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感的词:以词作艳语,写艳情,摹艳事(二)

文/张秀阳

五代艳情词影响很大,到宋代词人那里,还能看得出它的流风遗韵。欧阳修《南歌子》:“好个人儿,深点唇儿淡抹腮。花下相逢,忙走怕人猜,遗下弓弓小绣鞋。刬袜重来,半亸乌云金凤钗。行笑行行,连抱得相偎,一向娇痴不下怀。”李清照《点绛唇》和《减字木兰花》:“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汪蛟门《醉春风》:“好事如今乍,刬袜移夜深。手提金缕鞋儿,怕怕怕,犬吠花阴,月沈楼角,暗中惊诧。软玉相凭藉,纤指将头卸,妾身拚得教怜,罢罢罢,又听鸡声,摧人枕畔,羞颜娇诧。”以上诸作,受后主的影响中显而易见的。只是情色中相较后主更浓艳了一些,也更直露了许多。

北宋崇宁年间担任过大晟乐府制撰的词人万俟咏曾把自己的词集分为两类,一雅词,一侧艳。后来他认为“侧艳体无赖太甚”,削去再编,分成了五体,曰应制,曰风月脂粉,曰雪月风花,曰脂粉才情,曰杂类。他分来分去,大部分还是香艳的内容,这也便是宋代词坛的真实情况。

醇酒妇人,加上些羁旅愁思,伤春悲秋,是豪放派词以外的宋词的基本内容。其中醇酒妇人占了很大的比例。

与妓女们交往最为密切的是北宋词人柳永。柳永字耆卿,初名三变,他曾做官至屯田员外郎,故后世称他为柳屯田,有《乐章集》行世。柳永奉旨填词的故事尽人皆知,据说,他死后凄凉,还是妓女们凑钱为他安葬的。柳永一生和妓相关联,死后能得妓女们如些照顾,也不枉他一番作为了。长期混迹青楼,使柳永能够了解妓女们的心理好恶,同情她们的命运。《乐章集》中大部分词都和妓女有关,他沉迷于她们的轻歌曼舞,抒写她们的忧虑追求,诉说与她们的缠绵。当然这里少不了一条由美到性的交接链条。

柳永的词在当时和以后都颇受士大夫非议,认为其人轻薄无行,其词亦鄙俗俚浅,斥之为“野狐诞”,但风尘女女和引车负贩者却喜爱他的俗,他成了庙堂的逐臣,却因此也成了市井的宠儿。

柳永以下这些词在表现情色上最为大胆:

《两同心》:“嫩脸修蛾,淡匀轻扫。最爱学,宫体梳妆,偏能做,文人谈笑。绮筵前,舞燕歌云,别有轻妙。 饮散玉炉烟袅。洞房悄悄。锦帐里,低语偏浓,银烛下,细看俱好。那人人,昨夜分明,许伊偕老。”此词以“饮散玉炉烟袅”为交接链,前半阙以表现女性美为主,后半阙则开始表现异性间的性活动:洞房里,锦帐中,窃窃私语,情深意浓,无论哪儿都是美好的。昨晚的那个人不是许诺与你白头到老了吗?清人李调元对这类词,直呼为“淫词”,其实在这首词里,淫与不淫,也只是自己意会的事情。

《菊花新》:“欲掩香帏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须臾放了残针线。脱罗裳,恣情无限。留取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这首词,《雨村词话》卷一说:“柳永淫词莫逾于《菊花新》一阙。”词写的是一对恋人的缠绵风光,两人的对话,娇艳浓烈,让少年郎先去为她温暖鸳被,这一细节真是神来之笔!最后,她交待恋人还要开着灯做爱,为什么?是为了在春情正好时看到对方的面容。

《锦堂春》:“坠髻慵梳,愁蛾懒画,心绪是事阑珊。觉新来憔悴,金缕衣宽。认得这疏狂意下,向人诮譬如闲。把芳容整顿,恁地轻孤,争忍心安。依前过了旧约,甚当初赚我,偷翦云鬟。几时得归来,春阁深关。待伊要,尤云带雨,缠绣衾,不与同欢。尽更深,款款问伊,今后敢更无端?”这首词写的是一个女子怨恨所欢的心理。她的所欢负了盟约,害得她空等了一场,于是她心中发誓,等他再来求欢之时,要把春阁的门关紧,等他最急迫想要时,就问他:以后还敢不敢啦?以拒绝与他做爱来惩罚他的负约,现代人不是还有这个做法吗?

除此之外,还有几首词,也可以算得上直露率真了:《小镇西》:“意中有个人,芳颜二八。天然俏,自来奸黠。最奇绝,是笑时,媚靥深深,百态千娇,再三偎着,再三香滑。久缺离,夜来魂梦里,尤花带雪。分明是旧家时节。正欢悦,被邻鸡唤起,一场寂寞,无限向晓,空有半窗残月。”《斗百花》:“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云羞雨情意。举措多娇媚。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釭,却道你但先睡。”《昼夜乐》:“秀香家住桃花径。算神仙,才堪并。层波细翦明眸,腻玉圆搓素颈。爱把歌喉当筵逞。遏天边,乱云愁凝。言语似娇莺,一声声堪听。洞房饮散帘帷静,拥香衾,欢心称。金炉麝袅青烟,风帐烛摇红影。无限狂心乘酒兴。这欢娱,渐入嘉景。犹自怨邻鸡,道秋宵不永。”

《词学集成》引陶篁村自序云:“倚声之作,莫盛于宋,亦莫衰于宋。尝惜秦、黄、周、柳之才,徒以绮语柔情,竞夸冶艳,从而效之者加厉焉,遂使郑卫之音,泛滥于六七百年,而雅奏几乎绝矣。”其中指摘的四个词人,除了柳永外,还有三个:秦观、周邦彦、黄庭坚,每人都有“郑卫之声”传世。

秦观字少游,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其词以情婉俊逸,融汇景物见长,青楼闺阁争传其作,每一词出,往往不胫而走。

《河传》是秦观一首有名的艳词。“恨眉醉眼,甚轻轻觑着,神魂迷乱。常见那回,小曲阑干西畔。鬃云松,罗袜刬。丁香笑吐娇无限,语软声低,道我何曾惯。云雨未谐,早被东风吹散。瘦煞人,天不管。”一次幽会,一次未尽情的做爱,从此离散,为伊消得人憔悴。那声“软语低问”,如在目前。他还另有《满江红》词,曾被评者认为“太露太急”而鄙之:“越艳风流,占天上,人间第一。须信道,绝尘标致,倾城颜色。翠绾垂螺双髻小,柳柔花媚娇无力。笑从来,到处只闻名,今相识。脸儿美,鞋儿窄。玉纤嫩,酥胸白。自觉愁肠搅乱,坐中狂客。金缕和杯曾有分,宝钗落枕知何日?谩从今一点在心头,空成忆。”也不过是走敦煌曲子词的老路,目光盯在酥胸上。

另一位列位于“苏门四学士”行列的黄庭坚在《小山词序》中回忆说:“余少时间作乐府,以使酒玩世。道人法秀独罪余以笔墨劝淫,于我法中当下犁舌之狱。”法秀认为黄庭坚以“笔墨劝淫”,话可能说得过了些,但他的《千秋岁》同其他词人的艳词相比,一点也不落后他人。“欢极娇无力,玉软花欹坠。钗罥袖,云堆臂。灯斜明媚眼,汗浃瞢腾醉。奴奴睡,奴奴睡也奴奴睡。”以口语入词,难怪在士大夫们眼里是粗鄙的典型了,变成了“尚俗”。

周邦彦与宋道君皇帝徽宗因为名妓李师师拈酸吃醋的艳事已成文学史上的典故,不再叙。邦彦字美成,精音律,屡创新词,“每制一词,名流辄为赓和。”但美成词“美成词只能看他浑成处,于软媚中有气魄,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惜乎意趣却不高远。”(张炎《词源》卷下)他是擅长的就是铺叙闺思离恨,尤其以表现青楼艳事为能事。其《片玉集》有极浓艳词,兹录二首,可见一斑。《青玉案》:“良夜灯光簇如豆。占好事,今宵有。酒罢歌阑人散后,琵琶轻放,语声低颤,灭烛来相就。玉体偎人情何厚,轻惜轻怜转唧溜。雨散云收眉儿皱。只愁彰露,那人知后,把我来僝矁。”《花心动》:“帘卷青楼,东风暖,杨花乱飘晴昼,兰袂褪香,罗帐褰红,绣枕旋移相就。海棠花谢春融暖,偎人恁,娇波频溜。象床稳,鸳衾谩展,浪翻红绉。一夜情浓似酒。香汗渍绞绡,几番微透。鸾园凤慵,娅姹双眉,画也画应难就。问伊可煞人厚。梅萼露,胭脂檀口。从此后,纤腰为郎管瘦。”也不外乎是低语温存,云收雨散,娇波象床之类的意象罢了。连词人自己都感到“无赖太甚”。

两宋词人中涉及性爱描写的并不仅见于这几个词人。欧阳修有一首《系裙腰》就毫不逊色于花间词。“水轩檐幕透熏风,银塘外,柳烟浓。方床遍展鱼鳞簟,碧纱笼。小墀面,对芙蓉。玉人共处双鸳枕,和娇困,睡朦胧。起来意懒含羞态,汗香融。系裙腰,映稣胸。”他写这样的词,也只能把目光盯在稣胸那方寸处。

词中的以俗为美,在一些爱国词人身上也有表现,张元干就写过用语俚俗的艳情词。《长相思令》:“香暖帷,玉暖肌。娇卧嗔人来睡迟,印残双黛眉。虫声低,漏声稀。惊枕初醒灯暗时,梦人归未归。”这类词的写作,同他早年的狎昵生活经历有关系,也并没有误了他写出豪放千古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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