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安徽大学刘文典塑像
刘文典先生,祖籍安徽怀宁,出生于合肥。1928年春,安徽大学正式创立,刘文典先生被推为文法学院院长兼预科主任,主持校务,是实际上的首任校长。安徽大学磬苑校区图书馆“文典阁”,成立于2011年的安徽大学文典学院,皆是以刘文典先生名字命名的。1982年9月,我由安徽五河县第一中学考上了安徽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开启了又一段崭新的生活。1986年9月,我考上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唐宋文学方向研究生,导师马兴荣先生是词学名家。马先生于1954年毕业于云南大学中文系,作为优秀毕业生,作为刘文典先生最欣赏的弟子之一,被分配到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教研室工作。刘文典先生的言行事迹,我在安徽大学时知道的并不多,许多是从马先生那听来的,那时知道刘文典先生的人很少,从那时起,我一直关注和思考学者的命运和自我定位。刘文典先生是刘师培、章太炎的弟子,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学问博大精深,是蜚声于民国学术界的当之无愧的学术大师,他在现代学术史上的重要地位和对教育事业的突出贡献,值得我们永远纪念。刘文典先生是笔者的乡贤、老校长和“太老师”,我今天是带着感情纪念刘文典先生的。饮水思源,我是喝先生们的精神乳汁成长的,常怀一颗感恩的心。
“学术精神”,就是学者追求的学术之“道”,是本,它对应“术”,“术”是技巧、规范,是末。一个学者的学术精神,是学者的精、气、神,是学术最根本的东西。刘文典先生学术成就巨大,影响广泛深远。目前学界极少有专文论述“学术精神”,也没有专文研究刘文典先生的“学术精神”。刘文典先生的学术精神,非常值得我们研究和表彰,兹申论之。
一、担当精神
刘文典先生生于乱世,积极入世,敢于担当,关心天下安危治乱,关注世道人心,具《孟子·滕文公下》所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人格。陆象山曰:“若某则不识一个字,亦须还我堂堂地做个人。”[1]刘文典先生尚气节,讲操守,保持人格尊严和民族尊严。对现实、社会、民族、国家有高度的责任感、使命感,济世、救世,心中装着他人,装着社会,有救苦救难、关爱众生的菩萨心肠。他有强烈的忧患意识,不是完全躲在象牙塔里做学问,不仅仅是“独善其身”,更“兼济天下”,如大乘佛,不仅拯救自己,更拯救他人,这是一种大境界。
1906年,刘文典先生进入芜湖安徽公学学习,为陈独秀、刘师培所赏识。1912年,他在上海于右任、邵力子等主办的《民立报》担任编辑,宣传民主革命思想。1913年,他再度赴日本;1914年,他加入中华革命党,并任孙中山秘书。“五四”期间,他担任《新青年》编辑部英文编辑和翻译,坚定地站在新文化运动的一边。
刘文典先生一生热爱祖国,追求进步,忧国忧民。据弟子张文勋《刘文典传略》记载,1938年,他逃离北京,辗转南下,历经磨难后到达昆明,在西南联大任教。他家住市郊官渡,离学校较远,当时日本飞机常对昆明进行空袭,但他从不缺课,他说:“我宁可被飞机炸死也不能缺课。”1949年末,昆明解放前夕,胡适动员他去美国,已替他找妥具体去所,并为他一家办好了入境签证,刘先生谢绝了,他说:“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要离开我的祖国?”[2]
刘文典先生主张“经世致用”,学术救国。日本大肆侵略中国后,他将考据的领域转移到对日本文化的考据,以唤醒国人的意志。他一生曾三赴日本,在日本生活数年,对日本历史、政治、社会、文化有深刻的认识。从“九·一八”事变前后到抗战胜利,他在报刊发表不少与抗战有关的时评和诗文,透彻地分析了日本军国主义的发源历史和侵略本性,呼吁国人放弃幻想,迅速觉醒。他指出决定战争胜负的不是武器,而是精神。
1932年2月29日,清华大学举行“总理纪念周”,应梅贻琦校长之邀,刘文典先生做了“东邻野心侵略之计划”的演讲。3月11日,演讲稿以《日本吞并各国之推进机———黑龙会》为题发表于《国立清华大学校刊》,刘文典先生说:
就空间上说,他岂但要吞灭满蒙,席卷二十一省,还要兼并亚洲各国,连欧美他都要妄想侵略啊!我们的近邻有几千万饥渴的虎狼,七八十年来,昼夜在打主意,要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而我们还在做梦呢。我希望大家快快的醒觉,研究日本,认识日本,想一个死中求生的自救方法罢。什么国联咧,非战公约咧,华盛顿条约咧,都是一文不值的废纸啊,我们就是被这些东西所误,以为高枕无忧,所以才有今天的国难。[3]
刘文典先生指出,日本对外侵略是由“黑龙会”推进,国民必须放弃对国际条约的幻想。他不顾个人安危,于公开场合演讲,以笔为匕首,投向“黑龙会”。1932年9月,刘文典先生发表《日本侵略中国的发动机》一文。他把日本最早制造侵略中国理论者视作“日本侵略中国的发动机”,提醒国人:日本一直觊觎中国,“举国一致,定要吞并中国和亚细亚洲,以尽大和民族的天职,实现‘王道正直’的大理想”。他指出:
日本侵略中国的真正发动机,并不在东京,也不在横滨、神户、大阪,而在博多湾上福冈城头一座小小的房子里。主动的人物既不是去年九月十八日以来大家哭着咒骂的本庄繁、土肥原贤二,也不是南次郎、荒木贞夫。连那组织在乡军人会,著《国民总动员》,做上奏文,名震天下的田中义一也都不相干。说来也奇怪,这一位“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的英雄却是个美貌的女子。这位女英雄姓高扬,单名一个乱字,道号向阳先生。[4]
1932年11月,刘文典先生又发表《日本侵略政治的历史背景》一文,指出:“总而言之,日本这个民族,处心积虑要吞并中国,南自菲律宾群岛,北自黑龙江和俄属极东勘察加,在八九十年前早已视若囊中之物,志在必得,日本历年的内乱和对外战争其主因都全在这一点,什么满蒙政策咧,大陆政策咧,拥护既得权咧,都不过是一时诌出来的口号罢了。”[5]1943年,刘文典先生发表《日寇最阴毒的地方》一文,说:“日本人最可恨之处,是在他除了屠杀焚掠,毁灭我们的肉体和有形的财物之外,还千方百计的要想毁灭我们中国人的精神。”[6]1944年,刘先生发表《日本败后我们该怎样对他》一文,批评蒋介石对琉球群岛的放弃,力主把琉球收回来,强调切不可视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岛,稍有疏忽,贻国家后日无穷之害。[7]刘文典先生的时论,针对性强,充满现实关怀和担当精神,观点深邃,笔锋犀利,极富真知灼见。
学术,天下之公器也;学者,天下之良心也。刘文典先生胸怀天下,追求真理,有文化担当精神,有强烈的“现实关怀”意识,关注世道人心,不逃避崇高,不逃避社会责任和义务。他是热心肠的人,有责任心的人,有悲悯情怀的人,不冷漠麻木,不旁观,发出知识分子的“真声音”。他心胸博大,理念崇高,对学术有敬畏之心,有高远的学术理想,有坚定的信念和追求。视学术研究为纯粹高尚的事业,为生命的升华,坚守学者之“道”,保持书生本色,维护学术尊严,不视学术研究为阶梯,为敲门砖,不将学术工具化、异己化。
刘文典先生的担当精神是现在一些学者最缺乏的。有一种观念,只要把纯而又纯的“学问”做好了,外面的世界,物欲横流,道德沦丧,民生疾苦,皆与我无关。实际上,没有生命承担的学术,不是真正高尚的学术。
[1]陆九渊《陆九渊集》,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47页。
[2]刘文典《刘文典全集》卷4附录,安徽大学出版社、云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942页。
[3]《国立清华大学校刊》,1932年3月11日。
[4]《独立评论》,1932年9月25日。
[5]《独立评论》,1932年11月13日。
[6]《云南日报》,1943年2月26日。
[7]《云南日报》,1944年3月30日。
二、谦虚和自省精神
刘文典先生自视甚高,常藐视浅学者,不过,这只是他形象的一个侧面。实际上,他自律甚严,极具谦虚和自省精神。他重学习,乐意学,善于学,敢于承认自己的不足,乐意承认别人的优点。他不仅向老师学,向长辈学,向朋友学,向同辈学,甚至还向学生学,从善如流,博采众家之长,“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他广交学界名流,如章太炎、刘师培、陈独秀、蔡元培、胡适、陈寅恪、吴宓等,皆良师益友,跟他们往来,请教学问,析疑解惑,学识大增。在西南联大中文系时,他对学问如渊似海的陈寅恪敬重有加,公开承认自己学问不及陈氏之万一,多次对学生说自己对陈氏的人格、学问不是十分敬佩,而是“十二万分”敬佩。黄延复《刘文典逸事》记载,刘文典先生说:“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1]
刘文典先生有自省精神,看到自己的短处,承认自己的局限。弟子张文勋回忆,刘先生生前常说:“我最大的缺点就是骄傲自大,但并不是在任何人面前都骄傲自大。”[2]他有气度,尊重、理解、吸取他人观点。现在能有多少人做到?嫉妒是人的天性,自古以来,文人相轻,学者相轻,容忍他人缺点难,容忍他人优点更难。刘文典先生推重陈寅恪,是大家风范,现在有的学者有点成就,就骄傲自大,别人的著作都不愿意看,拒绝学习,其实就是拒绝吸收新知识,拒绝与时俱进。
[1]刘平章主编《刘文典传闻轶事》,云南美术出版社2002年版,第45页。
[2]刘平章主编《刘文典传闻轶事》,云南美术出版社2002年版,第3页。
三、执着精神
刘文典先生天生热爱学术,对学术非常执着。他很勤奋刻苦,手不释卷,以毕生之力,精勤探索,坚持不懈,锲而不舍,不受外界诱惑,不见异思迁,生命的终点还进行杜甫研究。他喜欢刨根问底,抓住一个问题穷追不舍。校勘《淮南子》时,需要查阅《道藏》典籍,他闻说北京白云观珍藏明正统年间刊印《道藏》一部,于是请朋友帮忙,始住进白云观,得以翻看此典籍。他在白云观,平日足不出户,经常是茶饭不思,寝食难安,以致患上极为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后养息调理了半年,方渐渐好转。
刘文典先生次子刘平章回忆,为了能静心研究学问,他总是在夜里九、十点钟才开始看书写作,一直读到到第二天七八点才睡觉,从来不吃早点。到了中午,饭做好后,夫人张秋华负责叫他起床,并把他“领”出房间。[1]他的笔记《三余札记》取三国董遇“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之意,记录了自己长期积累的治学心得和体会,可见他勤奋不殆的钻研精神。
刘文典先生对学术非常敬畏,非常虔诚,近乎一种宗教性的情感,热爱学术就像热爱生命一样。他甘心寂寞,坐冷板凳,为了学术,他自愿放弃追求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安徽大学“学潮”发生后,刘文典先生因与蒋介石产生激烈冲突,险些丧命,不得不离开安徽大学。当时陈立夫和蔡元培上书蒋介石,力荐赋闲的刘文典先生担任教育部部长,但他断然回绝。在后来给次子刘平章信中,说出拒绝的理由:“只有终身之教授,而无终身之部长,我决定北上到北大去教书。”[2]据弟子张文勋《刘文典传略》记载,刘文典先生说过:“教授怎能不教书?不教书就是失职!”[3]
刘文典先生对学问充满热情,心在学术,而不是被动的。他潜心学问,执着专一,心无旁骛,有定力。这种执着精神,是首先要提炼出来表彰的。有的学者,一生都很勤奋,但是不执着专一,以后放弃学术,半途而废,改弦易辙,弃学从政或从商,学术生命中断,自断通往大师之路。
[1]《听刘平章谈父亲刘文典》,《新安晚报》,2008年11月4日。
[2]《听刘平章谈父亲刘文典》,《新安晚报》,2008年11月4日。
[3]刘文典《刘文典全集》卷4附录,安徽大学出版社、云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943页。
四、严谨精神
刘文典先生读书做学问十分严谨,严肃、认真、细心,精益求精,一丝不苟,字斟句酌。据学生傅来苏《刘文典先生教学琐忆》记载,刘文典先生说:“一字异同,必求碻诂。”[1]弟子张文勋回忆,刘文典先生常以校勘学为例教育学生:“一字之微,征及万卷。”[2]这是皆是他的治学格言。他重视实证,校勘古籍,字字讲究来历,就连校对也从不假他人之手。他致信胡适,大叹校对苦经:“弟目睹刘绩、庄逵吉辈被王念孙父子骂得太苦,心里十分恐惧,生怕脱去一字,后人说我是妄删;多出一字,后人说我是妄增;错了一字,后人说我是妄改,不说手民弄错而说我之不学。所以非自校不能放心,将来身后虚名,全系于今日之校对也。”[3]他征引材料,特别强调“查证原文”,以免以讹传讹。
刘文典先生的《淮南鸿烈集解》,寒暑数易,其志不移。胡适破例用文言文为其作长篇序言,说:“整理国故,约有三途:一曰索引式之整理,一曰总账式之整理,一曰专史式之整理。典籍浩繁,钩稽匪易,虽有博闻强记之士,记忆力终有所穷。……吾友刘叔雅教授新著《淮南鸿烈集解》,乃吾所谓总账式之国故整理也。《淮南王书》,折衷周、秦诸子,……其自身亦可谓结古代思想之总账者也。”胡适称赞说:“叔雅治此书,最精严有法,……苟有引及,皆为辑出,不以其为前人所已及而遗之。……读者自能辨其用力之久而勤与其方法之严而慎”[4]。并出面推荐给商务印书馆,1923年冬,《淮南鸿烈集解》正式出版。1923年,胡适应《清华周刊》之请,给青年人开过一份《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特别推荐了《淮南鸿烈集解》,梁启超开列的《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中也推荐了《淮南鸿烈集解》。鲁迅听说《淮南鸿烈集解》一书正式出版后,特意去商务印书馆买了一套,并将此事写入日记。《淮南鸿烈集解》出版后,十年间重印三次,又过二十五年,刘文典先生在原书基础上,又加入其二十多年读书、教学中遇到的新材料和新思考。《淮南鸿烈集解》的问世,在当时学术界掀起了一股研究《淮南子》的热潮,促进了《淮南子》研究的发展。此书为近现代学术史上《淮南子》研究的代表作,是学术经典,至今仍是大学生必读书。
刘兴育《老鼠与油灯——李埏先生向刘文典的两次借书》一文谈到,西南联大时,学生李埏向刘文典先生借一本《唐三藏法师传》,发现书的天头地脚及两侧空白处都布满了他的批注,注文除中文外,还有日文、梵文、波斯文和英文。其治学之严谨,令人叹为观止。[5]
刘文典先生尊重古人,尊重前贤,严格遵循学术规范,不轻易著述,不轻易发表,这点现在有多少人能做得到呢?有些学者是天才,也很有能力,但治学不严肃,不严谨,自毁前程。
[1]刘文典《刘文典全集补编》,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185页。
[2]刘文典《刘文典全集补编》,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2页。
[3]刘文典《刘文典全集》卷3,安徽大学出版社、云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795页。
[4]刘文典《刘文典全集》卷1,安徽大学出版社、云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7页。
[5]刘平章主编《刘文典传闻轶事》,云南美术出版社2002年版,第71页。
五、自信精神
刘文典先生的《庄子补正》十卷,兼综群言,补阙发微,疏通疑滞,嫠定底本,为精心刻意之著作,1939年,昆明土纸石印初版,作为教材,1947年,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1939年,陈寅恪序言里称赞说:“先生之作,可为天下之至慎也。……先生此书之刊布,盖将一匡当世之学风,而示人以准则,岂仅供治《庄子》者之所必读而已哉!”[1]可代表当时学术界之公论。张中行《刘叔雅》一文记载,在昆明跑警报时,刘文典先生自负地说:“我炸死了,就不再有人讲《庄子》。”[2]学生李必雨《往事钩沉》回忆,1955年,刘文典先生在云南大学迎新会上自信地对学生说:“算起来,全世界真正懂得庄子的人,总共有两个半人,一个就是庄子自己,中国的庄子学研究者加上外国所有的汉学家,唔,或许可以算半个。”他没有明确说另一个是谁,言下之意就是他自己。他又对学生说:“别人不识的字,我识;别人不懂的篇章,我懂。你们不论来问什么问题,我都会予以解答。”[3]学生傅来苏《刘文典先生教学琐忆》记载,刘文典先生说过:“教案在脑中。”[4]剥离掉“狂”的外衣,实质上,这是他学术自信的表现。他有胸襟,有气象,眼界高,立定根本,精一自信,有真才实学,才有纵横天下的自信。有的学者格局太小,螺蛳壳里做道场,坐井观天,腹中空空,便不敢谈学问,不敢大声说话。
[1]刘文典《刘文典全集》卷2,安徽大学出版社、云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页。
[2]刘文典《刘文典全集补编》,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30页。
[3]《边疆文学》1999年第3期。
[4]刘文典《刘文典全集补编》,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184页。
六、独立和自由精神
刘先生是“皖中狂人”,很有名士风度。他独立不惧,维护人格尊严,极具传统士大夫的傲骨,为“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之一。据弟子张文勋《刘文典传略》记载,1928年11月,安徽大学发生学潮,正好蒋介石从芜湖到安庆巡视,遂召见刘文典先生,问他如何处置肇事之学生,他认为此事复杂,需要调查,出言顶撞,蒋介石大怒,指责他纵容学生,“是为安徽教育界之大耻”,要对他从严法办,他骂蒋介石是“新军阀”[1],蒋介石令随从陈立夫将他送交公安局关押。据冯友兰回忆,蒋介石怒说:“你革命不革命?”刘先生亦怒曰:“我跟中山先生革命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蒋介石遂把刘先生囚禁起来。[2]并宣布解散安徽大学。刘夫人张秋华第二天赶到南京找蔡元培,蔡元培、胡适、蒋梦麟等人分别致电蒋介石,历述刘文典先生的为人治学,以及民国创立时编辑《民立报》的功绩,说他一时语言唐突,“力保无其他”,将他营救出来。刘文典先生顶撞蒋介石事件,轰动一时,不同人回忆和记述,文字上有差异,有不同“版本”,但基本事实是真的。不久,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电邀刘文典先生北上,任清华大学国文系教授。1929年初,刘文典拜访卧病在床的老师章太炎,章太炎听说他当面怒斥蒋介石的事件始末,十分欣赏他的气节,想起三国时祢衡击鼓骂曹操的典故,遂抱病提笔,写了一副对联送给自己的学生:“养生未羡嵇中散,疾恶真推祢正平。”
刘文典先生还公开批评当时的教育部,他的名言“大学不是衙门”[3],这句话非常经典,已成为当代大学的精神资源。他是有骨气的学人,不畏强权,抗争命运,一切行事,认理不认人,个性张扬,特立独行。
是真名士自风流,再看刘文典先生课堂上的风采。他讲课不拘常规,常常乘兴随意。黄延复《刘文典逸事》记载,在西南联大中文系时,一次,刘文典先生刚上了半小时课,便讲完了上一讲的内容,同学们以为他接下来要讲新课,他却忽然宣布说:“今天提前下课,改在下星期三晚饭后七时半继续上课。”原来下个星期三是阴历五月十五,正是月圆之夜,他要在月光下讲解谢庄的《月赋》。[4]到这晚,皓月当空,校园里摆下一圈座位,刘文典先生坐在同学们中间大讲《月赋》,形象生动,见解精辟,别开生面,同学们听得陶醉,终生难忘,那是一种境界。他一个学期只讲半篇《海赋》,宋廷琛《忆刘文典师二三事》回忆:“当他解说《海赋》时,不但形容大海的惊涛骇浪,汹涌如山,而且叫我们特别注意到讲义上的文字。留神一看,果然满篇文字多半都是水旁的字,叔雅师说姑不论文章好坏,光是看这一篇许多水旁的字,就可令人感到波涛澎湃瀚海无涯,宛如置身海上一般。”[5]他上课征引繁富,“《文选》选读”课,一年只讲《文选》中的两三篇文章。他博闻强记,上课时讲《圆圆曲》《万古愁》两文时,明末清初的事迹,如数家珍,且在黑板上列举了许多典故。
[1]刘文典《刘文典全集》卷4附录,安徽大学出版社、云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938页。
[2]章玉政编《刘文典年谱》,安徽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23页。
[3]参见金克木《刘教授文典》 ,《光明日报》1991年10月12日。
[4]刘平章主编《刘文典传闻轶事》,云南美术出版社2002年版,第43页。
[5]台北《传记文学》第44卷第4期,1984年4月。
七、怀疑和批评精神
刘文典先生极有怀疑和批评精神。宋代张载《大学 原下》曰:“可疑而不疑者,不曾学,学则须疑。”[1]吕祖谦曰:“读书无疑,但是不曾理会……小疑必小进,大疑必大进。”[2]《朱子读书法》曰:“读书无疑者,须教有疑;有疑者却要无疑,到这里方是长进。”又曰:“书始渐未知有疑,其次渐有疑,再其次节节有疑,过此一番之后,疑渐读释,以至融会贯通,都无可疑,方始是学。”[3]陆九渊曰:“为学患无疑,疑则有进……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4]刘文典先生敢疑并善疑,尤重在不疑处有疑,于不疑处发现问题,不迷信权威,不迷信传统,不迷信定论。刘文典先生敢于与别人争鸣讨论,独抒己见。1918年,陈独秀作《有鬼论质疑》一文,易乙玄马上写一篇《答陈独秀先生“有鬼论质疑”》 ,诘难陈独秀,刘文典看到后,立即作《难易乙玄君》进行反诘。如果没有怀疑精神,不敢怀疑,拜倒在权威脚下,对权威的观点从不敢怀疑,不敢说一个“不”字,学术事业是不可能前进的。现在学者多乡愿,做老好人,眼见他人特别是名家的错误,不敢指出,听之任之,以讹传讹,如此,学术怎能进步?
批评就是质疑、批判、否定。刘文典先生有挑战权威的学术勇气,有追求真理的胆识,不以权威的是非为是非,求真、求是。古人、前人、朋友、学生,刘文典先生都批评,甚至批评老师,“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刘文典先生师从刘师培,据弟子张文勋《刘文典传略》记载,刘文典先生但他批评刘师培“著述征引的材料,有时只凭记忆”[5]。他与鲁迅同师从章太炎,又是北京大学同事,知道鲁迅许多事情。1949年7月11日晚,他给云南大学文史系师生演讲,对鲁迅颇多有微词,说鲁迅具有“迫害狂”心理,“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过于“小气”“褊狭”,认为鲁迅创作和学术研究有不少瑕疵,小说多“写绍兴的景物风俗”,有局限性,《红楼梦》这样的长篇,鲁迅是写不出来的,《中国小说史略》也有缺点。他批评鲁迅“算不得一个思想家,因为他对中国的哲学还没有研究透彻”[6]。他公然批评已被奉为偶像的鲁迅,是忠于学术,是站在学术立场对学术负责,而不是徇私情,只对朋友负责。
[1]张载《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286页。
[2]吕祖谦《吕东莱文集》卷二十《杂说》,《丛书集成初编》本。
[3]永瑢、纪昀等总纂《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370页。
[4]陆九渊《陆九渊集》,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49页。
[5]刘文典《刘文典全集》卷4附录,安徽大学出版社、云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944页。
[6]参见蒙树宏《关于鲁迅和刘文典二题》、郑千山《刘文典骂鲁迅吗》,刘文典《刘文典全集补编》,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194-203页。
八、独创和超越精神
刘文典先生有旺盛的学术活力,有高度的学术敏感性和洞察力,不断吸收新知识、新思想,不拘泥旧学,极富创新思维,善于独立思考,开拓新的领域,独创新义,“成一家之言”,是普通学者达不到的境界。西南联大经济系学生马逢华《记西南联大几位教授》一文回忆刘文典先生演讲《红楼梦》时情形:“先生像说‘道情’一样,有板有眼地念出他的开场白:‘只——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仙桃只要一口就行了啊……我讲《红楼梦》嘛,凡是别人说过的,我都不讲!凡是我讲的,别人都没有说过!今天给你们讲四个字就够了!’于是他拿起笔,转身在旁边架着的小黑板上,写下‘蓼汀花溆’四个大字。”[1]刘文典先生的有些文章,文字不多,并未展开,但仅提一句便足够学界多人展开研究。刘先生将学问做到极致,故而成为当之无愧的大师。许多“专家”学富五车,只能做支离破碎的学问,只著书,不立说,缺乏原创性,量再多,也成不了大师。
刘文典先生有大学问、大智慧,不局限于某一学术领域,没有所谓“专业”限制,善于各门学科融会贯通,做综合性、整体性、会通性研究,精深而又博大厚重。他有第一流的思想、学问和文采,义理、考证、文章、经济四者兼备合一,道与艺合,经世致用。刘文典先生博古通今,治学领域的时间跨度非常大,上至先秦下至明清,到现代。做第一流的学问,上通天文,下通地理,精深而又博大,规模格局宏大。他在西南联大开设了《庄子》选读、《文选》选读、温庭筠、李商隐诗、中国文学批评研究、元遗山研究、吴梅村研究等课程。1943年,他被聘到云南大学任教,先后讲授杜诗研究、温李诗、文选学、《文赋》研究、历代韵文选以及顾炎武、夏完淳研究等课程。他还于清华大学等高校开设过《淮南子》研究、先秦诸子研究、《大唐西域记》研究、《论衡》研究、《史通》研究、校勘学、《文心雕龙》研究、今古文研究、陶渊明研究、中国化的外国语等课程,从先秦到到近现代,经、史、子、集,无所不包。他著有《淮南鸿烈集解》《庄子补正》《说苑斠补》《三余札记》《群书校补》《杜甫年谱》等。他学贯中西,通晓英、德、日多国文字,善于汲取外来思想,中西学术互相沟通,而不忘民族之本位。他早年以翻译西方社会科学著作而著名,被誉为“译书的天才”。他翻译了《近世思想中之科学精神》《叔本华自我意识说》《佛兰克林自传》《美国人之自由精神》《进化论讲话》《进化与人生》等,为沟通中西方文化做出了卓越贡献。他善于会通研究,吴晓玲《忆刘叔雅先生数事》回忆,刘文典先生一次在昆明基督教文林堂演讲,解释《庄子》第二十七篇《寓言》中“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的“天均”,他说:“‘均’就是nature balance嘛!”言简意赅,一语中的。[2]“nature balance”,即“生态平衡”,中西融合。
刘文典先生的学问博大精深,涵盖了政治学、哲学、宗教学、教育学、军事学、文化学、翻译学、文学、艺术、生物学、医学等方面,会通研究,而不满足于就庄子论庄子、就淮南子论淮南子。超越是刘文典先生“一以贯之”的精神,他永不知足,一生都在不断地超越古人、超越前人,更超越自己。他的学术成就不只是自己时代的,还超越时代,长久影响。现在有些学者是有创新,可成名成家后,往往停步不前,坐享其成,吃老本,丧失创新能力。有的学者可怜的是格局太小,封闭、狭隘,自我限制,做进得去却出不来的学问,只能自我欣赏,自我安慰。[3]
[1]台北《传记文学》,第52卷,第6期,1988年6月。
[2]刘文典《刘文典全集》卷4附录,安徽大学出版社、云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971页。
[3]参见欧明俊《论夏承焘的学术精神》,《夏承焘研究》第一辑,线装书局2017年版,第281-288页。
九、刘文典先生的学术精神对当下学术研究的启示意义
我们今天隆重纪念刘文典先生,研究和学习先生的学术精神,不仅仅是为了纪念而纪念,为了研究而研究。更为重要的是,我们有义务和责任接续先生的未竟事业,承继先生的学术精神,发扬光大。应思考的是,我们如何学习他担当、谦虚和自省、执着、严谨、自信、独立和自由、怀疑和批评、独创和超越精神,做真正的学者,做真正的学问。要不断自省,不断反思,不断开拓,不断创新,不断超越。要胸怀学术理想,追求真理,要做有思想、有深度的学问,做于当下和未来有益、有用的学问,做传世的学问,而不是为了学问而学问,更不是视学术为一次性消费品,视为异己化的工具。研究和表彰刘文典先生的学术精神,对当下学者的人格建设,对学者学术精神的养成,对学界的学风建设,对优化学术生态,皆极有启示意义。
原载张昌山主编《叔雅先生——国学大师刘文典诞辰125周年纪念文集》,云南人民出版社2018年2月版,第79-94页。)
欧明俊,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博士后合作导师、古典文献学硕士点学科带头人。主要从事古代诗词和传统学术文化研究,著有《词学思辨录》《唐宋词史论》《宋代文学四大家研究》《陆游研究》《古代文体学思辨录》《古代散文史论》等。在《文学遗产》《北京大学学报》《中语中文学》、《中国散文研究集刊》、《宋代文学研究丛刊》、《文学论衡》等刊物发表论文100余篇。兼任中国词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古代散文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欧阳修研究会副会长、中国陆游研究会副会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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