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国风·召南·摽有梅》
召南姑娘待嫁心急,等得梅子落满地,等得花儿都谢了。良辰美景奈何天,多少韶光易逝,那些旧日风情在时间旋涡中渐渐逝去,演变成当代的传奇故事。
新西兰南岛城市达尼丁充满苏格兰高地风情,市中心活脱脱是个欧洲小城的样子。它舒舒服服地窝在奥塔哥半岛与内陆形成的海湾深处,背靠广袤农业区,坐拥风平浪静的良港,这就是“新西兰梦”起步时的样子。
1882年,一船冷冻羊肉从达尼丁查默斯港出发,在海上行驶98天抵达伦敦。这是新西兰向英国运送的第一船羊肉,也是新西兰作为“英国牧场”那个时代的开端。
在让人心潮澎湃的大航海时代,善良与邪恶都能找到新归宿。彼时伦敦,远方传来德雷克和库克的冒险故事,码头上张贴着英国新西兰公司招募“小农场主”的海报,即便是数月的海上漂流和未知的原住民,也无法阻挡壮丽远方和美丽诗歌。哦,不对,是壮丽远方和新鲜牛粪。
新西兰南岛北部,翻越塔卡卡山,狂飙车速越过无数发卡弯,山下农场一点点变大,各种牛羊也从一个个小点变得具象起来。山脚下,小村庄叫上塔卡卡,任凭车辆呼啸而过,这个只有一条街道的村庄沉睡如故。如果在这里踩一脚急刹车,农场围栏上延续数十米的各色鞋子就格外显眼。
就像鞋店专柜,这里运动鞋、帆布鞋、凉鞋什么都有,用花花绿绿的鞋带拴在围栏铁丝上。年日已久,不少鞋子上生霉斑,配上原来色彩倒也别致。没人说得清篱笆上怎么会挂满鞋子,农场主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家农场挂上了鞋子。
不过,至少总有不那么赶时间的人刹住车来到这个宛若死寂的村子询问缘由。时间就像塔卡卡山陡峭的公路,查默斯港曾经的辉煌从那个农业时代的山顶一路急坠,谁也挽留不下。新西兰不少村子就这样变成车辆飞速驶过的风,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飘。
这样的篱笆已经成了新西兰全国的特色。距离上塔卡卡不远,小镇哈夫洛克也有这样一道挂满鞋子的围栏。居民说,鞋子挂了20多年。
为什么要挂?“谁知道,也许是个恶作剧吧。”
政府担心高速行驶的驾驶员分心,就把鞋子清干净,但没过两天,这里又挂满了。一次又一次,懒得管了。
鞋子并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南岛中部,游客云集在皇后镇或是瓦纳卡湖,两地之间最近的山路因为崎岖而显得冷清,车辆宁可绕道去走规整的公路。这条路上也有一道出名的篱笆,上面挂的是女式内衣,绵延上百米,远处看密密麻麻,近处看款式各异,俗称“胸罩墙”。
据说,那是1998年到1999年那个圣诞新年假期的事情。最初4个胸罩挂在卡罗纳山谷农场的篱笆上,没人知道为什么。消息传得很快,不到一个月时间,4个胸罩变成了60个胸罩,一年后变成了200个胸罩。清理一次,又换来更多胸罩,临近小城索性举办了世界上最长胸罩链的节庆活动。如今,这个地方已成经典景点,游客为了和别人的胸罩合影,不惜绕道来此,附近因此还开设了咖啡馆。
在那个“新西兰梦”的时代,农场是整个国家经济的中心,牧民站在农场中揪着一只胖墩墩的绵羊剪毛都成了新西兰当年的国家形象。如今,这个形象变成了星空下莫名其妙的人生感悟、大自然中矫揉造作的旅行照片。消费主义的年代,似乎不需要改造大地,似乎不需要朴实憨厚,只要一个看起来高大上的名头就可以做生意。
在旅游机构看来,这些篱笆就是景点,就是这个庞大产业的运转单位。但对于那些农民,这些看起来荒诞的围栏就是他们的纪念碑谷,叫幽默也好,叫滑稽也好,它们让人驻足,也许因此还会了解在商业时代之前,这里也有故事。
从纳尔逊湖到布伦海姆,公路沿着清澈小河和怀劳山谷生长。隔着北面的里士满山,就是新西兰日照最充分的纳尔逊地区,那里游客云集,旺季时甚至难以找到有空房的旅店。但在怀劳山谷,游客的踪迹并不多见。
公路中段,一家小酒馆提供住宿和餐饮服务,后院的草皮上还可以提供给开房车的旅客宿营。
酒馆里挂着各种稀奇古怪的装饰品,比如农用机械上的零件、车牌、水壶,甚至还有一只满是尘土的鹿头。酒馆女主人琼已经60多岁了,还在后厨为顾客制作炸鱼薯条和各种配搭啤酒的小食。
与其说这里是个酒馆,不如说是个小型博物馆,主人几乎把所有关于这座建筑历史的照片都镶进镜框。昔日来自欧洲各地的矿工从这里启程进入山谷,寻找传说中的财富。一代又一代的女主人,就像琼一样,在这个寂寞的山谷招待行色匆匆的客人。
过去煮咖啡烤面包,现在有了牛奶咖啡机和可乐啤酒;过去桌球台上是赌博打架的矿工,现在吧台上是插科打诨的货车司机。相比先前几代酒馆主人,琼面对的最大变化不是菜单和客人,而是越来越清冷的小镇和不再留恋街道的年轻人。渐渐老去的小镇过去拥有新世界的梦想,现在已经变成年轻人无趣的家乡。
没有网络、没有格子间,农场的生活一样可以很有趣。相比琼留恋小酒馆过去的辉煌,玛姬幸运得多,她生活在20世纪60年代新西兰南岛西北角的一处农场,是一个大家族的老奶奶。
年轻时,玛姬每天都骑着马穿过附近一条大河给那些放牧的男人们送早茶。1914年,还不到15岁的玛姬在一次送早茶的路上看到小溪中的鳗鱼,顺手把食物渣扔到河里面喂鱼,就这样渐渐成了习惯。
有一次,眼见一条鳗鱼小伙伴被野猫拖出水面,再被一群猪踩过,玛姬很心疼,于是用小水桶把河里的鳗鱼转移到自家农场的小溪中。
每天早晨,玛姬第一件事情就是来到小溪边,用手指划水,然后鳗鱼就像听到信号一样聚集过来。玛姬喂它们肉、鸡蛋、面包和西米,当然还有鳗鱼们最爱吃的牛奶冻。一传十、十传百,农场上的女人玛姬久而久之也变成了农场上的“名女人”。
玛姬已经过世多年,农场还在。不过,不像琼那个少有人问津的小酒馆,玛姬的农场已经被改造成了一处被旅游网站推荐的景点。专业的工作人员把河流的水引入农场的水槽,养起三文鱼,建起农家乐。鳗鱼还在,不过,那个午后慵懒阳光里溺爱它们的玛姬已经不在了。
南岛中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公路穿过杰西卡的农场。从窗子里,杰西卡就能看到这里穿梭不断的旅游大巴,还有不少游客跑到栅栏前对着空旷草场中几棵大树掩映的房子拍照,每每让老卢卡在门廊里抬起头狂吠。
最早,这条公路只是农场中的便道而已。越来越多的人来到新西兰旅行,政府买下这段便道所在的土地,修起了公路。那以后,老卢卡的活就越来越难干。
闷热夏天的午后,我开车经过公路,正巧碰到杰西卡把十几只奶牛从公路这边的草场赶到公路那边。停下车,我和站在路边的杰西卡挥手致意。老卢卡和她的女儿露西在车前站定,警惕地望了望车窗玻璃,然后回过头在牛群中间穿梭大叫,招呼这些奶牛姐妹抓紧时间越过公路。奶牛似乎是贪恋路边绿草,迟迟不肯动身,把卢卡急得来回转圈,似乎是教师碰到不听话的大块头学生。
杰西卡告诉我,几十年前,像卢卡这样的牧羊犬赶上几百只绵羊没什么太大问题;如今,越来越多的车辆从羊牛身边呼啸而过,想要让它们听话没那么容易。每当遇到牛羊转场,游客都饶有兴致地下车拍照,惊得牛羊来回乱跑。杰西卡开玩笑地说,卢卡责任感很强,没准会因此抑郁。
隔壁农场早就不再用牧羊犬了,几个打工度假的小伙子开着越野拖拉机横冲直撞,哄着羊转场。十几岁的老卢卡有时站在栅栏边望着那些烧柴油的大家伙,莫名其妙地狂叫。
老卢卡是个有责任心的农场看家狗,“流浪狗”帕迪则是个喜爱旅行的家伙,更是新西兰首都惠灵顿港口的传奇。
万能梗帕迪不算是真的流浪狗。帕迪在小主人不幸夭折后,就开始出现在惠灵顿港口,和水手、出租车司机、装卸工人成了朋友。一些水手会带上帕迪出海,多次穿越塔斯曼海到澳大利亚,几乎去过新西兰所有的港口,还会被出租车司机带到北岛内陆的小城镇,小道消息说帕迪还去过旧金山。不过,每次远航之后,帕迪都会回到惠灵顿港。
为了让帕迪“合法”待在港口,出租车司机们每年凑钱支付注册费用,后来惠灵顿港口同事会专门任命帕迪为“助理守夜人”,负责打击“海盗、走私者及老鼠”。
这只备受爱戴的狗死在1939年,据说那时候12辆出租车一起为帕迪送葬,惠灵顿交通管理人员专门在前面开路,市政府为他购买了墓碑。
如今,帕迪纪念碑就在码头两座古老建筑中间,总晒不到太阳,也不那么显眼。
几天前,在惠灵顿远东湾的岸边溜达,我遇到一个金发女孩牵着约克夏散步。小狗的头刚好能蹭到穿着高跟鞋的女孩脚踝。擦肩而过,约克夏停住小碎步,扭过头望着我。在那个眼神中,我看不到老卢卡的急躁,也看不到帕迪的悠闲。
不知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养起小型宠物狗。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个头高大的牧羊犬卢卡在农场上的样子。在闷热的空气中,她不住吐着舌头,就像听到“胸罩墙”那样的荒谬笑话。
年少时,我总以为,传奇是一段故事、一段传说,是沉沉睡去之前妈妈嘀咕的那个故事。如今,我却也明白,传奇是时代旋涡激流穿过手掌时,指缝里水流穿过的感受。
篱笆、女人和狗,“迨其谓之”!说真的,这些故事关乎新西兰,也关乎所有在大消费时代迅速离开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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