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来源:中国青年报
马戏团的生命悬在一线
中国青年报中青网上记者张美欧
过去一年多来,马戏团团长李英京的处境和他做的这个杂技演员一样刺激。
他经历了大起大落,先是在一次演出前夕被捕,然后因“非法运输珍贵、濒危野生动物罪”被判有期徒刑10年。等到狱中生涯过了10个月、他写出“青丝变白发,整日长嘘叹”之类打油诗的时候,法律作了修改,他获得改判,无罪释放。当初,他的国豪马戏团原本要在沈阳演出。演出的动物有老虎、狮子、黑熊和猕猴,老虎是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里的一级保护野生动物,猕猴和熊是二级。马戏团的野生动物运输证过期了,他起初以为“交个罚款”就好。但后果是,2016年12月28日,李荣庆因为携带重点保护动物出县境而在沈阳被判刑10年。
但就在判决3天之后,修订后的《野生动物保护法》生效,运输、携带国家重点保护的野生动物及其制品出县境,无需政府行政主管部门的批准。李荣庆运输的动物,当时有合法驯养繁殖许可,“不再具有刑事违法性”。
在狱中,李荣庆一度以为会待满10年,他有时梦见儿子,梦里自己出狱了,儿子却对他相见不相识。
等他告别牢狱之灾,动物们被放还原主,它们倒是认不出他了。他被捕后,猴子一度被养在动物园的猴山上,它们看上去忘了他是谁,他也已认不出它们。无论狮、虎还是熊,回到他身边的动物大都体重飙升、动作迟缓,不再适合表演。这是回归社会的李荣庆重回舞台的第一个障碍。
更大的挑战在于,他发现自己自幼进入的这个行业,已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一
恢复演出没多久,国豪马戏团就被人举报了。李荣庆一边翻出各种盖着红章的许可证,一边咒骂可能的举报人,他断定那个人是胡春梅。
胡春梅是中国农业大学动物医学专业毕业的一位动物保护志愿者,“拯救表演动物”项目发起人。近几年,像她这样的动物权利主张者是马戏团的“天敌”。
她和其他志愿者一起,出现在大型马戏团演出场外,呼吁“拒看动物表演”。志愿者们戴着动物头像面具,模拟出动物被虐待的场景。北京工人体育场每年都会请马戏团演出,她把集体签名的抗议信送到工体的办公室里。
“拯救表演动物”项目团队不断揭露舞台幕后的事情:黑熊跪在地上向驯兽员乞求食物,大象患了脚病后皮肤溃烂,老虎咬伤了驯兽员……“尊重动物的天性,真的就这么难吗?”胡春梅感慨。
近两年来,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表演动物最后的希望”项目,陆续举报了20多起动物表演活动,有的是动物防疫不符合标准,有的手续不全。
根据法国动物保护机构Code-Animal汇总的资料统计,全世界目前有36个国家、389个城市禁止或限制动物表演。玻利维亚是首个禁止马戏团进行动物表演的国家;美国的流动杂技团使用野生动物表演节目时不能旅行15天以上;法国一座城市禁止马、猫、狗、鸟、兔子之外的家养或野生动物站上舞台。
2010年,中国国家林业局下达通知,禁止虐待性动物表演。同年10月,住建部发布了《关于进一步加强动物园管理的意见》,要求停止城市动物园及公园的动物表演。2013年发布的《全国动物园发展纲要》,禁止动物园进行动物表演。
胡春梅说:“越来越多的人支持不看动物表演,这是个挺好的现象。另一个角度,这个行业确实也不规范,我们呼吁有更多具体、落实的管理细则。”
2017年8月31日,广州动物园关停了已持续了24年的马戏表演,当时跟广州动物园合作的马戏团团长黄迎志来自安徽宿州。
宿州的埇桥区是中国杂技家协会认定的“中国马戏之乡”。埇桥马戏脱胎于明末清初的民间杂技,上个世纪30年代,第一批表演动物在这里被驯化。2008年,马戏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马戏团团长面临的新问题是,文化遗产遇上了动物保护。
2018年3月,全国300家马戏团团长实名发布了一封公开信,发起人于金生是李荣庆学艺的师傅,他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马戏团团长,也是中国杂技家协会会员。这些马戏团团长请求恢复动物园的动物表演,给马戏团和表演动物们“重开生路”。
“失去表演舞台的动物难以生存”,公开信里说。这也是李荣庆反复强调的论据。他手机里存着朋友驯养老虎的视频,猛兽们在院子里来回跑动,没有笼子和链子。
“这些狮子老虎都已经驯养过好几代了,早就没有野性了。”李荣庆曾经想给新来的老虎改善伙食,把活鸡丢进笼子里。食物链两端的两只动物,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在同一个狭小空间内相安无事。最后,活鸡扑棱着翅膀,直接飞到了老虎身上。
公开信里描述,中国的数百家马戏团体拥有数万只表演动物,从业者超过百万人。“世界上最庞大的演出群体……承受的却是难以想象的磨难和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
跨省演出时,如果卡车笼子里包含狮子、老虎之类的野生动物,马戏团需要前往林业、公安、文化、工商等相应管理部门备案审批,走一个多月的流程,拿到驯养证、运输证、演出证、营业证、税务证等一系列许可证。
流动演出的合同总是签得时间紧迫,来不及搞定审批手续的马戏团一旦“铤而走险”,就容易出问题。
二
出狱后,29岁的李荣庆鬓角都花白了,老朋友一见他就吓了一跳,“憔悴了好多”。
他的马戏团已经没了,为了打官司,家人把国豪马戏团的所有行头都变卖了。价值100多万元的财物,匆忙中只卖出了十几万元。团里的演员也走得差不多了,只留下几个打小就跟着他学艺的徒弟。
回家后,有一段时间他都不愿意出门,总觉得村里的人在对自己指指点点。上小学的儿子要求爸爸送自己上学,李荣庆不想见人,直接拒绝了。儿子立刻哭了出来,同学们总冲他喊“你爸蹲监狱”。李荣庆开始送儿子上学,戴着口罩出门。
李荣庆想申请国家赔偿,但律师告诉他,因为一些法律程序上的原因,“希望不大”。
迄今为止,他的国家赔偿申请还没正式提交。代理律师刘瑞芬解释,改判“并不是基于一审的判决或适用法条错误”,而是因为法条修改,这也许会影响到申请。
他开始尝试改行,跑起了长途运输,但没坚持多久就回了家。这个马戏团团长还是想办马戏团,那是他唯一擅长并喜欢的事情了。
在他9岁那年,一个马戏团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表演。他站在人群里看杂技演员表演“蹬缸”和“空中飞人”,回家后闹着要去学马戏,不久后就辍学了,成了那家马戏团的学徒。
村里一起去学杂技的孩子不少,但坚持下来的没几个,因为“太苦太累”。他们每天练功超过10个小时,早上起床后先跑两公里,回来后压腿,翻跟头,把两只手按在两个砖头上让身体倒立。偷懒的时候也会挨打,李荣庆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不吃苦怎么学本事?”
他将近而立之年,仍然能上场表演“空中飞人”,认识他的人说,这就是因为他基本功扎实,因为他当年的苦吃到位了。
马戏团的高空节目是不带安全绳的,这甚至已经成了表演的一个噱头,主持人会在扩音器里反复向观众强调这一点。
他的徒弟清涛也跟着他吃一样的苦,练一样的本事,受一样的伤,讨一样的生活。清涛今年18岁,而李荣庆第一次拉起自己的队伍去外地演出时,只有16岁。
那时他和堂弟开着车,一个村一个村跑,圈出一块空地就可以表演。观众稀稀拉拉,有时还会被村委会驱赶。
坐牢还不是他遇见过的最糟糕的事。他受过骗,遭过背叛,跟人打架差点被捅死。连朋友都说他“没遇见过什么贵人”。就连他中途转行去舞狮,合作最久的搭档还出车祸没了。
从2013年开始,李荣庆觉得日子像样起来了。他成立了马戏团,领着队伍去全国各地表演。状况最好的时候,国豪马戏团拥有5辆大卡车,40多名演员,一年的纯利润超过400万元。
从那时起,李荣庆把自己的定位改成了马戏团团长而非演员。他不再亲自上台表演驯兽或高空倒立。他的目标是玲玲马戏团,世界三大马戏团之一,只养动物,演员从世界各地邀请。
现在他需要重新捡起这个梦想,先定下的一个目标是“回沈阳演出”。
但就在他生活在狱中的时候,他所崇拜的玲玲马戏团宣告关闭了。关门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动物保护组织多年以来的持续抗议。
三
2018年春节前,李荣庆开始恢复演出。山东有朋友打电话把他叫了过去,那时他还没准备好,“破破烂烂什么都没有,整了一个很旧的棚子”。
沈阳森林公安把他的动物还了回来。他把它们送到了宿州驯养表演动物的朋友那里,领了新的一批动物回来,其中一些跟他磨合得很不好。新来的老虎时常耍赖,还会抢走驯兽师手里的指挥棒。李荣庆只好又换了一只老虎。
他新接到一个大活计,带着动物驱车1800多公里,从老家河北沧州赶到了四川泸县。他要在这里演出半个月,平均每晚一场,周末两到三场。
演出用的大棚是新买的,尖顶下面用遮光布围出几百平方米的空地,架好显示屏,用铁栏杆圈出舞台,摆好座椅。4只狗、1只狗熊、1只老虎和两头狮子住在舞台后面,马戏团的成员们住在大棚外的帐篷里。
“不能说很豪华,反正还看得过眼。”这是李荣庆几个月来趁着演出的间隙,陆续凑齐的行头。国豪马戏团总算看上去像点样子了,有了几分当初辉煌时的苗头。李荣庆想让一切都尽快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新来的老虎还算听话,演出时偶而也会“闹情绪”,拒绝跟在狮子后面爬台阶。李荣庆甩动指挥棒,硬塑料发出“唰唰”的破空声,老虎还是乖乖走到了狮子后面。
“其实就是吓吓它们,不会真打。而且我们都不用铁棒,老虎狮子皮糙肉厚,塑料棒打着也不会疼。”李荣庆解释,“我儿子不听话我也得揍他啊,说真的,我揍我儿子的次数,都比我打老虎的次数多。”
但是在动物保护组织看来,表演动物对于塑料棒的惧怕,本就源于幼年受训时遭受虐待的记忆。胡春梅的团队拍过一个纪录短片《圈套》,揭示宿州的动物训练场景。片中,不听话的幼虎会被铁棍戳。
四
动物保护者越来越多的举报,也让包括李荣庆在内的马戏团团长,不断面临丢掉饭碗的威胁。
马戏团团长那封公开信里,将近一半的内容,都是在投诉胡春梅和她的“拯救动物表演”组织。“打着‘慈善组织’旗号非法募捐敛财,凌驾于政府之上非法打压全国马戏团体。他们肆无忌惮的上高速公路拦截正常行驶的车辆,到各地演出场馆逼停正规马戏演出……使得全国马戏团体惶恐不安难以生存!”
胡春梅在网上看到了这些投诉和公开信,她在各个社交平台上都接到大量的谩骂留言,手机铃声不断响起。她被迫连续几天关机,屏蔽陌生人的留言。她开始担忧自己的安全,但被问起是否会影响生活时,她回答“还好”。
媒体也开始频繁地联系她,这让胡春梅感慨,曾经她为动物保护的事情主动联系媒体,“收到的回复寥寥无几”,如今却因立场相反者的公开信而“成为媒体追逐的对象”。
胡春梅也认同的一点是,表演动物的安置问题眼下还难以得到解决。
玲玲马戏团谢幕演出后,动物被送往收容所,然而全美能够收容大型猫科动物的收容所只有11家。
“肯定需要一个过程,不是一夜之间就能都安置妥善的。我们也一直在呼吁停止商业性繁殖,停止野捕进口,新建的动物园可以收容救护,等等。”胡春梅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说。
另一个需要“安置”的对象,是没有了动物表演之后的马戏团。“希望他们可以转型吧。”胡春梅说,“动物表演本就只是他们演出的一小部分,大多数节目还是人的表演。”
但对李荣庆来说,胡春梅以及她的动物保护团体,都是想要毁掉自己生活的“恶人”。他想不明白,人想要讨生活也得吃苦,动物凭什么就要被白养着呢?他回忆打小就练功的经历,细数自己的一身伤疤。他的身上留着十几处疤,腿骨曾经断成4截,他还从叠起来七八米高的椅子上摔下去过,那一回断的是掌骨。
在他看来,马戏团养着动物,让它们不用在野外过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受伤生病也有人管,用提供这样的“好生活”换来动物的表演,“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作为团长,李荣庆已经将近6年没有亲自上场表演这个“双人空中飞人”了。在泸县,原本要出场的是他的一个徒弟,锁骨受了伤。团里算上后勤也只有12个人,找不出别人能表演这个节目,他只好自己出场。
他和另一个徒弟一起顺着绳梯向上爬,一直爬到将近10米的高空。他把红色的绳圈套在手腕上,用上臂的力量撑起全身的重量,在空中一圈又一圈旋转。周围的观众仰着头,发出了惊呼声。马戏团的成员开始在观众席兜售爆米花。
这次他要在泸县停留半个多月,打算趁机“休息一下”,再编排几个新节目。他惦记着要去定做一个带着机关的箱子,可以用来表演一个大型的魔术节目。
然而还是出了一些岔子,来到泸县的第二天,他请来的4位外籍演员不能上台了,因为请马戏团来的房地产开发商,没给外籍演员办好当地的演出许可。
这4人中,两名俄罗斯姑娘负责串场跳艺术体操,是李荣庆临时雇来的。两名坦桑尼亚演员表演高椅倒立之类的高空杂技,已经跟他签了一年的长约。
李荣庆一中午接了15个电话,应付一个接一个向他砸来的问题。甲方的尾款迟迟没有到账,外籍演员的去留,他的卡车占了道需要挪开,各种各样的机构要来查他的许可证……第二天的演出推迟了半小时才开场。
第三天,表演踩跷跷板的熊在差点挣脱锁链冲到前面去,幸好被及时捉住了。唯一在这次意外中受伤的人是李荣庆的堂弟李瑞生,手臂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这个突发的小事故让节奏再次被打乱,当晚的狗熊表演,李荣庆代替堂弟上了场。
李瑞生用碘酒在伤口上抹了抹,小丑表演时间到,他换上服装,像平常一样上场了。对于马戏团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大伤,没有影响他大幅度地挥动手臂,指挥着参与节目的观众跟他一起“动起来”。
不久伤口结了痂,但李瑞生开始觉得手臂有些使不上力气。李荣庆考虑让堂弟提前回去,狗熊表演他自己替,小丑表演找个人替就行。
幸好,外籍演员的问题解决了,李荣庆在自己的朋友圈子里发了求助信息,很快就替他们联系到了另一个地方的演出。考虑到“多待一天就浪费一天的钱”,他转天就对他们说“再见”了。
他曾自学英语,以便“跟外籍演员沟通”,让自己的马戏团成为国际化的大马戏团。如今,他背下来的单词大都忘了,只记得几句简单的:“你好”“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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