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LL丫模特:李凤峰
本文作者:卞兰桥
原文载于2019年3月的EGA版
[一个]
可能是年纪大了,沈幼师经常想起往事。
残冬的北京寒冷,旧四合院的室内暖气触角温暖,人一开口就下白霜。张主任坐在客厅里,头发雪白,恭恭敬敬地等着一边。"我代表文献部感谢沈老师的慰问."
书桌上有原稿放在柜子里,虽然不显眼,但很值钱。(莎士比亚)。
她是个女人,但应该得到老师的尊称。不仅因为她在学术界的地位受到尊重,还因为她在战乱中保存了建筑学史上最重要的手稿。现在她又无偿捐赠给文献部藏品。
本应进行交接,接受禁忌仪式,但沈幼师并没有拖延。张主任轻轻地咳嗽,有点困惑。
“不要在意。”她低下头看着桌子上的原稿,声音哑了。“我再看最后一遍。”" "
张主任怎么会在这一刻着急半个小时。“沈老师,你看这是什么话。你看。”接连说。
她打开了稿子。
纸页变黄了,她读得很慢,好像在看陌生的书,但这上面的所有脚注都已经熟悉了。(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读本》)指尖滑过手稿,慢慢合上书架,建筑图纸和字迹斑驳的注释从眼皮底下消失了,她的视线停留在扉页的一笔上。(莎士比亚)。
抄的《玉簟秋》。
灰尘网使古老的单词变得真诚。笔意迟来,霜浸湿了衣襟。
万智山不长。种植梦的证据,刘备辞职了。
张主任眼睛尖尖的,瞥了一眼这支褪色的钢笔的痕迹。“啊”他说。“这个词为什么只有反阙?”" "
是的,只有半阙。
沈幼师递过原告的双手,微笑着仔细梳理银白色的鬓角,但仍然隐约能看到家族遵守礼仪的端庄。(莎士比亚)。
她答应填满的夏阙,那个人再也见不到了。
[二]
沈有史从东方留学回来的那一年,被告知北平要成立“建筑学士”,专门研究建筑物。
那年她18岁,在外面接受了白眼,好奇国内的学术取得了什么样的进展,恳求在学士的表哥带她去。
她坐在车里,手里攥着窗户,打量着这片陈年的北平。街上人流熙熙攘攘,好像不知道疆域。她自己也无知,战争的烽火似乎总是离自己很远。
车停在北枪炮胡同外,狭窄的深胡同好像看不到尽头。(亚里士多德,《Northern Exposure》(美国电视剧),)她跟在表哥后面,是学社真实存在的恶作剧,没有正经的办公场所,胡乱聚集在四合院里。(莎士比亚)。
寒冬的雪还没有散。脚底很滑,好不容易走到门口,但门上的双环上生锈了,破旧的福字歪了,红色斑驳地脱落着。就像蘸了水的胭脂一样。(莎士比亚)。
有人说,中国和日本共同研究中国建筑,中国人以研究文献为主,日本人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建筑本身上。
她心里想,中国人不懂现代建筑学,也不需要做文物测量。
那天正是学士经营沙龙的日子,邀请日本学者发表演讲,竟然发出这样的狂言。
她和表妹一起进去,狭窄的房间里聚集了10名读书人,脸都红了。她站在门边,看见后面的长凳上坐着一个年轻人。
这是沈幼师第一次看到规格。
他清冷安静,白衬衫需要上浆,僵硬,文雅,但穿在身上可能不舒服。(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沉默名言》)(沉默名言)她偷偷打量了他一下,发现他是这个房间里唯一没有说话的人。
半小时后,日本学者愤怒退场,表哥回头看了规格的沉默。
“他说得对,我想说什么?"杨茜不知道自己是否惹了大众的生气,微笑着。"中国建筑学怎么样,连从祖先那里继承的《营造法式》都不懂,还会和哪里来的气质相同的人争论吗?" "
大家都不高兴地散了。
沈幼师本来请表哥推荐国内建筑学泰斗朱教授,这次只露了脸,听了毫无意义的辩论。
表哥坐在车里的时候仍然没有生气。“弟弟,你也看到了吧,北平的读书人,哪个和他一样没有志气?只有东方人会说话!”
沈幼师在留学的时候吃过亏,认为规格的话未必正确,你们可能自负,不实用。她想了一下,但没有说。
无谓地争论,废话连篇。
后来她又一次去了北枪炮胡同。院子里很冷清,只有谢小姐拿着一壶开水,正要推门进来,看见她就停下来了。
屋檐前雪花簌簌,他的肩膀变白,破旧的铁皮嘴蒸发了雾气,包裹着他的身体,突然散开了。
「你在寻求宽恕吗?单击
制作公司每周五下午都在这里开沙龙,她跟着那天来的,今天竟然泡汤了。她语无伦次,一只手伸进毛料大衣的袖口点头。
规格请她进屋取暖,又拿来了生姜茶。她感到鼻子刺痛,想放在身边,看到规格在看自己,只能屏住呼吸灌溉。
规格说,最近在学士中出现了分歧,沙龙暂时停止了。如果你想和别人谈论建筑,可以去烟台找周教授。
她知道规格自己是团的讲师,颇受欢迎,“那你呢?”突然问道。
规格正在用沸水加热茶具,听到传闻后抬头看了看她。“什么?”" "
“我不能和你说话吗?”
规格放下水壶。“我?整个学士都快把我逼疯了,你不怕吗?”
她留学时看到的激进分子双手都数不清,真的把她当成了圭中小姐。为了表示自己也是读书。
人,沈幼思仰起脸来,一本正经地说:“你那天说的话,我……深以为意。”谢阳失笑,摸着手里一盏兔毫釉,没出声。
她有点失落,见他出神地看着窗外,也好奇地望过去。
那是几十年前的北平,胡同里传来一声悠扬的“磨剪子戗菜刀”,自行车哐当哐当骑过去,震落了枝丫上的一点余雪。
【三】
沈幼思回来一个多月,也不见与人交际,只偶尔去北总布胡同。
堂兄后来得知,提点她人言可畏,她是司法总长之女,和有家室的人来往,传出去不好听。
堂兄鄙薄谢阳已不是一日两日,沈幼思不以为意:“他有没有家室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随人说闲话去。”
堂兄摇头说她不听好人言,气得出门去了。她抬脚蜷在罗汉床上,双手抱住膝头。身侧是博山香烬未全灰,仿佛那日他送她出来,抬眸瞥见的炊烟。
谢阳的话犹在耳畔——
“要想真正有底气,同东洋人吵架是没用的。我想带着营造学社的人去野外考察,找到真正的古建筑,实地勘测后才能将《营造法式》吃透。
“可是日本人断言,在中国早就找不到比宋辽时代更古老的木结构建筑了,想做学问,只能去研究日本飞鸟和奈良时代的木构建筑。”
谢阳偏头看她,嘴角一点笑意像是嘲弄,令她耳后根发烫。
他将她送出胡同口,又看着她上了车。
“沈家小妹,记住了,证有容易,证无难。我不信东洋人将我华夏名山大川行遍了,否则他说的没有,就都是放屁。”
她隔着半截车窗看他,怔怔的。他说话、行事都不像寻常的读书人,因此世人说他疯魔,她却觉得不是那样的。
他只是倨傲,宁可让全天下的人都误会他,也懒得解释半句。
那日她回去后,便辗转让人弄来了古籍的影印本,悉心钻研图纸,恍惚回到了在国外求学时的专注。一有进展她就去找谢阳。他与她,一东学,一西学,刚好互有长短,一拍即合。
炉火照人眉眼,他用钢笔仔细地在她的文稿上写批注,她坐在一侧,像胸口有只小雀似的,呼啦啦扇动翅膀,令她微笑。
他偏头瞧见她盈盈的笑脸,不解地道:“怎么了?”
她拿下巴点点他的手指,淡蓝色的墨渍沁在他的指甲边缘,他恍然大悟,满不在乎地盖上笔帽。静谧中又传来他翻动纸页的“沙沙”声,谁也没有说话,怀表滴答响着,好像刹那也可以亘古。
又过了一段时日,她找上门,院子里却热闹起来。谢阳高兴地给她引荐学社的创始人:“沈家小妹,你不是一直想拜见朱先生吗?”
原是曾高山仰止的人,好不容易见着面,她却有些心不在焉。朱教授说:“这次野外考察危险重重,你做的研究我与谢阳看过,都觉得好,只可惜你是个姑娘,不能同去。”
她愣怔地问:“什么野外考察?”
有人笑道:“你不知道?前些时候学社里大吵了一架,闹得沙龙也停掉,就为了这件事。现在咱们终于能用现代建筑学的方法去实地研究啦。”
她一时高兴,看见谢阳在笑,那高兴没到顶,又倏然坠落了下来。
新年一过,营造学社的人便几乎走光了。沈恕来过一封信,说起一路艰辛,环境恶劣。他们都是读书人,出身再不济,也没遇过那样的窘境。旅社只有火炕,处处都是蚊子、跳蚤,乡下还有各种传染病。
而她一趟趟地往邮局跑,却再没有旁人来信。
她给沈恕回信,写几句就想半天,等一封信写完,天都亮了。
邮票是伦敦版帆船的式样,细密的花纹盘桓在指腹,信封上写着“兄长敬启”。她抚摸了一下又一下,碾实了信封上的糨糊。
【四】
沈幼思逃婚这年,沈恕来信说他们已到了山西应县。
她走得急,没来得及收拾什么银钱细软,只带了随身的首饰。
陕西离北平九百余公里,下了火车后,又要想办法去不通车的应县。她在大同找司机雇车,却险些遭遇不测,丢了一身钱财才换得脱身。
后来沈恕得到北平回信,才知道沈幼思拒婚不成,离家出走了。他站在土坯房里,焦虑得来回踱步。谢阳进来见他六神无主的样子,问:“怎么了?”
若是从前,沈恕定要将家丑藏好,可他慌了手脚,将信递给谢阳。那信几经周折才抵达此处,早已烂得不成样子。谢阳瞧见“沈幼思”三个字,接过信逐字逐句读了。
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少女的模样:惯常穿一件羊呢大衣,长发挽在耳后,露出碧绿的耳坠来,垂头认图纸时,耳坠便随着呼吸一晃一晃的。
原来她要结婚了。
原来她竟又逃婚了。
信中声声控诉,将她描绘成一个忤逆父母的不孝女。
沈幼思的生母因容不下丈夫的纨绔行径,在沈幼思八岁那年出国留洋后再没回来。沈家如今的太太是继室,安于内宅,思想陈腐,早早地给沈幼思订了婚事,只等着她回来便风光操办。谁料沈幼思竟逃婚了。
世道并不太平,她能去哪儿,又去了哪儿,没人知道。谢阳却隐隐有种直觉。
沈恕返京寻人,而谢阳开着营造社唯一的车子,在应县黄沙蔓延的土路上艰难行进。他每天都在镇子周围徘徊,终于有一天,他在一辆骡车上看见了沈幼思。
那骡车没有遮盖,不过在后头拖着简陋的板车。女孩身上还穿着脏兮兮的呢子大衣,同周围的粗布棉袄格格不入。
骡子车迎面过来,他怕惊着动物,远远地停了车下来。
沈幼思疲惫不堪,抬起头来,笔直的车道尽头,层云落霞交相掩映,视野的尽头是一座宝塔。她惊得屏住呼吸——那是文献记载里的辽代木塔!日本人断言早就不存在了的木塔!
她直起上身,险些摔下板车。
谢阳立在金色的夕阳底下朝她挥手:“沈小姐。”
消失了一年的他和尘封百余年的宝塔,在这一刻,悉数出现在她眼前。
【五】
野外考察条件艰苦,沈幼思不远万里奔赴而来,说是为了建筑,却不免惹人议论,嚼少女情思的舌根。考察队是谢阳带头,声色俱厉地呵斥了几回,议论声表面像是少了,却只是不敢让当事人听到而已。
四周原野空旷,这五层宝塔拔地而起,身后衬着远山重重,尤为壮观。他们栖身在此,日日所做的事无非是勘测、画图、记录,久了难免觉得枯燥无味。
起先大家都觉得沈幼思是千金小姐,哪里吃得了这种苦。谁料她换下洋装,穿上粗布袄子,吃馍馍、喝苦井水,从未有过一句抱怨。
她与谢阳的往来,都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渐渐地,大家觉得兴味索然,也就不再盯着两人。
日子越来越难熬,有受不住的人回了家,勘测图画到最后,只余七八人。
沈幼思后来收到沈恕的来信,指责她行事出格,却只字不提考察。她知道,堂兄找她是假,寻个由头回到北平是真。
那日取信回来,谢阳开车载她,驶进城垣时,夜已深,周遭一片漆黑。她坐在谢阳身侧,想找话说,末了没头没脑地问道:“谢先生,你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问出这句话,连她自己都觉得羞愧,只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他却没察觉似的:“我妻子?她……是个很难的姑娘。”
她没听懂,形容女子,贤惠大方、温柔漂亮都行,怎么能说“难”呢?
谢阳双手搁在方向盘上,静了静,解释道:“人生在世,总是很难的。”
她不敢再接话,他却兀自出了神。
他成婚是在哪一年来着?
这门姻亲是自幼结下的。他要出国留学,女方怕他一去不回,要他先成婚再走。那年他不过和沈幼思一般大,也是一样年少轻狂,不好相与,就断然拒绝了。留学英国五年,归来时父亲重病,催他回江宁。他回了,在床头握着父亲的手,答应他不负婚约,于是赶在父亲临终前成了婚。
妻子名唤云芳,是个好姑娘。成婚当日她梳着旧式盘头,娇怯怯地等他拿秤杆挑起盖头。四目相接,她眸光如秋水,仿佛在问,君称心如意否?
她又有什么错呢?他怎能说否。
后来他想,没有爱,总有怜悯。他试图说服她走出后宅,但她露出一双金莲小脚,怯怯地望着他,仿佛外头是龙潭虎穴。深宅女眷,耳濡目染久了,一心要侍奉公婆,操持家事,连江宁以外的世界都不想去看一看。
她不想看,也不想他看,温顺的娇妻变色起来也是令人胆寒。他与她说不通,狠狠心,还是走了。
他飞出云天,翱翔四海,归来仍被困在一方牢笼里,面旧人,持旧礼。他的根和家族一起,腐朽在江宁这座百年深宅里,再也拔不出来了。
“沈家小妹。”谢阳停了车,偏头注视她,“你比我勇敢得多。我已经不配言爱了,而你还有未来。”
她忽地屏住呼吸,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他都明白。一直以来,她的迢递奔赴、九曲回肠,原来他都明白。
夜色至深,遥望长空,漆黑之中透出一点光亮。谢阳高兴起来:“看,那是塔上的长明灯,从1056年建塔以来便亮到现在,真是神奇。”
沈幼思点点头,心里跟着重复,真是神奇。
她突发奇想要上去供一盏长明灯,他便与她登到塔顶。她像小孩子一样,念念有词,虔诚发愿。
火光落在眼瞳里,摇曳出一片粲然的金色,像是他说的未来。
【六】
半年后,谢阳带着团队马不停蹄地前往下一个目的地。沈幼思不提回家,仍固执地跟着。
深秋的旱季,他们乘一辆租来的公共汽车渡河。细沙松软,车子卡在河床寸步难移,谢阳亲自带人下来推车。她在一旁看几个人被沙土扑得蓬头垢面,又心疼又想笑,突然视线一空,有人喊:“谢阳!”
她奔到跟前,谢阳整个人瘫倒在沙土和浅滩里,险些被卷入车轮。她拼了命拽住他的手往外拉,力气大得吓了旁人一跳。等把人拽出来,谢阳紧闭着眼睛,鼻孔里都是泥沙,已不省人事。
她死死地握着他冰冷的手,一时想着要是他死了,她也不想活了,一时又想着,不行,我还得活着将他未完的事做完才行。她跪在泥水里头昏脑涨,终于有人拍了拍她说:“沈小姐,帮把手,咱们得送他去卫生站。”
谢阳被就近送到卫生站里。有人说,谢阳从前几天开始就一直不舒服,上吐下泻的,今天是虚得撑不住了。
她静静地等在卫生站的门口,那是她一生中最漫长的几分钟。
医生终于出来,说了两个字。所有人都噤了声,面面相觑。
那年,霍乱正在在中国大地蔓延,她没想过会落在他头上。
谢阳一倒,团队离心。有人是为了面子不回去,如今总算寻到了借口,便提出暂停考察,同谢阳一起回北平。可说到这儿大家又沉默下来。谢阳的病是会传染的,谁敢和他一道回去?要走,就不好撇下谢阳;若不走,又有谁能送谢阳去就医呢?
几个大男人围坐一圈,枯想无果,一个纤弱的人影走到身侧:“我送他走,你们留下。”
众人愕然地望着她。昏黄的烛火下,女孩的脸瘦得几乎脱相,却极力摆出一副冷静的表情。她不知道,谁都看得出她就要哭了。
“这个考察,是谢阳的命。”她掐着自己的手心,一字一字说,“你们不能就这么走了。”
所有人心一动。大家像是走在去往西天取经的路上,起初都是虔诚向佛的唐僧,后来变成了沙僧,现在又都成了猪八戒。没料到,竟是这个小丫头做了一回孙悟空。
一片沉寂后,有人打破静默,应了这个提议。
考察队继续前行,而沈幼思开着谢阳那辆破车,载着他一路向北。她原不会开车,是谢阳突然兴起,说要教她。起初她还不愿意,自己怎能去当司机为他人驱车?他花了好几天时间说服她:“你想想,要是往后你游学欧洲,开着车就能穿行好几个国家,不必受到交通掣肘,多自在?”
她问:“你试过吗?”
谢阳点了头,她也就同意了。
她握着方向盘,看车掀起漫漫黄沙,有些自得:“谢阳,你瞧,我的车技还说得过去吧?”
除了引擎轰鸣,别无回应。身侧的副驾驶座空荡荡的,后排躺着的人裹在毯子里,只露出一张枯黄的脸来。他的睫毛动了动,似乎是想睁开眼来看一看,却到底没能够。
【七】
谢阳命大,这一劫还是撑过去了。
回到北平的那日,朱教授打点好一切,安排谢阳住进了医院。医生说,再晚个几天,这条命就没了。
沈幼思撑着的最后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扑通一声倒在众人面前。
沈幼思逃婚去找谢阳,又不远万里送他回来救了他的命。这般情义,让流言都不忍窃窃,只说到底是读书人,在患难时的气节都与旁人不同。
江宁那边听到风声,差人来北平传信,催谢阳回家养病。
沈幼思在病床边陪着谢阳吃饭,冷不防听到旁人传来口信,讷讷地搁下为他添菜的筷子,起身要出去。突然手腕一紧,她回头看他,他又倏然松开手。
“沈小姐。”他的眼眶泛红,说,“请你……等一等我。”
她知道他感激,他愧疚,他无以为报。可她做这么多,不是为了挟恩以报。
她愣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又知道自己怎么回答都是错的。她不能为妻,不能为妾,更不能动摇他那哪怕不幸的婚姻。她什么都不能够。
沈幼思笑了一声,假装没懂,起身帮他整理书稿。《营造法式》已经注解了大半,散乱地摊在桌上。她累好文稿才说:“谢先生,你已大好,我也该回去和他们会合了。”
周遭那样静,她甚至能听见他喉头滚动的声音。
“文献上说,五台山有一座唐代木构建筑……我现在这个样子,没办法亲眼去看,就托付给你了。沈家小妹,你要是得见,及时来信,我拼着一口气也会赶在年前将古籍注解完毕。”
她知道他在被什么追赶——被国外现代学术落下一大截的焦急,唯恐家国倾覆于战乱的担忧,以及他迫切的梦想。
她也是,每日一睁开眼,都希望著书圆满——那么巧,他的梦想和她如出一辙。
临行前,沈幼思来医院同谢阳道别。病房里静悄悄的,他正睡着。护士进来又出去,她最后什么也没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她和考察队在五台山会合,深山老林,她只能同他书信往来,将佛光寺大殿从图像到数据,再到文字,一一向他描摹。
某日他来信告知,文稿整理即将收尾,并说自己最近重读宋元明清词,竟对整理建筑古籍颇有裨益,填了半阙《玉簟秋》,忽而灵感顿失,若她有闲暇,可补完下阙。
又过几日,沈幼思收到一个包裹严密的箱子,她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打开来,是整理完毕的《营造法式》手稿。不是影印本,而是原稿——他在托付性命!
她一下子慌了,知道他一定是出事了,匆匆去寄信,却被同僚拦住。
“别寄了,到不了的。”
她瞪大眼睛,视线里一片空茫:“这是什么话?”
同僚顿了顿才说:“打仗了。”
她曾以为离自己很远的战争,终于还是到了跟前。
【八】
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同年7月29日,北平沦陷。
谢阳将呕心沥血著就的这一箱书稿托付给她,从此在战乱中流离,不知去向。
因为战争,北平营造学社被迫解散。沈幼思和考察队后来又辗转去到西南地区,坚持了没多久,就因为学社没有经费,不得不停止野外调查。大家打点好行囊,准备各奔东西。
分别那日,沈幼思头一回喝当地酿造的高粱酒,呛得鼻涕眼泪一起流。今日一别,明日或许就是生死之隔,大家说起话来都没了顾忌。学社同僚借着酒意问她:“沈小姐,你究竟爱不爱谢阳?”
她只是笑,不点头,也不摇头。没人知道她心里难过极了,如今爱不爱又有什么紧要?如果他能活着,她几生几世不提爱也没什么。
有人打圆场,她便踉跄着离了席。
油灯昏黄,那箱书稿她日夜背诵,想着就算保不住,只要自己有一口气在,也能将它一字不落地默出来。
她将文稿拿出来,又开始默诵。线装的文稿,她生怕扯坏了,连翻页时都提着一口气。扉页上有几行水蓝的钢笔字,是他写给她的半阙《玉簟秋》。
尘网殷勤著旧词。笔意迟迟,霜惹襟湿。
房梁上有了蛛网,织得细密,像是在写过去的事一样。霜气太重,将我衣襟都打湿了,而我正给你写这封信,拿着笔,却不知怎样开口。
万笺山水别多时。梦证心期,犹费离辞。
你我分别很久了,唯有万笺书信,遥寄这山水万重。昨夜梦见你,与你分开时,绞尽脑汁,也说不出道别的话来。
她颤抖着手摸出笔,展开一张信纸,将上阙词工工整整地誊下来,不必思索,一挥而就,是下阙《玉簟秋》。
梦到塘蕖深处悲。徒整残棋,渐来香袭。
一掬红泪酿胭脂。欲诉相思,难诉相思。
【九】
战火蔓延。逃亡路上,这沉甸甸的一箱手稿,随着她埋过战壕、下过地道,曾险些被炮火轰得灰飞烟灭,也曾被贼人当成珠宝财物抢去,又被嫌弃地扔到了路边……可最终,还是被她好好地护住了。
后来与沈恕碰头,沈恕见沈幼思拎着一箱子书稿,觉得她疯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这堆废纸!?”
她想,这不是废纸,这是我的命。这还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命。
终于搭乘邮轮逃出这片战火连绵的大陆时,她抱着残破不堪却尚算完全的书稿,绷紧的弦骤然放松下来,无知无觉地落了泪。他托付她的事,她从未失信。就连这最后一件,她也做到了。
谢阳,你能看到吗?
再听到谢阳的消息,是在几个月后,堂兄去她工作的洗衣店告诉她,终于和国内取得了电话联络。
她僵住手,问:“父亲还安好吗?”
沈恕点点头。
“那……其他人呢?”
沈恕欲言又止。他的堂妹曾是高门淑女,千金贵胄,如果不是遇见了谢阳,她会好好地嫁人生子,如今也会被保护在租界之中,免受战火离乱。可现在的她形容消瘦,皮肤蜡黄,全然不复当年归国时的青葱烂漫,无忧无虑了。
他说:“你想问的其他人是谁?”
她凝视堂兄,忽然不敢再问下去。
后来她听说,谢阳回到江宁带着家眷逃难,他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妻子,终于在战乱面前低了头,走出了江宁。可惜的是,谢阳没来得及赶上登船,被困在了交战之地,连骨灰都没能寻回一捧。
沈幼思一生再未见过谢阳。
抗战胜利后,她回国将书稿交给朱教授整理刊印,一经出版,立即震动学界。燕大创立了建筑学系,她受聘为首批教授。几十年后,她将手稿捐赠,又受邀回到燕大开讲座。
学生们提问踊跃,问得最多的问题,最简单也最难回答。
“您觉得建筑是什么?”
沈幼思照本宣科地答过太多次,这一回,她立在三尺讲台上,看着下头一双双澄澈的眼睛,忽而静默。
她这一生经历的不算多也不算少,但她亲眼见证过北平的城墙城门、牌楼寺庙、胡同街巷的轰然倒塌。
建筑是什么?
她想起那年初春,雪一点点融化,她站在北总布胡同外,看见四合院露出的灰突突的屋顶。她举步踏进去,谢阳站在屋门口,提着水壶回头看她。他就立在那儿,不问她来找谁,也不问她的来意。末了,她听他在唤:沈小姐。
夕阳落下来,泡影幻灭。她回过神来,记忆中的四合院早已被夷为平地,北总布胡同也不复存在。
于是她答:“建筑是历史,是文化,是岁月,是回忆,也是……你和我的见证。”
【十】
在山西应县那座辽代木塔的长明灯前,沈幼思曾发愿:希望谢阳一生平安,得偿所愿。
她不知道,当时谢阳一直在身后看着她,也暗暗许下愿望:希望她一生平安,得偿所愿。
她更不知道,在谢阳准备乘船离开故土那日,他将家人送上船,便转身离开了。他逆着人流,奔赴另一个方向,满心想的是沈幼思。
她还在五台山吗?她会不会去了西南?她还好吗?
她或许正坐在骡车、驴车上,动荡不安地四处逃匿;她或许正在炮火底下,用生命践行给他的承诺。
北平沦陷时,他迫不得已将书稿寄给她,想来真是太自私了,她连保全自己都难,谁知会不会为了书稿做出什么傻事来?书稿可以再写,可这世上却只有一个沈幼思啊。
他驱车朝她的方向前行,想起那年她逃婚来陕西,他能在茫茫人海中与她不期而遇,那么这一次,他凭着直觉,应该也能找到她。
可这一次他的直觉出了错。
他与她在那艘逃出生天的邮轮上失之交臂。
【尾声】
沈幼思后半生载誉无数,安享晚年。
唯木塔上的长明灯知道,谢阳终得偿所愿。
推荐阅读
1.《【谢阳】万智山久久不离》援引自互联网,旨在传递更多网络信息知识,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与本网站无关,侵删请联系页脚下方联系方式。
2.《【谢阳】万智山久久不离》仅供读者参考,本网站未对该内容进行证实,对其原创性、真实性、完整性、及时性不作任何保证。
3.文章转载时请保留本站内容来源地址,https://www.lu-xu.com/yule/256956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