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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鲁翰
仓颉造了一个最好看的字,我个人以为怕是“品”字。
“品”字既有“架架楼”的几何感觉,又还有层次有致、棱圪磳磳的美术性;最初的设计会意的是用几个口来代表“众”,《说文解字》解释说,“众庶也,从三口,人三为众。” 嘴多众喙,“人多嘴杂”大概是“品”字“将出土”的情形。
品字到后来意思则就“稠”了。
“膳夫授祭,品尝食,王乃食。” 这是《周礼 • 膳夫》上的话,这儿的“品”意思有了又细又慢地辨别滋味,享受食物。三个“口”,表示一小口一小口地啜吃,不是一大口吞下,尝中品,品中尝。
古代从天子到庶民都祭祖先、祭神祗,古人认为君权神授,是依靠祖先赐来的,所以建立宗庙供祭祀来求取庇佑。这就涉及到祭品,《曹刿论战》说:“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其中的牺牲,玉帛都是那祭品,为祭祀而宰杀的牲畜,因为死的壮烈而且神圣,因此叫“牺牲”。古代“大三牲”,是须要长角的,牛羊,另有一种不太精明的牲灵,最后才是拿猪代替的;还有“小三牲”,也须有口的,像如鸡鸭兔,那时候就称之为“品”。
可能因着“品”的梯次外形,它背后的意思引申成社会地位等级、级别、名德的高下以及人的德性和物品的性质,譬如就有了品第、品级、品族、品位、品性、品行、品相、品质、品德、品节、品格等等的词组。
“七品芝麻官”,“五品不逊”,“一品夫人”(诰命夫人中级别最高的封号)等,《资治通鉴》里也有一句,“品其名位,犹不失下曹从事。”都是指官职和荣誉的等级。
再比如“品貌”这个组词,好几个词典“约约莫莫”解释为人品和相貌。这就想当然了,存在大问题,“品貌”最基本的意思其实很单一地表达高等格、高品质的美色;八分俊俏,九分靓丽,辞典编辑家避着绕着、不好意思得总要弄个表里如一这才算放心。
“品相”原本表示老古董、好东西外观的完好程度,可是传统乐器琵琶上也有品有相,这是让音域宽窄、音色高低的十二平均律,据说离不得要有六个相、二十四个品;上端细颈带颜色的木质部分就是“相”,下部梨型肚子面板上面竹制的一条一条细致的木档档就叫“品”,每一个档档也叫“品位”。
《笑林广记》里讲到一个的笑话,说某人老爱悔棋,一次又要反悔,对手不依不饶,无奈只得将“油脂圪腻”的“木陀子”填入口里噙住,引惹得对手上劲,竟然伸手在其嘴里抠车(jv)……即便是下棋也涉及个“棋品”,一面指棋手的资格和品级,一面也说下棋时所表现的品行。
多少年来,在写作者中发现一个很挂不住脸面的事实,自己笔下的东西一旦脱稿,竟然“急屁火烧”、“海打呼噜”地大言不惭自称“作品”——作是作了,要算,顶多算是个手稿,至于是不是个品,值不值得品,还两说呢。就好比说这中华精华书法的“龙门二十品”,那都是一辈辈的后人品评敲定这才起下的名目。
小品,望文生义就是小的艺术品。古代常常将详本的佛经称为“大品”,简本就叫“小品”,如古印度的佛经中七卷本的《小品般若波罗蜜经》。汉朝时宽泛着把游记、书序、随笔、书信和杂感等,通称为“小品文”,蔚然成就了一种散体的短文。
至于我们今天在电视节目和舞台上跳弹的“小品”,只是一种微型戏剧罢了,原先仅仅是训练和考核演艺专业学生的片断主题表演,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才独立形成一种表演形式和体系,多为喜剧。
因为短,不可能“死狗羊麻肠”;小情景,还要转转弯弯反映出来大意思,巧意思。这就要编剧和演员编演出“意味”,观众感受到无可言说的“品味”;既然是品,那就跟惹逗的憨呲滥笑没甚关系,如若没品头,品不住,演滥了,“小品”这东西自便瞎糟践开了。
而我们陕北人说“品”用“品”,那是另有一番兴味的。
譬如“品红”是指一种浅淡的红色颜料,品月,是赏月,“品验”,是说较长时间的观察考量和验证印证,蒸馍馍搭碱(苏打),碱大碱小要品个“正好好”。“板点要听,捉音靠品”,原说的是音乐上的心理节奏,也可以推演为生活中内在的感悟力。“你不信‘识品’盍,这人驴粪蛋面面光”,这里“识品”的意思是实际的鉴别和验证。“算命不如品命”,“我算品见了,我这辈子就是个吃狗屎命!”,这里的“品”,是从已知的经历过的遭遇来预测和推定未来的命运。而“品身子唱戏”的“品”,是根据自己表演的功夫、优长等,出演相应的合适的角色,“生旦净末丑”能做个甚,甚做的好,那就来个甚!
还有“圪品品”,“扬眉合眼,神圪品品”,“脸定的平平吤,品得跟二女子也似”,“品得跟神娘娘也似,好像谁短下你二升黑豆嘞?意思都是控制情绪,不露声色,不苟言笑。别人逗诨,坚持不笑,说是“品定”、“品住”。最富有表现力的一个熟语要算“品资尬颜”,多指的是面部或者姿势表现出一副无视或者虚伪或者轻慢的表情,若无其事,爱理不理,诡秘莫测。
数厉害的是,陕北人嘴里吐念一个词叫“品道”。
“你这泡茶,真是有品道!”
“李娜唱下的歌,怎么听品道都不低。”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品道”,竟然连道也可品,会品,能品啊。生命进化出来意识后,认知了“道”,才可以创造“德”,“道大于德”不说,“道”本身是个不可言说的终极理想,“口喋莲花”的陕北人就这么明嘚郎朗随心一品,信口即道。
陕北过年的民俗里边有个神秘的行为叫“品山”。
一般是上把岁数的老农或者民间术士,他们有可能大字不识几升,但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这个谁也不要轻易“眦睚”或者怀疑。在除夕深夜万籁俱寂,人神安定的时候,一个人拿上香火悄悄上山,独自去祭山,听山,品山。登山远望,心驰其间。肃穆空旷,山如箜篌,山是有声音的;夜空如洗,山壑氤氲,山是有颜色的。无序无节,亦静亦动,山是有动静的;冥冥中,你的叩问,你的祈祷,你的感悟,树可以传达给你稼穑收歉,生命吉凶。风可以告诉给你人间悲欢、世事沧桑;“靠山吃山,靠天吃饭”,浑浑无涯,仰观俯察,观天,听风,看水,品山,就有了这样虔诚感动的人神应答。“品山”品的是山的慈悲的灵魂,品的更是一种超然的心灵感知和生命参悟。
“一苦二甜三品味”。
舌尖美食在嘴是品,古籍古音在心是品,欢喜悲苦在人是品……品酒,品茶,品墨,品诗,品人情也品世事,“一个品字”,竟可散放出万千风格和味道。
三国曹操的公子曹植说道:“品物无形”;宋代的才子晏殊说:“幽鹭慢来窥品格”;而白居易给友人杨八送的话是,“五十得三品,百千无一人”,我冒然猜度这个“三品”应该不是职品,最相宜的无妨是“厚道,谦退,沉静”,这三品毕竟是修行的直端路,人生的正品道。
当然我老汉是信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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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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