多让人嗅到烟火气息的时刻。
“量子力学、万物相联”,他嘴里不时蹦出这些。他总爱把具体的问题引向玄奥的领域。
三年前,他把六岁的女儿小蕊从学校领回家时,周围并没有太多人理解。社交孤独,以及和主流的关系,像浓密的乌云,笼罩在每一个在家上学的家长心头。
小蕊是中国上千个在家上学的孩子之一。在家上学以其个性化和量身定制,某种程度上迎合了中产阶级教育焦虑的暗流涌动。他们中的大多家长都很低调,更何况,他们本身也处在一个夹缝的灰色地带。
而胡不归则用了半生的时间去消化这种夹缝感。她自6岁被父亲领回家教育,11岁重新回到学校,“后来我花了很大的工夫去融入主流社会。直到今年我三十一岁了,才慢慢揉开心中的块垒。”
林念用“探索者”定义自己现在的身份,他幻想着,自己从家庭延伸到社区的教育实验,或许有一天可以和传统的模式形成互补——而不是所有人都在一条人头攒动的路上挤。“多样性意味着选择。”
9岁时被隐居父亲领上山教育
关于父亲和上学,胡不归觉得,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故事。尽管想到和他长久的撕扯,心里还是会恐惧。
6岁时,看不惯学校留的作业太多,父亲把她领回家教育。
所谓学习环境,是一张两米多长、一米多宽的工作台。上面散落着父亲做工艺美术需要的毛笔、尺子。买东西的人进进出出。胡不归就在这张家里唯一的桌子上练字、看书。往来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你怎么不去上学啊?”
“我没上学,并不是没有读书。”
对隐居的向往一直在父亲心中茂盛地生长着,三年后,父亲把她领上山教育。
小时候胡不归一家 最右边是胡不归 她六岁时被父亲领回家教育 | 图片来自受访者
海拔1100多米的山顶远离人群,荒芜的小庙空空如也,墙角的泥地上还有青草探出头来。茅草苫盖的屋顶并不能遮挡多少风雨。
夜里漆黑,泥地发出幽冷的潮气。耳边只有老鼠与潮虫的窸窣声。山风从四面八方灌进这个残破的小屋,毛笔和铅笔与纸摩擦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按照父亲的要求,胡不归每天必须用毛笔写满十张报纸,写满五张铅笔字。他从山下买来初中的语文数学教材,每天都会断断续续地讲给她,没有固定的时间。
用小模型演绎学习数学、漫无天际的编故事、被翻到光滑的《三言二拍》,这些场景穿插在胡不归对父亲在家教育的记忆里,当然也会有父亲不太标准的中式英文、自己因为完不成写字任务而被打。
在所有学科中,古文教得最多。老庄、陶渊明,间杂着父亲喜欢的明清文学,也会顺便讲一下大意。胡不归这个笔名即来自于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田园将芜胡不归?”
临近山顶,有很多古老的石阶,乱石堆砌的寨门横在上面。一天她坐在石头上面玩,石头不稳开始滚动,她掉了下来,摔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母亲吓坏了,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砸。一直对把孩子领回家教育不满的她狠了狠心,联系了学校,让胡不归下山回学校上学。
“老师每次见面都让我给孩子挂号”
家长们在把孩子从学校领回时,大多对在家教育抱有很多美好的想象,他们希望逃脱了高负荷的孩子,能成为明晓事理、拥有自主选择能力的人。
尽管在他们放弃一条道路后,还没大想好另一条路该如何开始。
小亮有些淘气。老师多次找到李楠,让她带儿子去医院看看,每次见面都会问她挂没挂号。
李楠不太相信可以安静地看一个半小时芭蕾舞演出的儿子有注意力的问题。她怕老师对儿子有病的这种想法,影响到他以后对自己的形象构建。一气之下,她把孩子领回了家,没有太多规划。
差不多同时,林念觉得女儿小蕊上了半年学没以前活泼了,把孩子领回了家。为此,妈妈许雪辞掉了干了二十多年的外企程序员工作。
在社区其他在家上学的家长咿呀咿呀带着孩子一背英语就背四五个小时的时候,小蕊还在看英语的绘本。“这样她可以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学习乐趣。”
小蕊平时在这里学习 身后是林念和她一起看的书。摄|记者丁雪
穿着一身粉色运动服晃着头上麻花辫的小蕊,在许雪说话时,兴奋地凑了过来,拽了拽她,把手机递了上去,指给她自己在牛津英语读物上接近满分的分数。那是一个进阶学英语的应用软件。
小蕊身后,贴着林念根据“成功人士的七个习惯”为她改良的“思维与行为习惯”,“做好时间管理,保证每天四个小时左右”被放在中间。
“现在能做到吗?”记者问。
“经常做不到,所以才写了这个。在家学习需要一点点摸索,现在我们做得并不好。”
这“不好”指的是学习进度。林念发现自己在给孩子领回家之后,很快陷入了巨大的悖论。
在他看来,如果没有引导出孩子的自主性,在家学习就没有意义。小蕊对枯燥的写字没有太多兴趣;进展大多靠自觉,每天的学习时间也没法保证。
是否强迫横在林念夫妻面前。
林念认为,如果强迫就违背了自己的初衷,走到学校教育的老路上去。但是看到其他在家上学的孩子的进展,难免会着急。
“按照正常的进程,小蕊今年应该学到四年级的课程。但是她现在只学到三年级上。许雪说,初中时想让小蕊回学校,“每一课都那么难。”她也常常有心无力。
这是小蕊退学的第四年。她的休学申请孤零零地躺在家里的抽屉里,没有地方愿意保留她的学籍,这意味着,重新返回学校又将经历艰难的跋涉。
告同学抄作业被孤立
胡不归知道这种飘零感,回不去,也走不远,像是“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乌鹊。
从山上下来的那年夏天,胡不归的母亲找了无数人,没有学校愿意接收她。
后来勉强有学校同意胡不归参加入学考试,卷子只考了20分。
被领回家五年之后,背着新买的书包、穿着白衬衫的她再一次站在教室,满脸通红地被老师介绍给新同学。
她想不到,如何和别人相处,像一条迈不过去的鸿沟,横亘在她面前二十多年。
她在日记中写到,“一个从山野里来的孩子,从此要花多么大的努力去再次学习人与人之间隐秘的规则。”
她不理解同学抄作业的做法。当着他们面和老师告了状。被同学记恨和孤立来的不加掩饰,它们和那次告状并没隔太久。
在寄宿学校,她想把大家的东西放到一起用。“但显然别人都不同意。”她也不理解为什么大人那么看重分数。
她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不合时宜的闯入者,跌跌撞撞、小心翼翼地处理和主流社会的关系。
对抗的另一头来自父亲——从下山重新回到学校的那一刻开始,几乎每年,家里都会因为是否继续上学,天翻地覆地吵。
后来胡不归考上了大学,她把通知书藏起来,准备偷偷上学。父亲还是知道了,不同意她去。那年吵得最凶。
吵到最后,她跪下了,喝了几大杯白酒,被送到医院抢救。就这样磕磕绊绊的上了大学。
当然,在家上学的那几年,胡不归说,也种下了一些美好的种子——比如从未被限制的阅读。现在她正是靠写作谋生。
“从小我的价值观还有人格都是破碎的,没人教我什么是正确的,我一直拿我的身心去撞。”因为和别人不一样,从小到大,她说,自己朋友很少。
家长害怕孩子会社交孤独
社交孤独,以及和主流的关系,像浓密的乌云,笼罩在每一个在家上学的家长心头。
二楼的光线斜斜地从窗外打进来,林念戴着已褪色的金框眼镜,夕阳的光把他布满胡茬的脸从正中切割,他一半面庞在明亮的光下,看得清眉毛一动一动;另一边则隐藏在浓郁的阴影里,看不出与黑暗的边界。
“我经常想,孩子不按主流的轨道走,会失去什么。按既有的评价体系,考一个好大学,有一个好学历,起码会过的比较安稳。靠另一套体系,毕竟还没有得到认可,可能会走得很艰难。”
许雪曾害怕小蕊没有伙伴,犹豫是否要给她领回来。差不多同时,林念创办了邻子会——他希望通过社区之间孩子和家长互动,解决许雪的顾虑。
小蕊做的手工作品 摄|记者丁雪
活动包括组织读书会、请老师开小提琴班;也办过辩论会,对社会正发生的一些热点进行辩论。辩论组织过两次,“很难找到这样的孩子和我们一起。一旦涉及到艰深的层面,参与的就少。带孩子一起去游乐场这样的活动,参与的就多。”
如今邻子会的qq群,有六七百人。他说,“实质参与的,有一半多。”
林念组织的社区活动 社区的小孩一起出去玩 |图片来自受访者
林念希望组织一个野外生存项目,锻炼孩子在艰苦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的能力。但应者寥寥。
大部分活动,将在他每月房租8500、270多平米的两层别墅里进行。平时小蕊也会在这里看书。因为觉得房租负担重,一层的部分空间被租给幼儿园。
家长刘零和林念在一个社区——“挺大方的,像个小大人”,这是小蕊给她的印象。她参加过林念组织的活动,坦陈“很多活动稳定性较差,经常会因人数不够临时取消。”
“组织的活动小蕊都会参加,他们可能喜欢孩子这种谁都认识的状态”,刘零说,自己则会比较倾向孩子有固定的伙伴。
刘零记得那天下午夕阳下的奔跑。幼儿园的孩子在户外做活动,小蕊围着高高的木栏,在外边追着他们跑,跑累了的时候,从缝外往里面看。“那一刻,觉得这个孩子还是挺孤单的。”
家长的生意经:一小时收费3000
林念也不知道,自己这套模式能走多久。
他幻想着它有一天能够生根发芽,和传统的学校模式形成互补——而不是所有孩子都在一条人头攒动、黑压压的路上挤。当教育越来越成为社会阶层隐秘的再分配途径,多样性意味着选择的权利。
在家上学的个性化和量身定制,某种程度上迎合了中产阶级教育焦虑的暗流涌动。徐雪金感受到了这样的诉求。2010年,在把孩子领回家教育的同时,他创办了“在家上学联盟”网站。
“现在注册的有一万五千八百多人,其中大概有三分之一的人在实践。”徐雪金告诉记者。上千人在这个原始的三栏式网站上更新自己的教育大纲、参与亲子沙龙、给孩子寻找伙伴,抱团取暖。
各地在家上学联盟的qq群,家长分享的课程在上面滚动。成功学在这个和传统教育平行的世界里也同样盛行——各路“青年先锋”在微信上昼夜不停地直播在家上学经验,费用从几十到上千不等。
“五岁学习一年就可以和美国老师流利交流,参加这个课程,孩子基本不用再上昂贵的英语培训班,即使父母不会英语也可以成功。”宣传醒目直接,没多久,370个人在微信上报了名。
家长们从体制内逃出,被一个概念点燃,往里投注金钱、时间和对孩子未来的期待。围绕着在家上学,部分家长开始了自己的生意经。
李楠是联盟北京站的负责人之一,她透露,“一批早期实践在家教育比较成功的那些人,很多出国留学了,也有在创业的,很多家长摇身一变,做起教育咨询,一小时收费就达三千。”
小奕通过在家教育在美国硕博连读后,爸爸开了培训课程,希望通过在家教育别人家的孩子获利,这里面就有注意力培训的课程。
一个在家上学群里的家长和李楠抱怨,“孩子上了几天,交了三万多培养孩子注意力集中的课,一点效果都没有。”
随即,小奕爸爸被李楠踢出了群,他总在群里分享自己注意力培训的课程。为此,他还和李楠吵了一架。
许多和在家教育相关的讲座和培训,也寄居在各个群里,卖力地推销给群里的受众。这和大多低调的在家教育家长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由于处在尴尬的灰色地带,李楠说,自己不太愿意让外界知道他们的存在。林念对此深有同感,“如果说自己孩子没上学,好多邻居心里也都会想是不是你家孩子有问题,大多都处于怕被孤立的状态。”
除了个体的咨询和讲课,还有一些家长开始了规模化的尝试,这其中就包括办收费学堂和私塾。这种私塾,门槛低,模式复制简单。
“一些私塾也打着在家上学的旗号,但好多没有合法资质,处于非法办学的灰色地带。”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告诉法制晚报记者。
李楠觉得,“私塾和学堂体现的是创办人自己的思想,但到底有多正确,很难判断。这其实是花钱让创办人在孩子身上试验自己的办学理想。”
探索出路 研发APP聚拢同路人
而胡不归看来,父亲把他关于教育的理想寄托在自己身上,是另一种负担。
在她看来,在家教育孩子的父母至少应该是一个价值观体系和人格健全的人。
熊丙奇则认为,在家上学作为家长的多样选择,应该通过立法来规范教育内容、质量评价、和体制内学校接轨以及日后出路等问题。尤其是父母的资质。
林念评价自己“不善沟通”。但邻子会又恰恰需要大量的沟通,他还不太擅长把这个小众的模式“推销”给社区的邻居。最近一直在研发邻子会客户端的他,想通过技术聚拢起更多的人。
他用探索者来定义自己现在的身份,林念一边说,一边滑动鼠标,400多页PPT 在布满弯弯曲曲印痕的电脑屏幕上滚动。上面是他探索的成果。
林念和记者讲述他的教育理论。他说,给孩子领回家自己最看重她的自主学习能力 摄|记者 丁雪
“有可能牺牲,也有可能就成了。面对未来,也必然要面对试错。”
胡不归也不知道父亲在自己身上的教育实验是对了还是错了。工作之后,她还不太理解大家约定俗成的对升职加薪、一定要受领导重视的追求。
“成长过程中,我的很大一部分痛苦都来自和别人不一样。”这困扰到她三十岁,直到去年去看了心理医生。
“你恨父亲吗?”在心理咨询室,被问到这个问题时,胡不归泪如雨下。
婚后的一天,她和父亲一杯一杯地喝酒。父亲有点儿真情流露的样子,用多年不如意凝结成的声音,和她含糊地说了一句,错了。
那是他们除了吵架以外,为数不多的对话。随后是长时间的沉默,大家没再说一句话。
文/丽案调查工作室记者 丁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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