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猪拱白菜”的比喻,衡水那位高三学生的演讲,或许不会掀起这么大的波澜。
高考前夕播出的这段演讲,带着“衡水学霸”的标签,背后意味的苦读、奋斗、全力一战,按照惯例该是一管不错的鸡血。
他说“想成为父母的骄傲”,说“努力活成曾被寄予厚望的样子”;
甚至还以“穷人家孩子”的身份,为“富人家孩子”说了两句话:“谁说他们就只是不知进取、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他们往往比你更努力。”
然而流量只选中了这一句:“我就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土猪,也要立志去拱了大城市里的白菜。”
一个不太体面的比喻,让这个高三学生被推上风口浪尖。
人们尖刻地嘲讽他“凤凰男”,“拿了慕容复的剧本”,“充满狰狞和仇恨”。
甚至有“城里人”开始未雨绸缪,“以后我女儿一定要远离这样的人”;
格局再大一些的,断定“他这种人以后千万不能大权在握”。
一篇严格按照起承转合背出来的高中生演讲稿,愣是被解读出了无数成年人眼中的“真相”。
可我怎么看,那都不过是一个好成绩的“穷学生”,穿着校服被领到了一场烟味缭绕的成人聚会里而已。
01
“我有一个不体面的梦想”
“猪拱白菜”这个说法,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并不友好的观念,我无意为它开脱。
我自己也听过这样的话:“考上大学再谈恋爱,好对象多的是。”“等你去北京上海了,什么都有了。”
还有更直白的:“找个城里人。”“得有几套房子。”
作为穷人家的孩子,考大学对我来说是一件功利目的明确的事情。
我渴望离开老家,走出乡村,去坐飞机、进写字楼,去旅行、拍照,跟会弹琴懂加缪工作还很好的男青年谈恋爱。
给厨房装上抽油烟机,学会在家里开红酒煎牛排。
我在书里电视里看到的人和事,老家都没有。所以我要考大学,去大城市。
我的梦想跟“拱白菜”没什么差别,说起来一点都不优雅,不体面。
学校的老师,家里的长辈,没人觉得考大学的功利心有什么问题。
大人们是这样想的,小孩子是这样被教育的。
考上好大学可以重写命运,改变一切,当然也可以改变婚恋的选择权。
它是宏大命运中的其中一个细节,对普通人来说,它比起职业前景、收入天花板、兴趣圈层这些细节,还显得更具体一些。
他们对“拱白菜”在性别议题中的侮辱意味并不敏感,看完整场演讲,这句话更像是(自以为)接地气版的“鸿鹄之志”。
北上广深之外,遍地都是笃信高考可以改命的普通人。
但在如今,呐喊这种要改命的野心,表达自己功利的欲望,越来越显得不合时宜。
这个学生在演讲中把穷与富的参差喊出来,收获的不再是十年前的感动。
而是主持人口中评价的“炫耀苦难”。
最有趣的是,这场演讲发生在综艺节目上。
请什么嘉宾、需要什么样的稿子,在上台之前就经过无数考量。
这个学生拿着一份经过数道审核的演讲稿,来为自己和同学们“高考机器”的质疑正名。
整场演讲是一个复杂的产物:
他背诵的梦想,是小城人家的现实期望,是衡水模式的动力和目标;他起承转合、呼喊催泪的演讲技巧,是多年来屡试不爽的鸡血模板;
他对大城市的畅想和“拱白菜”的决心,是这个社会能给做题家提供的真实奖励;
他用力地展现从自卑到自信,从怀疑到坚定的神情,供镜头选用。
十年前,这叫做“慷慨激昂、热血励志”,如今换了天地,人们只看见“咬牙切齿、充满仇恨”。
“我不甘心当农村人,我要去大城市发展,人家有的我也要有”,这梦想毫无新意,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为什么偏偏这次不灵了?
或许不是他的欲望本身有什么问题,也不是“拱白菜”的比喻有多让人膈应。
而是这个时代,不再接受这种“不够体面”的姿态。
02
“做题家改命”的故事,
以前叫“乡下人进城”
有人评论说,这孩子代表的是小地方的仇恨教育。
恨人有笑人无,穷生奸猾富养良心,总之是小人心态。
没人否定他说的是事实,小地方的学校“两间屋子三个年级”,“英语老师是语文老师客串的”,“你连火车票都不会自己买,人家已经跟父母坐上了出国的航班”。
否定的是他对这种差异表露出来的不甘心。
大城市舆论场,对小地方来的人一直有种默契的凝视。
奋斗可以,但要优雅地奋斗。
用体面人听得懂的方式说话,用他们能接受的方式努力,欲望可以有,但要知道分寸。
不能小家子气,不能面目狰狞,不能念叨出身不公,自怜自艾。
更不能太有攻击性,像《人民的名义》里祁同伟那样喊着想胜天半子。
祁同伟这样的人,当年统称山窝里飞出来的凤凰男,标签是薄情寡义,心狠手辣。
现在山窝消失,小镇崛起,对做题家的评价则是成绩好见识低,除了死读书没有别的长处。
山窝和小镇,在庞大的城市面前区别不大。
对他们的调侃、嘲讽和防备,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变化。
许多年前,《山城棒棒军》里有这么一幕,城里的出租车司机在闹市出了小意外,推开车门就揪住了路边的棒棒。
“就是你们这些傻农民进了城,把马路堵得满满当当的,开起车好费力,不然怎么会出事?”
乡下人进城,开始只是“搞乱了城市卫生,污染了市容市貌”。
后来就进化成了“堵满我们的马路”“塞满我们的医院”“抬高我们的房价”。
本质上,是没有人愿意被外来者分走资源。
资源是城市优越感的来源,哪怕并不是每个居民都能享受到。
《美丽新世界》里的金芳,自己都穷得一塌糊涂,但因为城里人的身份,也有底气瞧不上乡下来的宝根。
就算她没享受过,至少也比宝根见过更多世面。
反过来,小地方的匮乏大家都心知肚明。
在相距甚远的时候,愿意给偏远山村的孩子捐款捐物,呼吁改善他们的生存和学习环境。
一旦他们考上大学,要在城市里找工作谈恋爱了,就成了避之不及的凤凰男扶弟魔。
人对弱者的善意是有限的,往往只够提供给少部分不会冒犯自己、不会威胁自己的人。
只要大城小镇的参差还没填平,来自城墙里的凝视就会一直存在。
只不过在十几二十年前,赶着进城的人太多了,狼狈的是大多数。
挤在逼仄的地下室、城中村,穿着假名牌挤公交车,讨好卖乖找关系,只为了一份工作名额……大家都在做这样的事。
“挣钱回家娶媳妇儿”“当老板住豪宅”,这种不体面的真话,说出来共鸣一片,成功学、奋斗学拥趸无数。
而现在不一样了,城市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黏在它身上的雪花越来越多。
每一片雪花都要奋斗,要买房,要抢学位。
越是外层的雪花,越害怕从雪球上掉下去。他们是过来人。
那些看着演讲视频摇头叹息,劝小镇学生不要把高考看得太重、不要功利性这么强的过来人。
他们说:“别把大城市想得那么好。大城市里内卷很累,出头无望。”
然而他们自己,正是抱着同样的理想,以同样不怎么体面的姿态,一路走进大城市的。
03
谁来教教穷人,
奋斗该用什么姿态?
就在衡水中学生演讲引发热议的同一时期,北大数学系学神韦东奕拿着馒头矿泉水接受采访的视频也火了。
视频中,他穿着朴素,对学术心无旁骛,对自己那些惊人的荣誉轻描淡写。
在韦神身上,大家好像看到了年轻人体面奋斗的范本。
足够低调安静,为集体争了很多很厉害的光,却始终淡泊质朴,没有世俗的欲望。
衡水张同学也是学霸,但他还没有韦神的成就,也不符合这种“体面奋斗”的想象。
目标不够遥远而伟大,不是搞学术做研究,只想进城改命,成为一个世俗意义上成功的城里人。
最后在舆论场里,崇敬的目光追逐韦神,讽刺与傲慢投向衡水中学生。
衡水学霸后来都去哪里了?
也许其中也有韦神这样的人。但暴露在大众面前的,是短视频里奔波在各个中学分享高考经验、挂着名校招牌在教育机构里卖课的那一批。
曾经是万众瞩目的状元,却没有像课本上写的一样,投身于更伟大的事业。
反而来跟普通人挤在一起,抢996的offer,做贩卖焦虑的生意。
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充满鄙夷,“读书那么厉害,还不是个俗人。”
可是又凭什么要求他们体面、优雅、不世俗呢。
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原本就是小镇学子读书奋进的动力,是家长送他们进学校、老师教他们写应试作文的原因。
指责他们目光短浅、着急忙慌,没人聊一聊他演讲前半部分讲述的富孩子和穷孩子的差距,乡下学校和多媒体教室的差距。
那些东西不是没人听见,他们听到了,然后总结为“贩卖苦难”。
《了不起的盖茨比》开头那句话曾被无数人引用:“想要批评别人的时候,你要记住,不是人人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条件。”
也总是在这种争吵里无数次被忽略。
说实话,我想象不出来小镇青年考大学的时候,应该抱有一份怎样体面的理想。
不去想好工作高薪水,不想着买个大房子、好车子,找个好对象。
那该想点什么好呢?
想着以后回家啃老,让爸妈出钱结婚,保持自我圣洁的灵魂;
还是想着去县城那为数不多的编制里争得头破血流,找一份没走关系就永远不会晋升的工作?
我考大学的时候反正是没有这么想。
张同学在演讲里提到,他刚从乡下进城上学时,用家乡话自我介绍,惹得全班哄堂大笑。
我觉得他的整场演讲,也是在说“家乡话”。
“拱白菜”得不当比喻,用力的煽情,直白的功利心,都是来自小镇生态的家乡话。
这种土话放到体面的互联网上,跟他幼时的自我介绍一样,惹来一场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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