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奥运会开幕的第二天,游泳运动员叶登时文上了微博,上了热搜。#叶诗文表示,希望女子混合泳成为中国的强项。
一些人因此想起2012年的伦敦奥运会,一个天才少女横空出世的夏天。
那曾被认为是叶诗文的起点,却最终成为她运动生涯的顶点,过去这些年里,这位天才运动员经历了竞技体育里最甜蜜和残酷的一切——16岁在伦敦奥运会一战成名,随后成为中国游泳历史上首个金牌大满贯得主,却又在之后的漫长岁月中,饱受失眠、身体发育和伤病的折磨,变成了「失意的天才」。她中途离开过,去大学求学,又下定决心休学,为东京奥运会回到泳池,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但却以毫厘之差错失东京——在东京奥运会前的国内选拔赛中,叶诗文以0.01秒之差,无缘参赛。
但是,叶诗文25年人生中所经历的这些起伏,并不是这个故事的全部。这个故事,还关乎一个在开局就赢得了一切的运动员,如何在之后漫长的时间里学会了输。以及一个人怎么在黑暗甬道中,痛苦地完成心智养成,生长出独立的自我,成了一个「理想运动员」,一个完整而强健的人。
文|林松果
编辑|金石
全满贯和0.01秒
消息是在最后时刻传来的。2021年7月,东京奥运会就要开幕,到了6月,中国游泳队才在队内正式公布了出征名单。1996年出生的黄金一代女运动员叶诗文、傅园慧、刘湘都不在名单中。这个结果,叶诗文心里是有准备的。确认消息后,她告诉了好朋友诗诗,看到微信,诗诗哭了,当事人反倒安慰起她来。
朋友的落泪是有理由的。2018年夏天,在清华法学院读书的叶诗文决定休学,重回泳池,想再拼一拼东京奥运会。本来是休学两年,奥运会延期后变成三年,这三年,她真正拼到了最后一秒。
而现实总是造化弄人。
游泳运动员参加奥运会,必须跨越的门槛是「奥运A标」——这是国际泳联制定的参赛标准,只有达到这个标准,才能获得奥运会参赛资格。而在中国游泳队,要求更加严格,必须在国内选拔赛的决赛中达到奥运A标,才能过关。在今年的两次东京奥运会选拔赛中,叶诗文报名参加女子200米个人混合泳,两次决赛,叶诗文游出的最好成绩是2分12秒57,距离2分12秒56的奥运A标仅差0.01秒。
为东京奥运会回归的三年里,她一直怀着坚定的信心,从没动摇过,但结局就是这样了。我们谈起这一切,她说:「我有时候觉得这是天意。」
这个25岁的夏天,叶诗文是在家乡杭州度过的,杭州到东京的直线距离不到2000公里,而叶诗文距离东京也只差了那0.01秒。
当时只道是寻常。9年前的这个时刻,叶诗文正在伦敦奥运会现场——游泳项目的第一个比赛日,女子400米个人混合泳决赛,她以4分28秒43的成绩夺冠,打破世界纪录。两天后的女子200米个人混合泳决赛,她再次为中国队拿到一枚金牌,并改写奥运会纪录。
这两场比赛,她都是在最后的自由泳阶段以远超其他选手的速度完成逆转,最终夺冠。那一段比赛视频,在之后许多年,仍被观众们找出来反复观看。那是泳坛历史上光彩夺目的一笔。那一年,叶诗文16岁。
虽然已过去9年,但对当事人来说,一切仍历历在目。400米混合泳决赛,最后50米,她完成最后的反超,知道自己要赢了,开始越游越快,越游越快,「我就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不敢相信我要拿奥运冠军了。」到边之后看到成绩,尾数是8,第一反应是:「我游了4分38秒?这么慢都能拿冠军?」
旁边泳道,是拿到了第三名的中国运动员李玄旭,她抱住叶诗文,说,「你太棒了,你破纪录了!」叶诗文才知道,自己游出了4分28秒的世界最好成绩。她喘着气趴在泳池边,跟李玄旭说:「我再也不要游400混这个项目,太累了。」李玄旭回答她:「怎么可能不游?世界纪录都是你的。」
李玄旭至今还记得,伦敦的那个夜晚,两个小小女孩,一个16岁,一个18岁,一起登上奥运会的领奖台,「我们两个嘴巴好像都没有合拢过,一直在笑。那时候都好小哦,就很开心。之后一起回到奥运村,跟其他运动员一起庆祝,凌晨三点钟才睡觉。」
有很多人还记得,那天,21岁的孙杨也在男子400米自由泳决赛中拿到了冠军,并打破了奥运会纪录,他也是第一位获得奥运金牌的中国游泳男选手。因为他们,在现场的中国记者都得到了礼遇——赛后新闻发布会,本不提供中英文同声传译,但因为他们夺冠,组委会临时安排了这项服务。
那个时刻,叶诗文是一个留着短发,瘦瘦小小、沉默寡言的女孩,外媒写她,常用的词是「shy girl」。她第一次被国人看见,被评价为「横空出世」。
伦敦奥运会结束后的短池世锦赛上,叶诗文再次夺冠,成为中国游泳史上第一位拿到奥运会、世界锦标赛、短池世界锦标赛和亚运会金牌的全满贯运动员——她完成这一切,只用了两年的时间,从14岁到16岁。
叶诗文7岁开始学游泳,启蒙教练魏巍记得,2003年,他刚开始做教练,叶诗文被幼儿园班主任推荐过去。上了几节课,他就知道,「小叶是块大料」。她手长脚长,脚腕柔软,打腿也快,在水中像小马达一样推进,是一架天生的运动机器。
按行内人的说法,她水感好。所谓「水感」,指的是一个人游泳时在水里的感觉,这很难用精密的数据或指标解释——游泳是水和人的结合,有人能浮在水面,有人则总是往下沉,有人划一下就可以前进两三米,也有人根本划不动。那些能在水中更快前进的人,往往不是最有力的人,而是最能找到重力与浮力、推力与阻力之间平衡的人,这是天分,有经验的教练一眼就能辨认。水感不好的人,能通过训练和努力变好。但真正要去攀登竞技体育的高峰、突破人类极限,是天分最终决定一个人的高度。
叶诗文练习游泳刚刚半年,魏巍就告诉她的爸妈:「只要没有意外的伤病,你们家孩子,以后是要拼奥运会的。」事实印证了魏巍的判断,叶诗文出成绩的时间,比绝大多数运动员都来得早。
那是一段流畅无比的上升线——14岁那年第一次参加全国比赛,就拿到了全国冠军(绍兴全国游泳冠军赛上的女子200米个人混合泳冠军)。随后第一次参加亚洲比赛,就拿到了亚洲冠军(广州亚运会女子200米混合泳金牌)。15岁,第一次参加世界比赛,拿到了世界冠军(上海世界游泳锦标赛的女子200米混合泳金牌)。
早在广州亚运会上,看过叶诗文的表现之后,曾经担任过中国游泳队总教练的陈运鹏就评价她:「她看起来不像和谁在拼命,而是如鱼得水。她的身体很轻、很飘,个子不高但四种泳姿技术全面,蛙泳非常好,动作不快,滑行很长,腰的力量好。如果不看她年龄,你能相信这只是一个14岁的天才吗?」
陈运鹏当时预测,叶诗文如能解决出发和转身问题,在伦敦奥运会的前途不可限量。
后来在伦敦发生的一切,我们都已知道。
好胜心与野兽
在顶级竞技舞台上取得胜利,不仅需要顶级的运动天赋和能力,也需要顶级的好胜心。网球运动员李娜曾在自己的传记《独自上场》中写道:「想要获胜,你必须发自内心地渴求胜利,你要非常、非常、非常地想要获胜。你对胜利的渴望,要像在沙漠中跋涉、濒临死亡的人对水的渴望一样。」
叶诗文刚开始学游泳时,启蒙教练魏巍就发现了她比其他孩子更强烈的好胜心。魏巍也是运动员出身,七岁学游泳,二十出头从浙江省游泳队退役,做教练员第二年就遇到了叶诗文。训练之初,他会让孩子们在队内比赛,看他们对比赛兴不兴奋、能不能正常发挥,而叶诗文总是最兴奋的那一个,每逢比赛,她都会比平常训练游得更好。
逐渐地,魏巍开始有意地训练这种对赢的渴望。他会让叶诗文和年纪稍大的孩子比赛,她也总是能赢,被老师表扬了,她就觉得很快乐。这样一点点建立她的信心后,也是魏巍把叶诗文从业余体校送进了浙江省游泳队。
父亲叶青松也觉得,女儿本身就是适合竞技体育的性格。她看起来文静羞涩,默不作声,但骨子里相当要强。一个例子是,她小时候写字帖,写不好就会把字帖撕了,哭一会儿,再把它捡起来,「我就不信自己写不好」。还有一年冬天,一家人吃晚饭,她吃到一半扔掉筷子,走到阳台大喊:「某某某,我一定要超过你!」她说的是她的队友,一个比她大一岁的男孩子,她刚在一次比赛中输给对方。
2007年,叶诗文进入浙江省游泳队,先是跟着教练楼霞,楼霞喜欢她温柔底下的那股子倔强,总是讲起一个故事:有一次队员们打水球比赛,说谁输了就从10米跳台往下跳。其他小孩都不敢跳,爬上去又爬下来,吓得哇哇哭。只有叶诗文,直接走上去跳了下来。在更衣室,大家问她怎么不怕,她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摔断腿,摔断就摔断嘛。」
一年后,因为身体原因,楼霞把叶诗文托付给了自己的丈夫、同是国家队教练的徐国义。与楼霞的温柔不同,徐国义是一位以严厉著称的教练。运动员徐嘉余喜欢玩游戏,徐国义砸过两次他的电脑。
一个想赢的运动员,一个严厉的教练,在最初,这个组合运转良好——叶诗文说,她刚进国家队,徐国义会说,她是组里做得最差的,「但我的性格就是这样,你越要骂我,我就越是要证明给你看。我晚上会失眠,会哭,会想回家,想离开北京,但是我又不服输,一定要胜利。他的教育方式,反而让我能承受世界比赛的压力。」
在去伦敦之前,徐国义带着叶诗文辛苦备战了一年多。在他的小组里,叶诗文是绝对的核心,训练计划基本都是按照她的情况来制定。多年后,叶诗文向我们回忆起那段时间:「每天训练强度都特别大,都非常艰苦,但是特别适合我——也许我的能力还没能达到这个成绩,但因为过于渴望那块金牌,我会透支自己的能力。这在短时间内,是会起效的,确实会在比赛中创造惊喜。」
但是,强烈的好胜心可以制造出一种对于胜利超乎寻常的渴望,也可以制造出一种超乎寻常的恐惧——对于输的恐惧。
作为父亲,叶青松或许是最了解叶诗文的人,女儿学游泳的第一年,叶青松就辞了职——杭州培养游泳小将都是走训,每天练,更考验的其实是父母,每天放学后要接孩子,然后再送到体校,等两个小时再接回家。整整五年,父女俩风雨无阻。在叶诗文去伦敦前,叶青松就隐约有些担心,他想着这一切是不是有些太顺了:「孩子成绩好,拿冠军吧,她应该是有这个实力,但总感觉年纪太小,背上那么大的荣誉,是不是对她反而不好?」
叶诗文的主项是200米混合泳和400米混合泳,这基于她的身体条件,蝶、仰、蛙、自四种泳姿均衡。但实际上,在游泳队,400混是最苦最累的项目之一。湖南选手李玄旭同样是400混出身,她理解叶诗文,把她当做最好的对手,因为400混的苦她感同身受——这是一项考验技术、体能和策略的全能项目,选手需要精通四种泳姿,也要掌握不同泳姿的转换,比赛时要会分配体力,直面弱点。菲尔普斯也说过,400米混合泳是最难的项目,需要大量训练。它挑战的是人类的身体机能极限。
在400混的四种泳姿中,叶诗文的蝶泳和仰泳相对较弱,而这恰恰又是400混中的前两种泳姿,这也决定了叶诗文的比赛状态和策略:她往往会在前半程落后,到了后程,她需要用实力强劲的自由泳去实现反超。在B站上,至今仍有一个视频合辑,叫「那些年叶诗文让人惊叹的最后50米」。
但这种策略也有着很强的不确定性,不仅太依赖于叶诗文的自由泳实力,且要求她在前半程落后的情况下,依然保持着坚强的意志力、必胜的信心,才能完成最后的大逆转。
伦敦的两块金牌,是高光时刻,同样是巨石投湖,扰乱了天才少女平静的心——伦敦奥运会之前,叶诗文年纪小,体能好,有目标,是冲击别人的心态,每次都能实现反超。但伦敦后,她的心有了负担,觉得自己已经是奥运冠军,是世界纪录保持者,因此必须要赢,只有拿第一名,才算是正常发挥。
在之前漫长的时间里,她一直在被教育和训练着如何去赢,但却没有人告诉她,如何去面对输。在完成职业生涯的全满贯后,这种对输的恐惧达到了一个峰值,崩塌也开始发生。
伦敦奥运会第二年的夏天,巴塞罗那世界游泳锦标赛女子200米个人混合泳比赛中,叶诗文预赛、半决赛成绩还不错,总成绩也排名第二,仅次于老对手霍斯祖。但到了决赛,情况急转直下,面对落后,游到中途时,叶诗文已经几乎放弃,最后的成绩比伦敦奥运会时慢了2秒91,排名第四。400米个人混合泳,也是相似的状况,最后决赛只拿到了第七。
这是天才少女竞技生涯中的第一个转折点。从2010年开始参赛到那一刻,她参加过11次国内外的200米个人混合泳比赛,保持全胜,其中包括广州亚运会、上海世锦赛、伦敦奥运会。而这一次,她第一次没有站上领奖台。
一根流畅的上升线从此折断。当年的新闻这样写:「17岁的叶诗文经历了一场惨败」、「巴塞罗那发生的一切令叶诗文失望并茫然」、「叶诗文必须认真总结失利的教训」。
多年后,再次谈起那次输的经历,她向我们回忆起当年的心态:「我确实给了自己很大的压力。前面一被对手拉开了,就开始紧张,觉得不行,一定要比他们快。但一到仰泳,我的意志力就开始动摇。想到后面还要靠自由泳追那么远,我就没办法坚持了,一下子就崩了。」
在自传中,李娜也描述过类似的痛苦。她将那种强烈的好胜心形容为「一头锁在笼子里的野兽」,它好斗、易怒、偏激、伤痕累累、残暴无比,在顺利的时候,它可以成为最好的帮手,而当你的精神力量变得脆弱时,就会招致那头野兽的反噬,「它不停地讥笑我、羞辱我,让我不断地为自己的失误痛哭流涕或怨天尤人」。
「割骨头一样的疼」
2019年冬天,当一切都过去之后,我们在北京第一次见到了叶诗文。她当时正穿着泳衣接受一组拍摄。我看到她身上有几处纹身,都不大,不细看不会发现。问她纹身的来由,令人意外,这似乎是一把钥匙,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人在漫长低谷中的自救——
她说,2014年,她去纹了第一个纹身,是一个心电图,在右手手腕,上面还有一句英文「you are the best」,那时她状态稍微好了些,这句「you are the best」是为了让自己克服对泳池的恐惧,刻在手腕上,是为了随时都能看到。训练的时候看一下,就能有点力量。而肋骨和脚腕的那两处,一处是五角星,一处也是鼓励自己的英文,她挑在这两个地方,是因为这两处纹身时都很痛,她希望用这种痛「警醒自己」, 「我特别讨厌输,特别讨厌失败,我想记住这种痛。」至于这是一种怎样的痛, 「割骨头一样的疼。」叶诗文平静地作答。
2013年,巴塞罗那世锦赛失利后的采访中,叶诗文提到了自己的失眠和恐惧,「一直睡不着,压力特别大。」 事实上,她面对的还包括:正在发育的身体、伤病,以及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在面对这一切时的慌张、迷茫以及孤独。
作为职业运动员,她长期在封闭的环境中生活和训练。每个白天都排满训练,从早八点到晚六点。一周只有半天假期。在平常手机是要上交的,直到二十岁,她才有手机的完全支配权。在那之前,她们常常靠在宿舍跳绳解闷。
实际上,从很早开始,失眠就成为困扰叶诗文的一大问题。她心思单纯,但也心性敏感,不是那种粗线条、大心脏、脑袋空空的运动员。进浙江省队的第一年,她开始在封闭的状态下过集体生活,就用了很久才适应。到了国家队,练不好的时候,徐国义会更严格,她晚上就会失眠。
但那时,她年纪小,也有一个确定的目标,就算是白天训练强度大,肌肉酸痛,晚上又失眠,第二天还是有饱满的精神对待训练。但巴塞罗那世锦赛的失败,摧毁了她的信心。
那种恐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天黑会让她恐惧,因为需要面对睡眠,那不再是一件自然且令人享受的事,而是一件任务,必须去完成,这让她绝望,两三点睡着,五六点就会醒来;天亮也会让她恐惧,因为天一亮,一天的训练就开始了,她的身体会因为缺少睡眠而疲劳,一跳到水里,肌肉又酸又疼,难以坚持。
为了睡着,叶诗文试过泡脚、喝牛奶、吃褪黑素、听音乐、冥想……都没有用,只能在这种低沉的情绪里,捱过一个个白天黑夜。
2020年冬天的北京,在建国门附近的一间酒店大堂,我们和叶青松见面。他谈起伦敦之后,一个父亲所看到和经历的一切,女儿所有的挣扎和心碎。
他印象最深的,是2014年的一个深夜,半夜一点多,他被叶诗文的电话吵醒。睡得迷迷糊糊,听到电话那头是女儿痛苦的声音,在哭:「爸爸,我睡不着。」之前他也知道叶诗文睡眠不好,但没想到情况已经这么严重了。
叶青松最了解女儿,知道她凡事都自己扛,输了比赛、受了委屈从来也不说什么,都是在房间默默流泪。打这通电话,是一个明确的求救信号,她真的撑不住了。「作为父母,那时候真的特别煎熬,看到她这样特别难受。」
教练徐国义也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状况。魏巍说,徐国义有一次和他谈起,正为小叶的训练达不到要求而发愁。但徐国义也明白叶诗文的痛苦,原来他喜欢在训练时让叶诗文和其他队员比赛,到后来,就不再这样做了。
回了家,父母也小心翼翼,好好做顿饭,带她走一走。游泳的事,尽量不谈。有段时间,叶青松想劝女儿退役,「我说要不退役算了,反正你什么冠军都拿了。」但叶诗文不同意,「她总觉得自己还行,还能再往前走一步,始终有这样一个念头在。」
低谷期漫长且痛苦,一年又一年,一个又一个失败的现场——2015年,喀山世锦赛出征前,叶诗文的脚腕发现了碎骨,半决赛时被搀扶出赛场,撑到决赛,最后排名第八。2016年的佛山奥运选拔赛,400米混合泳决赛她排名第七,腹痛离场。同年的里约奥运会,她的泳镜打翻,200米混合泳决赛只拿到了第八名。2017年布达佩斯世锦赛,她因蛙泳失利而无缘决赛。
在游泳队这样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失败的人是尤其孤独的。那段时间,叶诗文把自己在伦敦奥运会夺冠的视频下载下来,放在了电脑和iPad里,没人的时候,一遍遍拿出来看。
一个转折点出现在2017年的全运会,叶诗文终于拿到200米混合泳的冠军,比赛结束后,教练徐国义拥抱她,说:总算是帮你实现了一个冠军。他也劝她:离开吧,离开游泳队,去读书,换个环境。
此时的徐国义也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离开,刚刚回到游泳队不久。早在2015年,他就被诊断出脑癌4级(以严重程度由低到高总共分为5级),经过手术,状态好转后归队,徐国义与妻子楼霞都是游泳队教练,他们没有孩子,把几乎所有心血倾注在运动员身上。
清华大学法学院,这是徐国义帮叶诗文挑的,法学学起来艰苦,但他认为,这才能有「真才实学」——他希望这能为叶诗文的人生增加一个保障。
那一年,叶诗文21岁了,她决定接受这个建议。开学的时候,是「徐爸爸」徐国义和父亲叶青松一起去送的她。
自由的鱼
叶诗文是清华法学院招的第一批运动员,与清华经管院专门为运动员开班不同,在法学院,运动员和普通学生一视同仁,都要修满162分的学分。
叶诗文在清华法学院的好友、同样是运动员出身的诗诗说,法学院的课程难,要记的知识多,一上课,叶诗文就掏出一支录音笔,下了课再回去重听。每天熬到很晚,一页书要反复看好多遍才能理解。准备期末考的时候,她们几乎是通宵看书,但就算是这样,也还有挂科的危险。
大学生活锻炼了她的性格,也加速了她的社会化。之前十几年竞技生涯,在游泳队,运动员是核心,想要什么,只要说一声,都会保障到位。这让叶诗文能一直保持安静的性格。但到了学校,沉默是行不通的,任何事都要自己主动,比如想选的课满了,就得去和老师沟通,求他们能否加个名额。很多课都是小组作业,不认识人,也要主动找同学说话,问问小组有没有满员,能不能加自己一个。
有老师知道她是奥运冠军,会给她额外的作业,让她独自上去做分享。还有一门社会学的课,理论艰深,她几乎不懂,但每个人都必须做陈述。一站上讲台,本来就紧张,然后所有同学都举起手机开始拍,最后老师也举起了手机,叶诗文「语无伦次,讲到汗如雨下」,抖着声音讲完了全程。
在这样辛苦又繁重的学业之外,游泳突然变成了不太一样的东西——不再让她觉得恐惧和痛苦,反而成了生活中最大的甜。
她跟着清华校队一起训练,算是一个编外成员。队员们知道她来了,都很高兴,让她游在最前面,女孩们在后面跟着她练,整个队都特别有冲劲。恍惚之间,她觉得好像回到了八九岁的时候,那一段在业余体校时,最无忧无虑、不计输赢的时间。
在当时,还有一位清华学生在知乎上回答过一个提问,题主问:「你离奥运冠军最近是什么时候?」那位学生说,是在清华游泳馆游泳,突然看见深水区有人游得跟飞一样,看得目瞪口呆,等她上来以后发现,原来是叶诗文。
在大学自由的空气里,叶诗文体验着很多从没做过的事情。比如她开始留长头发了,以前在队里,徐国义不让留,觉得留长发是爱美,会动摇运动员的心,「你不能留长发,不能谈恋爱,要把心思都用在训练上,你拿冠军就是最美的。」但在清华可以,也可以染头发。周末她会和诗诗逛街,去吃甜点、喝咖啡。上课和游泳之外,她还常常玩滑板。她喜欢骑自行车在校园里兜兜转转,尤其喜欢从宿舍到游泳馆那一段路,秋天特别美,她觉得被治愈,过上了错失已久的、普通人的生活。
为了早点修完学分,她把课表排得非常满,但还是每天都去游泳,时间全靠挤——每天大概五点半下课,飞速骑单车回宿舍换衣服,六点到泳池,游到七点多,爬上来继续上晚课。时间不够用,晚饭就不吃了。诗诗看到的脱离了竞技状态的叶诗文,开心又放松,游泳不再是压力本身,反而成了纾解学业压力的良药。有一天,她惊喜地告诉诗诗:因为清华太大,每天蹬自行车上课,她长了腿部肌肉,游蛙泳更有力了!
关于泳池的一切,依然会时不时撩拨着人的心。刚入学不久的十月,是那年的亚运会,叶诗文和诗诗在宿舍一起看完了所有游泳比赛,队友拿了冠军,她就在房间尖叫。「每一场比赛我都会看,特别渴望回到赛场跟他们一起去拼搏、去战斗。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原来还是那么热爱游泳,我不想错过每一场比赛,我舍不得离开那个泳池。」
还有一些变化也在发生——法学院的学习,让她开始动脑,开始习惯分析和思考。夜深人静时,她常常回顾自己的运动生涯,以及过去在低谷的几年经历。那时,游泳遇到了困难,她不知道怎么办,第二天只会更拼命地练,但效果往往不好,身心俱疲,走进死胡同。但在清华,她第一次开始独立思考,比如蛙泳,其实不需要那么大的运动量,只要把技术提升,把力量练好,下水特别有力,成绩就会提高。她也试着这么做了,参加了国内一些小的200米蛙泳比赛,成绩提升确实明显。
作为曾经的天才少女,叶诗文开始掌握身体之外另一个最锋利的武器,就是她的大脑。她感觉自己的思维被打开了,形成了自己对于游泳的理解——那不再只是一种简单的运动能力的付出,而是一种思考和分析的能力,在接受采访时,她说,「一个高水平的运动员肯定不能纯靠体能,要有自己的战术、自己的想法,要有主见。」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种小兽一样的赢的渴望、冠军的野心。2018年夏天,在清华读了一年书之后,盘踞已久的念头终于破土而出——她要休学,她要回到泳池。
她至今记得说出这个想法的那一刻,是在国家队的泳池边,教练徐国义非常生气,语气特别严肃:「你的学业怎么办?你要读多久才能毕业?你那么痛苦干吗呢?」
她理解他的心情:「他是最知道我有多痛苦的人,不想看到我再来一次。」她也明白,比起拿到多少冠军,徐国义更在意的是,他的这些运动员,可以有更快乐和顺遂的人生。
但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小叶子。做出这个决定时,没有征求任何人的同意,只是告知了他们。父母也很担忧,但最终还是表示尊重她。她自己办好了休学手续,回到了国家队,回答泳池边教练抛出的一个个质问:
「我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当我决定要休学的时候,我已经想过了回到泳池要面对的痛苦、挑战和恐惧,遇到它们我该怎么办,我全都想好了。」
至于那一刻的感受,日后在接受网易体育采访时,叶诗文对它的形容是,「长大成人。」
「理想运动员」
游泳运动员在离队后回归,叶诗文不是第一人,但重回泳池的每个人,都要经受加倍的辛苦。
曾在伦敦奥运会和叶诗文同池竞技的湖南运动员李玄旭,也在退役后回归过。她如今已经研究生毕业,做着和游泳完全无关的工作。今年7月初,我们在上海见了一面,她讲起当时回归的经历——那是2015年,她21岁,对于游泳运动员来说已经是大龄。她要减肥,然后找回失去的水感,在训练中,她明显感觉到体能的下降「练不动,容易累,随着年龄增长,你的身体机能在走下坡,但为了达到以前的成就,你的训练量和训练强度就必须走上坡。」
李玄旭坚持了一年,排在队伍最后咬紧牙关,但最后因为太过辛苦,免疫力下降,病毒性角膜炎反复发作,医生告诉她,再练下去,眼睛会瞎掉。她为了2016年的里约奥运会回去,但最后因为伤病,不得不放弃。
2018年夏天,叶诗文归队后,前三个月,她也是连教练规定的基础训练量的1/3都完成不了。最初那段时间,徐国义也不怎么管她,想着让她自己练,也许过段时间她就会放弃。但她没有,她能做的就是更自律:每天6点45分起床,8点训练到11点,午餐和午睡之后,继续训练整个下午,晚餐和按摩之后,晚上10点20分准时睡觉。朋友诗诗见证过那段时间,「她常常累到没办法回微信,看到了很多人的微信,以为自己回复了,但其实没回复就划走了,她太累了。」
后来,在接受采访时,徐国义说过,他认为这个阶段的叶诗文已经成为了所有教练都期待的那种「理想运动员」:「自觉、享受训练,心甘情愿接受训练的苦和累,愿意接受比赛的挑战和压力。」
对于叶诗文而言,这种「理想」还包括拥有独立的思考和判断能力,更深刻地理解游泳这项运动——她按照自己的节奏训练,并在赛前分析每一个对手,就像在做一份研究报告,或是一道数学题。看对手们的比赛录像,分析他们的战术,然后再制定自己的比赛计划。这让她变得心里有底,就算自己在前半程被拉开,也可以有平稳的心态面对和追赶。
她一点一点重回赛场。2018年在美国训练时,她比过蛙泳,比过蝶泳,在国内也参加过一些分站赛,试水了几次200米混合泳,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害怕了。最后再去比过400混,发现「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可怕」。
很快,2019年7月,回归后的第一场大型国际比赛来了——在韩国光州举行的游泳世锦赛,叶诗文报名了女子200米混合泳、400米混合泳和女子200米蛙泳。
200米混合泳的那一场决赛,前100米后她还位列第八位,后100米奋起直追,拿到银牌。400米混合泳决赛,第一个转身后她排名第六,同样是在蛙泳阶段一路上升,最后五十米自由泳,再进一个身位,再次拿到了银牌。
时隔7年,叶诗文再次登上世界大赛领奖台,身边还是当年的对手霍斯祖和大桥悠依。她也游出了自己在伦敦奥运会之后的最好成绩。
200米混合泳决赛的那个夜晚,「叶诗文回来了」上了微博热搜,看了那场比赛,李玄旭专门写了一篇文章,「这一晚,小叶用实力告诉全世界,她回来了!!」在比赛视频下面,现在还能看到当时观众的评论,很多人说自己流泪了,7年后,再见到当年的天才少女,「在低谷中不言放弃,在归来时不忘初心」。
但最令叶诗文骄傲的是,整个比赛过程中,自己没有松懈、没有怀疑,没有一刻想要放弃,即使前面被拉开了非常远,后面也追了上去——她真正战胜了多年来一直盘踞于心的恐惧。
在经历了整整7年的低谷期后,一个天才运动员的第二个黄金时代,似乎真的来到了。
失去与告别
2019年冬天,我们第一次见到了叶诗文。她正处于光州之后的巅峰状态里,整个人很轻快,那个下午,我们谈起头发的颜色,在国家队宿舍的生活,以及哪里的奶茶更好喝。
她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昆明冬训,昆明海拔高,气候好,正是备战打基础的好地方。徐国义接受采访时曾说过,高原适合小叶,在高原训练难度增加,会很痛苦,效果也会更好。冬训完了,到了夏天,她就要去东京奥运会的泳池里拼一拼。
然而现实总是阴差阳错——疫情来了,叶诗文没有去成昆明,一直留在北京封闭训练,后来,东京奥运会宣布延期一年。
身体是一位运动员最宝贵、锋利也最难掌控的武器,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何,他们的感觉最灵敏。2020年初,叶诗文明显感觉到,自己「游不快了」,身体似乎被封印了:「状态好的时候,感觉会不一样,你会游起来很有支撑,很有劲,人会很轻。在低谷的时候,就会觉得肌肉很沉重,好像有一股阻力,推着你无法前进。」
这种感觉很熟悉,2012年伦敦奥运会后,她也是因为之前备战强度太大,身体透支,有过一段疲劳期——运动员的竞技状态,其实是一条有规律可循的曲线,高峰与低谷,蓄积与释放,在经历过2019年的好状态之后,叶诗文应该进入一个短暂的调整期,缓冲一下,但此时,徐国义因为病情复发住院,叶诗文只能先跟着其他选手一起练,一天的训练量接近18000米。
就在她的身体承受能力快要到达极限时,2020年2月,国家体育总局发布了一则通知,要求所有运动员必须参加体能测试,达标后才能参加奥运选拔。体能测试对全体运动员执行一套标准,游泳运动员也需要在田径项目上达标。
对于游泳运动员,这是一项极大的挑战,因为游泳运动员的脚踝都很软,这样才能灵活地打水,他们很难进行长跑,甚至逛街太久都会累。游泳运动员的肌肉类型也不同于田径运动员,他们没有大块的硬肌肉,有的是那种能让他们浮起来、但又有力量的肌肉。
而对于叶诗文,这个挑战尤其大。启蒙教练魏巍说,她本身就是肌肉偏硬的那种运动员,少年时这是她的优势,因为有劲儿,长成绩快。但到后期,肌肉不易放松和恢复,成了劣势之一。
为了完成体测,叶诗文花了很多时间练习3000米跑,做分量很重的卧推和下蹲,甚至在山上跑十公里越野跑——体能测试过后,她长了整整三公斤肌肉,下水后更沉了。
她还需要面对身体机能的老化。同样的体能训练,年轻运动员睡一觉就能恢复,但她可能需要一周。为了尽快恢复,她试过很多方法,比如每天按摩,只要肌肉酸疼,一定会马上按开,但始终无法很好改善。
叶诗文在东京奥运会宣布推迟一年后的经历,也是很多运动员的共同经历。关于时机是如何改变了人的命运和竞技体育的格局,一位体育记者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她有一个收藏,是一件2019年中国游泳队主力们签名的衣服,如果奥运会不延期,这些名字中的大多数都会去到东京,按照他们当时的状态,都有拿奖牌的实力。但前段时间,她再次拿出这件衣服时,她的同事问她,「你这拿的是什么?奥运会落选名单吗?」
在这兵荒马乱、各种状况不断的一年多中,还发生了一件事,是失去和告别。
2020年7月19日凌晨,徐国义去世了。
在对叶诗文的两次采访中,我们总是谈起这个名字,她说他严厉,但也真正关心她,真正在乎她是否开心、是否有顺利的人生。徐国义去世后,她很少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悲伤,但默默地把朋友圈封面换成了自己和徐国义的合影。她的微信签名写着:「该记住的是,别人对你的好。」
关于竞技体育领域的师徒关系,在这次东京奥运会的游泳赛场上,被屡次提起的,是男子200米混合泳金牌得主汪顺与他的教练朱志根的故事——夺冠后,汪顺在接受采访时说,决赛的前一天晚上,为了他能好好休息,朱志根一直坐在他的门口,提醒每一位比赛晚归的运动员「轻一点,轻一点」。
在讲述这个故事时,公众号「有马体育」写道:「这个细节的动人之处,并不是朱教练工作得心细如发,而是发生在汪顺在房间里听到这一番话的时刻。一个人如何理解另一个人,这种理解才是人间的深情。某种意义上,人们缔结人间的深情,比共同取得一枚金牌更难。」
今年清明节,叶诗文在朋友圈分享了一个链接,里面是作家保拉·麦克莱恩的一段话:「假如你思念的人去了足够远的地方,远在地图的边缘,他们反而会和你贴得很近,近到无法遗忘。」分享时,叶诗文的转发语是:「是的。」这是一个克制寡言的人,在表达她的深情。
曾经与叶诗文同在一个教练组的徐嘉余,这次去了东京,在临行前,曾经被徐国义砸烂过两台电脑的他,把徐国义生前留下的银镯子,带在了身上。
「Yeah,she win!」
我在和叶诗文、李玄旭见面时,都问过同一个问题:到底有多少游泳运动员是真正喜欢游泳的?她们都说,自己也好奇过这个问题,和队友们就这个话题聊过天。她们给我的答案是,很多人都不是真正喜欢。
很多人最初都是被父母送到泳池,凭借天赋游出一些成绩,接下来就是靠着惯性、成功的刺激以及泳迷的支持往前走。
李玄旭就是如此,在湖南省队时,她觉得每一天都漫长而痛苦,一睁开眼睛,想的就是今天能有什么理由不去训练。在封闭的环境里,她每天晚上就靠看时尚杂志度过,那是她真正的兴趣。拿到冠军、破了纪录,她也开心,「但是你说有多开心,远不及我看模特开心。」而现在,离开泳池的她正在时尚行业里工作,做自己年少时就真正热爱的事情。
但叶诗文是另一种运动员。她真正喜欢游泳。
2016年里约奥运会之后,她最低谷之时,一个退役的师哥要结婚,给她送喜糖,问她还练不练,她说还练,对方就说:你还要练啊?多辛苦。她说自己是真的喜欢。对方不相信,「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喜欢。」但她好奇的是,「怎么可能不喜欢呢?游泳其实是一项很透支的运动,是挖掘自己的极限,作为运动员不热爱这项运动的话,怎么坚持到今天?」
叶青松也曾跟我们讲起,他记忆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恰恰是叶诗文还没有进入竞技体育之前,最初的那五年,她的七岁到十二岁。这是一位开明的父亲,和女儿也一直平等、亲密。他提到那几年,一段话说得温柔而绵密:
「她那时候走训,基本都是我在送。从学校到体校,从体校回来,路上有一个小时,我骑电动车带着她。那时候路上聊得比较多,聊学校发生什么事啊,今天训练怎么样啊。她也很愿意和你说这些。她有时候问我,爸,这个四百米啊我应该怎么游?前面冲,后面顶,还是应该怎么样?我是前面跟呢,还是后面超呢?我觉得她就在动脑子了,真正钻进去了,这对孩子来说就不一样了,说明你这项运动你是真正喜欢,开始动脑子去游了。这个过程和孩子交流是最舒服的,特别融洽,特别珍贵。」
而现在,叶诗文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接近当年的状态。
没能去成东京,叶诗文终于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她回到了杭州,平常依然去浙江省队训练,每天不间断。周末回了家,和父母一起吃饭,在植被茂盛的小区里散步。几年前,他们家搬到杭州城东边的一个小区,这几年训练太忙,在家的日子加起来都没有二十天。因为不熟悉,她现在还会在小区里迷路。采访那天,她找不到家在哪栋楼了,还要给妈妈打电话。
谈起0.01秒错失东京的遗憾,叶诗文没有表现出太多失落,她了解自己的身体,也明白自己的状态,这就是运动员的宿命,甚至早在奥运选拔赛开始前,她就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她也全程关注东京奥运会,为女子4X200米自由泳接力赛夺冠而激动,还发了朋友圈。她享受泳池,但不再有某个远大的盛会要参加、某个遥远的冠军要获得。虽然仍然在备战今年的全运会,以及明年将在杭州举办的亚运会,但这更像是为自己的运动生涯画一个句点——她是从杭州开始学游泳的,也应该在这里结束。
站在这样一个节点,我们跟她的启蒙教练魏巍聊起,该怎么总结叶诗文的运动生涯,魏巍说:「她年少成名,中间经历这么大的波动,再自己调整过来,走进校园读书,慢慢再恢复,后来又想练,又达到了一定的高峰,后来因为疫情影响,没能去东京,这都是一种经历。但最终来说,她还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运动员,达到这么高峰,整个运动生涯,又没有什么争执,清清爽爽,干干净净。这样的运动员是很难遇到的。」
叶诗文始终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七月底,参加一个综艺节目,有人问她最常联系的人是谁,她25岁了,答案依然是爸爸、妈妈和队友。在她家里,我们谈起她以后的打算,她说自己没有想得太清楚,也许毕业后去做一个游泳教练,或是做行政工作,也许还有其他可能。她没有多大野心,爸妈也没有多大的野心,还有什么比自己的孩子开心、平安更重要的呢?
唯一可以确定的计划是,到了今年秋天,叶诗文会回到清华,继续把剩下的学分修完。朋友诗诗读了研究生,她们还可以继续在大学作伴。诗诗说,小叶是一位很完美的朋友,善良,体贴,谦虚,懂得倾听,没有一点架子。原来清华的同学让她问游泳队的其他队员要签名,她一口气帮人家要了20多张。过去几年,诗诗也看着这位朋友,变得更加开朗自在。
2021年7月23日,东京奥运会开幕的那天,叶诗文在微博上转发了一则自己接受采访的视频,在那个采访中,她讲述了自己从伦敦成名到无缘东京的经历,她的转发语是:「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很多泳迷也跟着转发了这则视频,还记录了一些自己和叶诗文有关的回忆,其中有一位说,自己至今都还记得,13岁那年夏天看伦敦奥运会,叶诗文拿了冠军,BBC的解说员大喊,「Yeah,she win!」她说,这像是在喊叶诗文的名字,也像是在讲述叶诗文的故事,「无论是赛场,还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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