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屋而有檐,自古皆然。但打从国门敞开,西洋东瀛之风渐,格局便为之一改。如梁思成《中国建筑史•序》里所说:“中国生活在剧烈的变化中趋向西化,社会对于中国固有的建筑及其附艺多加以普遍的摧残。”旧屋隐退,四处是玻璃幕墙的高层建筑,颇为自我地诠释着现代主义,而第一要义或是掀去了尖顶,房子便没了屋檐。

我却守旧,偏爱有屋檐的房子,无论是家居,抑或商铺、街衢。看那屋檐斜着向下伸展,像倦鸟将敛其羽,又像百年故事里的人儿前倾了身子,巴望着于归的你,在一川烟雨旁就多了一种探询的意味。

文革后期,运动还是无休,教育既被视为板结的领地,也就全国范围地掺沙子。读了一年的速成师范,刚站了讲台,但到底只是砂砾,又走马灯似地上赶着要去进修。回来时,被告知班上转来了新同学。其时正值课间,红砖青瓦的屋檐下,我的学生都挤搡在过道里,算是恭迎正肩着背囊的我。其时,你正探出头脑,霁月般的眼,扫视了我一下,脸就先红了起来。18岁的少年一旦在人丛里识得13岁的女孩,该是彼此欢喜呀,但毕竟是那男女之大防的年代,也就无故事地过去了。

你母亲,后来我的岳母,打祖上就没得一块水田、半爿屋檐,干脆就去闹革命,观念里颇少了俗世的成见。听说是第一次到你家家访,我这岳母看穿你的心思,对眼就相中了我。记忆里不知怎么就跳出一句诗来:因为那一回眸,你在我梦里盛开。终于到了可以与你牵手的年龄吧,春去登山,夏来击水。你是能泳的,但到底不能游远,沙滩就成了你的乐土。你每每静坐水边,看我来来回回的划动双臂;又或赤脚沿着水线寻贝,拾得一片算是好看的,就一地里跑过来,张扬起你好看的笑靥,给我瞧你乍得的宝贝。你也曾一门心思垒起沙堡,而你的沙屋一律是尖顶的。我因为去过西藏,来凑热闹吧,就堆了一幢平顶屋,还告诉你说,拉萨八角街的屋就这样。你便靠拢过来,肩并着与我搭手,我以为你要摆个心状的造型,结果你拉着我的手向上斜着伸展,和我摆成人字屋顶的模样。大抵宴尔新婚的我们,挤占了你父母的一间房间,而两老的居所其实并不宽裕。你便说你好想有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小一点无妨,只要有屋能容留就好。

从此,我知道,我和我爱人的手,原本就该相牵无违,共同搭建我们的房顶屋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还可供规风避雨。白居易 《晏起》 诗云:“鸟鸣庭树上,日照屋檐时。”在小女读小学的时候,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因为按揭,晏起的福分是没有的,每日多在鸟鸣声里等不到日照屋檐,便被一条如影随形的鞭驱赶,开始了陀螺般的旋转。先是一辆单车,前载我女,后搭我妻,辗转送读上班,放学下班。因那时单车的惹人歆羡,在女儿的“咿呀喂”的声里,也就不觉人生有几许负累。

欢愉盈屋的时候,斑鸠鸟不请自来,在阳台的檐下筑巢,唧唧喳喳地,主动成了我们家中的成员。巢而孵蛋,蛋而成雏,你总是在鸟们的啼叫声里起床,仰头看那鸟巢,你忙不迭地掩口葫芦,笑写了你一脸。一天,鸟鸣不再,你攀援梯子探看,小斑鸠竟死在窝里,鸠去巢空。你竟耸动着双肩,哭了起来。屋檐到底有了阴影,搬家罢,密云其雨,自我西郊,那就择屋于西郊好了,凑一些,买了车,朝六晚六地上下班,日复一日,晚云便来敲我们的窗,再回首早已是风雨载途。皇甫冉《赋得檐燕》诗云:“拂水竞何忙,傍檐如有意。”檐前掠水衔泥的双燕顿成劳燕的日子,狰狞着竟不期而至。病魔击倒了你,你蜷缩病床,只好似折翅的小鸟。面对我,你的悲伤写在心里;背对我,你的悲伤写在脸上。而我只好在独处时,流泪至夜阑。“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至今,《邶风·燕燕》里的于飞燕燕,残梦不醒。

但我,不甘心,牵手的那一瞬,便定格了我们的屋檐,而这屋檐,注定了,我要为你遮风挡雨。然而愈是大医院,门槛愈高而脸子愈冷。便疯癫了似的找人,魔怔了似的上网,不仅有我,还有一众亲友。以期觅得一位大医、一剂良方,救你——我妻于病重,而其时良医早已束手。去看山,去看海,躲离这雾霾,怎样?毅然走异地,有新的天地,有新的屋檐,而来自造物的生命,总可以由造物再造一个奇迹吧。希望不能抹杀,就重蹈了少年周树人当年的覆辙,煎药成了我每日的程式,吃药成了你每日的功课。外加接踵而至的好心绍介,无法回绝,种种名目的药也就堆了一桌。当你到底艰于汤药吞咽的时候,我终于两手空空,熄了熬药的火,一如灭了魅夜的灯,不知今夕何夕。

但我,还是你的屋檐。每日,一俟不知能有多少治疗意义的治疗结束,我就牵你,搀你,再后来至于背你,逃也似地,带着其时已艰于行走的你,离开医院,去我们自己的屋檐下过正常人的生活。临春乍暖还寒,我车载你去买换季的衣。停车的广场离商铺还有一程,下车前往时无雨,待终于买好一件抓绒衣,春雨却淅沥着下来。我扶着你,彳亍于商铺窄而断续的屋檐下。你突然扬起脸,伸出手抚我的头,话不成串地说:“雨,你没戴……帽子。”你又摸摸你头戴的抓绒衣帽,执意要我走在靠屋檐的一边,还冲我莞尔一笑。我再也抑制不住,转过脸,任泪水簌簌流下。

其时,你是日见衰弱了,一如雨荷临秋。逢着你同事,抑或闺蜜前来探病,你念叨得最多的是怕拖累了我,以至于有了求死不求生的想头。殊不知,一如沙滩的嬉戏,我们同时伸出了手,此生,才得以搭建我们共有的屋檐。也许是听着我在你同事、闺蜜面前,不经意夸你做的葱花饼,是家常里的美味,你便有了再做起来,让我尝尝的冲动。那天刚好逢了雨歇,我们驱车买回来葱、面,你歇息了好一阵,便支撑着病体,忙碌起来。你擀面、摊饼,忽然停顿,说:“老公,怕是最后……做饼了。”我怕你看见我的眼泪,独自来到房门的檐下,张皇着望那苍黄的天空,大口喘着气。一滴冰凉的水珠,跌落在我朝天仰着的脸上,是昨夜的雨,因缘屋檐而今日下,错落了时空吧。

初始牵你的手,我再也没有想过要放下。人生如戏台走马,要去的地界原是很多,却因为这局囿,每每作罢。演戏,生活,抑或演戏的生活,生活的演戏,西人的婚礼誓词早已耳熟能详:无论是富有,还是贫穷,是健康,还是疾病,我都爱你。当我骤然面对相濡以沫的爱人病魔缠身的时候,我才真懂了这爱的份量,竟放任自己湮沉在海底,而艰于呼吸。看着你擀面的身影,我忽然蒙受了启迪,原来昨夜的雨,还在浸泡着我的心。我应该浮游出水,在你我搭起的屋檐下,共同迎接那破云的太阳。

我终于听到无常在旷野里尖锐的呻唤了,而我美丽的妻子,你在你温情的脸庞滑落下最后两行清泪,就再无声息地走了。家的屋檐下,你悬挂的风铃还在呀,凄风苦雨吹打它的时候,若有若无的铃声,会愈显出周匝的阒寂。厚德载物的土地,原本承载了我们的房屋,却吝啬了它的气力,承载不了你——我妻的生命。屋檐坍塌了,我还在苟活。

人有妻遗,繄我独无?我只好这样整日整夜地自我寻问,无边的怅惘里,我竟感受到你的存在,原来,是你用一生给我的真爱,而这于我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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