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没有想象中的难。
一顿洗尘的火锅迎接他们回家。
从辽宁沈阳到四川巴中,开车30个小时,李飞带着妻儿回到了家。2400公里的云和月,他们一路走,一路停,在贯穿中国东北和西南的几条高速公路上,完成了2020年春节的迁徙。这是他的第十年,是他同路、同村邻居李建一家的第27年,还是整个四川巴中柳林镇盐井村无数外出务工人员们的第无数年。
回家,为了那一顿热腾腾的牛肉火锅,为了家中父母笑出无数褶子的脸,还为了一份割舍不下的怀乡之情。巴中市120万人,每年这个时候,从东北、江浙、海南等地,匆匆地往家里赶,星星点点,汇于一地。这一路疲惫而困倦,无甚新意又十分漫长——但即使如此,还是要回家。无论漂泊多远,有一个地方总等待着他们回去,家人在哪里,家就在那里。
一年一次,自驾回家
李飞和李建约定出发的时间定在早上4点30分。1月12日上午4点,李飞和妻子、儿子就开始陆陆续续从家里往车上搬东西。回家的衣物、带给家里人的年礼,全都密密匝匝打好了包裹,让人无从窥视,最后搬上车的,是一箱12瓶红牛饮料。
“我们开始走了,你们在哪里?”两人各自从家里出发,在高速路口碰面,握了握手,寒暄几句,立刻上路。今天要走的路还很长,大家都不能耽搁。“说是结伴一起走,一般走着走着就散了。”李飞拧开车上的音乐,加满了油,“有人跑得快点,有人慢点,这条路太长了,很容易就甩开距离。最后都是自己一辆车回去,路上能偶尔看到对方的车就算不错了。”
沈阳零下21度的黑夜里,车里暖气呼呼吹着,车窗很快凝出了一层冰霜。月亮挂在头顶,汽车上了京哈高速开始狂奔,没多久,李飞的妻子和10岁的儿子,就慢慢地睡着了。
“你什么时候来沈阳的?”“差不多10年了。”89年出生的李飞,笑起来露出一口牙,眼角全是笑纹,看上去却不像刚满30岁的样子。
他做建筑拆迁方面的活儿,刚到沈阳时,只有20出头,相比四川的温暖,冬天的沈阳让他非常不适应。“冻得跳脚啊,知道不?”他说话已经有了东北味儿,衬着电台里的《野狼Disco》,总让人想起二人转,“没办法啊,还不是只有挺着。不然咋滴?得赚钱啊。”
他刚到沈阳时的“身价”是120元/天。在工地上卖力气、做小工,啥活儿都干。现在,他刚注册了自己的公司,也在沈阳买了房子,车换到第二辆,但是说起曾经吃过的苦,总会顾左右而言他地绕开去。
从天黑开到天亮,早上8点30分,山海关到了。
一路不停,“拉撑”回去
儿子李博醒过来,揉揉惺忪的眼睛,找妈妈要了一袋辣条,一边吃一边打瞌睡。“你班上除了你,还有四川的同学不?”“没了,就我一个。”他出生在沈阳,每年一次随父母回巴中,心心念念惦记着老家的狗:“爸,我们直接开回乡下吧?我想去找狗玩儿。”
除了乡下村里的老宅子,李飞已经在巴中柳林镇上也置办了房子。“先回镇上,我让他们把空调开开,热热呵呵的,过几天再下去。”他转身看看儿子的脸,右边脸颊有个淡淡的疤,那是早几年刚回四川,长冻疮留下的,“今天打开,明天我们中午差不多就到了,刚刚好。”
李飞自己只读到高中毕业,但他对儿子寄予厚望。“我小时候叛逆,不好好读书,现在觉得能多读书特别好。”像李飞一样的柳林镇青年,在过去十年大多有类似的人生轨迹和感悟,他们中超过半数在初中或者高中毕业后就不再读书,开始被父辈带出去打工,“我这条路走得很辛苦,我不希望儿子也这样。”
这一路2400公里,他并不打算在途中住店休息一晚,过去几年自驾,也从未中途停留。“反正也睡不着。”点上一支硬荷花,猛吸一口再吐出来,“你算算,我们今天从4点半开始开,开到晚上,差不多20个小时。除开中途吃饭,偶尔在休息区休息一小时,今天全天在路上就是十多个小时。太累了,放松不下来,晚上根本睡不着。”
但车上坐着妻子儿子,他也并不敢疲劳驾驶。每开三四个小时,他就找个服务区停下来,一家人溜达溜达,伸伸膝盖,或者在车上打个盹儿。恢复点力气了,再继续往前走。
在沿途的服务区,这样走走停停往巴中赶的“老铁”们,这几天很不少。就在李飞出发前一周,他的父亲先一步搭乘老乡的车回了家,东北天气冷、放假早,从1月初开始,陆陆续续就有人张罗着,三三两两回家了。在沈阳的柳林镇人,几乎都互相认识,他们沾亲带故,也都有一代代拉扯着出来讨生活的传承。
“但这几年沈阳的巴中人比以前少了。”李飞说,随着沈阳经济下滑,近年来,许多在沈阳打工的巴中人,辗转去了浙江甚至海南等地,“还是做建筑行业的多嘛。”对于这个群体来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人带一人外出打工,去工地上找活儿,最后逐渐形成了一个群体。
这个群体,几乎都是以家庭为单位组成。和李飞同路回乡的李建,1993年到沈阳开始打工生涯,一天的工资只有5块钱。老婆两年后也到了沈阳,在餐厅里当服务员,一个月有300块钱工资。他们在距离家乡2000多公里外,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在这里把她抚养长大。时间再往前推,李建的父辈也是从巴中为起点,经过四川达州等地,撒向东南发达地区。李建和李飞们,从40年前改革开放出发,用三代人的奋斗,为一村、一镇、一市,甚至一省的发展史写下注脚。
翻过秦岭,家就到了
1月13日凌晨4点,李飞的车缓缓驶进西安市曲江服务区。他准备在这里睡一觉。
服务区里停满了各类大型货车,间杂在其中的小轿车里,几乎都盹着像李飞一样的归乡路人。在这里养养精神,才好应对接下来过秦岭的路程,这也是李飞觉得全程最难开的路段。
“秦岭的路弯弯绕绕,大货车又多,而且每次开到这里,都是最困的时候。”他放下椅背,用羽绒服蒙住自己的脸,“每年开车回家路上,都要遇到车祸。最危险的一次就是在秦岭。”
那是前几年,一家人开车走到快出秦岭时,眼睁睁看着前面的大货车“呛”地一声侧翻了,沉重的车厢在高速路上剌出长长的拖痕。李飞迅速点刹七八下,险险避过一场灾祸,惊出一身冷汗。从那时起,他更加注意在西安要尽量好好休息,以免遇到紧急情况反应不过来。
“睡吧,好好休息两个小时,接下来就要一口气开回家了。”黎明前的黑暗里,儿子靠着媳妇儿,蒙头打着微微的鼾,李飞把自己裹紧了一点,“一过西安,翻过秦岭,就感觉回家了。”
天亮之后,四川就近了。这一条回家的路啊,当走到尽头,竟突然觉得,也并不如想象中难熬。一路上安静的儿子李博开始活泼起来,闹腾着“赶紧呀爸爸,快开回家,我屁股都坐痛了。”妻子揽着儿子,笑眯眯在脸颊上亲一口,和丈夫商量着到了镇上吆喝亲友先吃顿火锅。
2400公里的云和月,这一家三口穿过京哈高速惊现的团雾,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只为了一年一次回家团聚。已经在沈阳扎下根来的李飞,有时候也会迷茫,究竟哪里是他乡,哪里是家乡,可是每到年关,这个问题就会清晰浮现答案——自己出生的地方,祖屋坐落的地方,爹妈守望的地方,就是家乡。无论漂泊多远,这个地方,总等着自己回去;这个地方,自己总奔着回家。
2020年1月13日上午11点,李飞驾驶的辽A牌照的SUV轿车开下高速,转个弯儿,进了柳林镇。两桌子牛肉火锅已经就绪,先一步到达的李建一家人站在路边笑呵呵等着他。很累,很疲惫,但是在睡去之前,且让我们先一场团聚。
这一顿洗尘的火锅,迎接他们回家。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杨雪摄影吴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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