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苏轼吃过饭后在后院散步,他拍着肚子问左右:你们说,这肚子里装的是啥啊?
一个侍婢回答:学士肚子里装的,都是锦绣文章。
苏轼听后微微摇头。
另一个侍婢回答:学士肚子里装的,那是满腹智慧。
苏轼听后笑而不语。
这时候,侍妾朝云上前回答说:学士肚子里装的,是一肚皮不合时宜。
苏轼听后捧腹大笑。
这句话,真的说到了他的心里。
在仕途之上,苏轼是不得志的:他不赞成“新派”王安石的变法,但对于“旧派”司马光等人对变法的完全否定也不赞同。
于是他就在两难之间不断被流放:新派上位,他被流放,旧派有了势力,刚把他调回,发现这小子不听话,于是又给流放。
所以说起苏轼的一生,他不是被流放,就是在被流放的路上。
后来,侍妾朝云为苏轼生下一个儿子,苏轼写了一首《洗儿诗》: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在这首诗里,不难看出他的“意难平”:自己一生坎坷,却是因为被聪明所误。
后人在苏轼的诗词中,独处的大多是“豁达豪放”,于是大家默认苏轼是豁达的。
但是,读完了苏轼的3460首诗词,才会发现:他并不是真正的豁达。
苏轼的豁达,有时候是一种“自我安慰”,还有时候,或许只是“习惯性豁达”。
比如,在苏轼有名的“中秋词”——
《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南宋评论家胡仔在他的《苕溪渔隐丛话》中评论说:
“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
大家都被这首词的高远疏阔所折服,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在这首词开头,有一个小序: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这年中秋,苏轼喝酒喝到天亮,醉得稀里糊涂,心里想起自己的弟弟苏辙,于是写下这首词。
当时陪苏轼喝酒的有哪些人?估计大约还是他的侍妾之类。一个人会喝得酩酊大醉,要么是因为开心,要么是因为苦闷。
从后面的“兼怀子由”来看,当时的苏轼心情不会多么明朗。
杜甫曾在《月夜忆舍弟》里写过: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苏轼当时的心情,估计跟这也差不多:他跟弟弟苏辙从小一起长大,兄弟两人感情一直不错,后来因为反对王安石变法,苏轼自行外调,本来想到密州,和苏辙隔得近一些,但最终,兄弟两人还是未能见面。
这一年中秋的时候,两人已经七年未见。中秋节,苏轼落落寡欢,有太多的话又不能跟别人说,所以只好写给自己的弟弟。
但是写着写着,苏轼心中的“豪情万丈”习惯性上涌,于是大家就读到了“豁达”。
但在这豁达背后,其实是难言的孤苦与思念。
除了《水调歌头》,还有那一首——
《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清人郑文焯曾在《手批东坡乐府》点评:此足征是翁坦荡之怀,任天而动。
从这里,大家又读出了苏轼的“从容豁达”,任它落雨,心情自适。
但其实,这首词在最开始也有一段小序:
当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太守将黄州东边的一块地给了苏轼,于是就有了“东坡居士”的别称。
后来,朋友来访,见“东坡”这块地有些贫瘠,就建议不如去沙湖那边耕作,于是几人结伴,往沙湖那边去看,结果在路上下起了雨,大家被淋得非常狼狈,只有苏轼自己说:“我觉得也没咋地”。
后世的解读,往往是从词中来,是苏轼自己在说“也无风雨也无晴”,旁人是何反应,我们无从知晓。
但你细想,几人在路上遇雨,大家都狼狈不堪(苏轼第二天还感冒了),只有苏轼一个人在雨中洒脱行走。
这样的“豁达”,跟苏轼词中一贯的“习惯性豁达”是一样一样的,无论多么愁苦,苏轼在词里写着写着,就不自觉地生发出一股昂扬之气。
但旁人怎么看怎么想呢?或许很多人看到愣是冒雨前行的苏轼,也会在心里默默骂一句:傻批。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眼中的毫无意义、纯属浪费时间,在另一些人眼中,却是非做不可的选择和坚持。
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半的人不理解另一半人的坚持。
当你发现,苏轼在雨中行走,他说“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时候,其实这只是他的“自以为”,这种豁达就变成了孤独。
苏轼对孤独有着一种很深刻的体验,在《赤壁赋》中,他曾写过: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那一晚,他也是和朋友们乘舟在江上,有人吹箫,声音低沉萧索。
这样的孤独,在苏轼生命里,才是一种常态。
苏轼摘下自己“豁达”的伪装,全然流露出自我本色的,是那一幅——
《寒食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苏轼的《寒食帖》被称为“天下第三行书”,前两个是王羲之的《兰亭序》与颜真卿的《祭侄文稿》。
“三大行书”的俊逸就在于“笔随意走”,书写时的情感、气势,完全喷涌而出。
在《寒食帖》中,我们看到的苏轼,不再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他不再像一直展示给大家看的那样“豁达”,而是很落魄,很艰辛。
在文词间,读起来让人特别难过,这种难过,甚至远甚于《江城子》中那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寒食帖》写于苏轼被贬到黄州的第三年,这一年,一直陪伴自己长大的乳娘去世了,在寒食节,苏轼望着窗外,发现春光消逝,乌鸦衔着纸钱,于是心中的难过犹如江水,淘淘滚滚,他拿过笔,一气写下了这一首《寒食帖》。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在在愁卧中听说海棠花谢了,凋落的花瓣在污泥上显得残红狼藉。
字帖中的“花”和“泥”牵连在一起,娇贵的花儿啊,零落成泥。
海棠花是苏东坡的家乡四川特有的花,所以这一句就是苏轼在自比,自己的生命犹如这样的花,风吹雨打,凋零成泥。
《寒食帖》是苏轼少见的,毫不遮掩自己难过悲痛的诗篇,
诗的最后一句:“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想要报效朝廷,可是连门都进不去,想要回到家乡,可是父母的坟墓都在万里之外。
一个是君主,一个是父母,“墓”字很大,“君”字却很小,像蜷缩在角落之间。
这是怎样的悲愤和孤独!
最后,是苏轼的一首《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千百年来,或许苏轼就是那一个“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独精灵吧。
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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