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北宋末年的皇帝之一,宋徽宗赵佶(1082—1135)与其子宋钦宗赵桓(1100—1156)虽然最终为金兵北掳而去,且至死不曾南还,但其表现在文学艺术方面的成就,却是远胜于其在政治上的所作所为的。据载,元人脱脱撰《宋史·宋徽宗纪》时,曾掷笔而叹曰:“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1]宋徽宗的“诸事皆能”,主要表现在书画诗词与音乐方面。以书法言,其“瘦金体”独步天下,至今无人能超越;绘画则绝伦精妙,如《听琴图》、《四禽图》、《柳雅图》、《雪江归棹图》等,即皆为历代秘府所藏之物。至于诗词,亦各具成就,如词有《宋徽宗词》一卷行世,诗则为《全宋诗》编为五卷(卷一四九一至卷一四九五)。在音乐方面,《宋史·艺文志》著录有宋徽宗《黄锺徵角调》二卷。这说明,宋徽宗表现在文学艺术方面的才华,是确实颇为全面的。而在宋徽宗的五卷诗作之中,却有三卷为宫词,这是颇值注意的,因为在宋、金、元、明四朝的乐府诗史上,以三卷宫词传世者,仅为宋徽宗一人。这一事实表明,宋徽宗之于宫词类乐府的繁荣与发展,也是作出了应有之贡献的。同时,宋徽宗对《宫词三百首》的创作,也并非偶然,即在其前已曾有多位诗人创作过这样的大型“连章体”宫词,则宋徽宗创作《宫词三百首》应是与其不无关系的;而宋徽宗之后的南宋诗坛,创作大型“连章体”宫词也不乏其人。这一事实表明,以宋徽宗为代表的宫词创作,在宋代乃是具有前后相续、一脉相承之特点的。

宋徽宗《听琴图》局部

一、宋徽宗的宫词三百首

宫词类乐府,是唐后乐府诗中新题乐府的四大品类之一[2],而宫词则为这一乐府诗品类中的一种重要形式(主要指其诗题),另一种形式即诗题为《内中帖子词》、《辇中曲》、《香奁》等[3]。对于宫词的渊源,或有追溯于汉代“房中曲”甚至是《诗经》时代者,实则应以唐代诗人崔国辅《魏宫词》、李白《宫中行乐词》等为其始。这是因为,李白的《宫中行乐词》等诗,不仅皆为“宫中之词”,并且还为郭茂倩《乐府诗集》作为乐府诗而著录。李白之后,最早进行大型“连章体”宫词创作者,则首推中唐诗人王建的《宫词一百首》。王建的《宫词一百首》为《全唐诗》卷三○二所著录,《全唐诗》所附王建小传并云:“建工乐府,与张籍齐名,《宫词》百首,尤传播人口。”[4]这里的“传播人口”,应不仅仅是指诵读,还应包括互为传唱。王建又有《朝天词》、《霓裳词》各10首,亦皆宫词之属,此则表明,王建是特别擅长于宫词创作的。其后,五代时期的后晋宰相和凝亦曾创作了《宫词一百首》,并为《全唐诗》卷七三五著录。由唐、五代而赵宋,宫词创作代不乏人,以至于作为皇帝的赵佶也参与了这一行列,并创作了著名的《宫词三百首》。以皇帝的身份进行宫词创作,这在唐后乐府诗史上并不多见,仅此,即可窥见宋徽宗《宫词三百首》在当时的影响之一斑。而宋徽宗的这300首宫词之量,就唐后乐府诗史而言,也只有清代光绪年间诗人史梦兰《全史宫词》二十卷可与之媲美。史梦兰《全史宫词》二十卷,内容因“上自轩辕,下至胜国”,而成为了“历代《宫词》之大备”。元代的宫词创作虽然甚为丰富多彩,但却没有出现如宋徽宗这样以300首名篇的大型“连章体”组诗,所以,史梦兰《全史宫词》二十卷,应是与宋徽宗《宫词三百首》不无关系的。

对于宋徽宗的《宫词三百首》,《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九于“《二家宫词》二卷”曾如是写道:“明毛晋编。凡宋徽宗三百首,宁宗杨皇后五十首。徽宗卷末有帝姬长公主跋,称自建中靖国二年至宣和六年,辑熙殿所收藏御制宫词,共三百首,命左昭仪孔祯同嫔御章安恺等收辑,类而成书云云。……毛晋跋徽宗卷末,称旧刻或二百八十首,或二百九十二首,或三百首,或三百首有奇,多混入鄙俚赝作。后从云间得一元本,止阙二首,则其书已屡经窜乱。即所谓云间元本,亦未必旧观。”[5]据此可知,宋徽宗《宫词三百首》得以流传至今者,实得力于左昭仪孔祯与嫔御章安恺等人的辑录。而至毛晋生活的明末清初之际,宋徽宗宫词的数量已是多寡不一,即使是所谓的“云间元本”,也并非为原貌,而是“止阙二首”,即其所收《宫词》实际为298首。但尽管如此,宋徽宗曾创作过《宫词三百首》,则为不争之事实。或有认为《宫词三百首》为宋徽宗的妃嫔宫女等所作者,实为猜测之辞,故不足据信之。

又,北京图书馆所藏宋刻本《四家宫词》之《宣和御制宫词》,收录宋徽宗宫词凡290首,《全宋诗》即据以编为三卷[6]。此外,《全宋诗》于卷一四九五“宋徽宗三·宫词九十首”之外,还曾据“清绿君亭本”亦即毛晋跋本《二家宫词》另收6首,二者合计,共296首,这一数量与帝姬长公主所跋本之“凡宋徽宗三百首”相较,已是相当接近其原貌了。就《全宋诗》所收录的296首诗言,其中虽然不排除有他人之作混入的可能,但宋徽宗宫词“共三百首”的历史面目,应该说是在《全宋诗》中已得以基本恢复。

宫词类乐府中的宫词,顾名思义,自然是以宫廷生活为主要描写对象的一类乐府诗,这从王建的《宫词一百首》即可获得佐证。宋徽宗的三卷《宫词》虽然未能超出这一范围,但每卷却各有其重心所在,具体为:第一卷主要记述了宋徽宗在宫中一年四季的生活;第二卷侧重于对嫔妃、宫女生活与宫院内景物的描写,第三卷在继写宋徽宗宫中生活的同时兼及对宫女等生活的描写。三卷宫词虽然侧重点不同,但诗中所写却有一个共同点,即其所写皆以宋徽宗为中心而展开。这一共同点表明,宋徽宗实际上就是这三卷宫词所描写的重点对象。由是而观,可知宋徽宗的宫词三卷,既是对其宫中生活的一种真实记录,又为其以诗的形式撰写的一份“口述历史”。所以,这三卷宫词对于研究宋徽宗其人而言,应是不无参考价值的。如卷一有云:

羲献真迹胜古初,搜求方得到皇居。退朝彝鼎燃沉水,因染霜毫更学书。(其八)

求贤取士属熙辰,朝野喧传诏墨新。省试更增人百数,大庭将见出平津。(其二十)

雅颂形容各训笺,后妃基化国风先。卷分二十求深旨,新著全经正论篇。(其二十四)

金銮登对择忠良,嘉纳儒臣蹇议长。图治取人当数路,吏能全不在文章。(其五十六)

作为一位皇帝诗人,宋徽宗在这四首诗中,将其上朝时与退朝后所作之各种事情,皆进行了如实记录,如上朝是“金銮登对择忠良”、“求贤取士属熙辰”,即全在为“择忠良”而考虑而忙碌,并因此提出“图治取人当数路,吏能全不在文章”的“择良”主张;而退朝之后,或“因染霜毫更学书”,或“雅颂形容各训笺”、“新著全经正论篇”,即有时是临摹王羲之、王献之的书法“真迹”,有时则“训笺”“雅颂”,有时又“新著全经”等。仅就“训笺”“雅颂”与“新著全经”言,其应是导致宋徽宗一生著述甚丰的关键所在。据有关资料的记载,宋徽宗的著作主要有《御注道德经》、《御注冲虚道德真经》、《南华真经逍遥游指归》、《黄钟徵角调》等,所谓“新著全经”,所指当为对《御注道德经》等之“新著”的笺注。而于《诗经》的“训笺”之作,则未之见。虽然如此,宋徽宗退朝后“学书”、“训笺”、“新著”的事例表明,其“业余生活”是相当丰富与充实的。而类似的述写,在卷二、卷三中还有很多,如卷二第33首写“尽日观前史”与“入夜讲谏章”,第56首写“鸡鸣看经”,第58首写“午夜登楼”,卷三第27首写清晨“早朝”,第45首写“祖饯”高丽使者等,即都是对宋徽宗宫中生活的真实反映。

宫词虽然以反映宫廷生活为主,但其并不等于具有妩媚性、香艳性、柔软性审美特质的宫体诗,或者流行于当时士大夫之间的艳词,所以,宋徽宗宫词在对宫妃等女性的描写,既不轻佻,也不俘艳,而是恰到好处。如“玉容初起滞春慵,鬓亸秋蝉不解拢。十二宝栏闲倚处,花间应避落残红”(卷一,其二十);又如“纤眉丹脸小腰肢,宜着时兴峭窄衣。头上宫花妆翡翠,宝蝉珍蝶势如飞”(卷二,其三);再如“女儿妆束效男儿,峭窄罗衫称玉肌。尽是真珠匀络缝,唐中簇带万花枝”(卷三,其三十五)。三首诗分别描写了三个人物,一“玉容”,一“纤眉”,一“女儿”,既形象鲜明,又风采各异,且均特点各具,而给人以或典雅、或靓丽、或青春的审美感受。综观宋徽宗《宫词三百首》,其写得最多也是最好的,则是那些对宫院内景物的描摹之作。如卷二:

春池蘋藻绿盘跚,群鸭相呼戏碧湍。两两轻舠闲倚岸,斜阳清景鉴中观。(其二十九)

太清楼畔柳依依,栏外飘颻绿线齐,鱼钥未开铃铎静,一林鶗鴂占春啼。(其三十)

小院风柔蛱蝶狂,透帘浑是牡丹香。玉人不向闲庭看,孔雀双眠宝彻旁。(其三十一)

韶光三月恰芬芳,禊饮池边泛羽觞。画鷁翩翩戏龙虎,一时佳景类江乡。(其六十一)

绪风初转莺篁巧,惠日初回燕舌娇。芍药画栏缯不断,杨花临砌雪难销。(其六十八)

棕榈秀竹间行均,浑似江乡景趣新。低桧小松参怪石,清嘉尤胜杏花春。(其九十四)

诗中所写景物,虽有季节之别,但因都是以工笔而为,故其皆具描写精确、细致之特点,如“群鸭相呼戏碧湍”、“孔雀双眠宝彻旁”、“画鷁翩翩戏龙虎”等,即为代表。而且,在以上所举6首诗中,除第94首外,其馀每首诗中的景物描写,都堪称为一幅精美的“花鸟图”,此则正与作者为宫庭派著名画师并擅长花鸟画关系密切。即是说,宋徽宗于其《宫词三百首》中对各种景物的描写,无论是构图抑或着色,都不同程度地运用了绘画艺术中的某些技法,而使得其更具艺术特点与审美特质。宋徽宗的这一“意匠经营”(杜甫语)式的创作,与王维借用绘画艺术之技法进行山水诗的创作,乃如出一辙,因而颇值称道。

除了上述诸内容外,宋徽宗《宫词三百首》还直接述写了当时宫中的许多奢华生活,为时人与后人对宋室宫廷生活的了解与认识,提供了最可信赖的材料。如卷三第40首写道:“一局平分出四边,到窝仍与度关先。终朝打马为娱乐,不顾频输万亿钱。”既是“终朝打马”,且又是一次“输万亿钱”,则其奢侈之程度,仅此即可窥其一斑。

二、宋代其他诗人的宫词

据《全宋诗》可知,在宋徽宗创作《宫词三百首》之前,北宋就已有多人进行过宫词的创作,如翁宏、寇准、文彦博、李邴等人,即皆为其例。而以大型“连章体”宫词著称者,则有花蕊夫人、宋白、王珪、张仲庠、胡伟、周彦质、王仲修、岳珂等人,因为其各有宫词整100首传世。就其数量言,花蕊夫人、宋白、王珪、张仲庠、周彦质、王仲修等人的宫词各100首,在宋代的乐府诗史上,是仅次于宋徽宗而并列第二的(翁宏等4人,《全宋诗》收录其宫词,除李邴为4首外,余皆为2首)。而且,花蕊夫人与王珪的宫词各100首,还曾为毛晋将其与王建的《宫词一百首》合编一集,并取名为《三家宫词》。对此,《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九“总集类四”有载:“明毛晋编。……三家者,一为唐王建,一为蜀花蕊夫人,一为宋王珪,各七言绝句一百首。”但在毛晋之前,即有无名氏所编之《五家宫词》行世[7],“五家”者,指和凝、宋白、张公庠、周彦质、王仲修五人,其中和凝为后晋人,宋白等四人则皆为北宋人。此《五家宫词》与毛晋所编《三家宫词》,以及宋徽宗、宋宁宗杨皇后的《二家宫词》,即成为了乐府诗史上宫词类乐府专集的代表作。而在这“十家宫词”中,就其作者言,由于《五家宫词》与《三家宫词》中均有宋白,所以其实际上的诗人只有九家,而九家中王建为唐人,和凝为五代人,宋宁宗杨皇后为南宋人,其余宋白、王珪、张仲庠、周彦质、王仲修、宋徽宗六家,则皆为北宋人,这一事实说明,北宋为宋代大型“连章体”宫词创作的重镇,乃是不言而喻的。又,流行于世的《十家宫词》,主要有《丛书集成初编》本、中国书店影印本等,其所收之“十家宫词”的作者,分别为:宋徽宗、宋白、王建、花蕊夫人、王珪、胡伟、和凝、张公痒、王仲修、周彦质。其中,胡伟的《宫词》(一卷)为集句诗,这在宋代的大型连章体宫词中是颇为特殊的,原因是“集句”属于杂体诗的范畴,对此,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三“杂体”已曾言之,可参看。

花蕊夫人费氏,本为后蜀主孟昶的贵妃,宋太祖赵匡胤平蜀,俘入后宫,因见其为天生尤物,而深为宠爱,但后来终“以罪赐死”。其《宫词一百首》,《全唐诗》、《宋诗钞》等均著录之。《宋诗钞》并于《花蕊诗钞》所撰小传言云:“世传其宫词百首,清新艳丽,足夺王建、张藉之席,盖外间模写,自多泛设,终是看人富贵语。固不若内家本色,天然流丽也。”[8]花蕊夫人的《宫词一百首》,原本只有手稿,“宋熙宁五年,王安国检校官书,始得其手书于敝纸,以语王安石,王安石以语王珪、冯京,始传于世”[9]。这一记载表明,花蕊夫人的《宫词一百首》,不仅因王安国、王安石、王珪、冯京四人才得以流传,而且于王珪《宫词一百首》的创作也是不无影响的。花蕊夫人的《宫词一百首》,以一位成熟而睿智的女性视角,对宫中的各类生活进行了极为形象之描写,场景丰富多趣,用语清新质朴,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如:“龙池九曲远相通,杨柳丝牵两岸风。长似江南好风景,画船来去碧波中。”(其三)这首诗以轻快优雅的笔触,将春日龙池的“杨柳丝”、“两岸风”与“碧波中”的“画船”进行了一一勾勒,并用“牵”、“来去”使之互为关联,从而形象地描绘出了一幅“长似江南好风景”的“宫中春日图”。全诗画面清新,春意盎然,美感强烈,实堪称道。而较此诗尤佳者则有:

春风一面晓妆成,偷折花枝傍水行。却被内监遥觑见,故将红豆打黄莺。(其十五)

内人追逐采莲时,惊起沙鸥两岸飞。兰棹把来齐拍水,并船相斗湿罗衣。(其二十三)

三月樱桃乍熟时,内人相引看红枝。回头索取黄金弹,绕树藏身打雀儿。(其五十七)

芳菲桃李似新妆,两两黄鹂叫树旁。倚遍碧栏忘去住,俄惊宫月照华堂(其六十)

与上一首诗相比,这四首诗更具特点。这是因为,这四首诗除了令人击节的景物描写之外,还凸显出了一个很明显的特点,即作者于每一首诗中都刻画了一个鲜活的人物,且对人物的刻画又是通过一个个“小故事”来完成的。如第15首写“偷折花”者,因为“内监遥觑见”,而“故将红豆打黄莺”;第57首中的“内人相引看红枝”者,由于窥见了藏身于树丛的雀鸟,而“回头索取黄金弹,绕树藏身打雀儿”等,都是通过情节(或细节)来完成对人物的刻画的,且其情节又皆具戏剧性特点。而类此者,还有很多。由是而观,可知描写生动形象,充满生活情趣,乃为花蕊夫人《宫词一百首》总的特点。

宋白(936—1012)是北宋初期的重臣之一,曾先后任集贤殿直学士、翰林学士承旨、刑部尚书、工部尚书等职,卒后谥文安。宋白由于长期任职于京城,故对宫中生活多所了解,因而才创作了《宫词一百首》。其《宫词一百首》,亦名《宋文安公宫词》(100首),为毛晋汲古阁景钞宋书棚本《十家宫词》之一。《全宋诗》卷二○编宋白诗一卷,除《宫词一百首》外,另有辑诗30首,共130首。宋白的《宫词一百首》前有约200字之长的“并序”,述写了其于宫词的较全面认识。其全文为:

宫中词,名家诗集有之,皆所以夸帝室之辉华,叙王游之壮观,抉彤庭金屋之思,道龙舟凤辇之嬉。然而万乘天高,九重渊邃,标卫严肃,乘舆至尊,宜非臣子所能知、所宜言也。至于观往迹以缘情,采新声而结意,鼓舞昇平之化,揄扬嘉瑞之徵,于以示箴规,丽以有则,乐而不淫,则与夫瑶池粉黛之词,玉台闺房之怨,不犹愈乎?是可以锵丝簧,炳缃绣,使陈王三阁狎客包羞,汉后六宫美人传诵者矣。援笔一唱,因成百篇。言今则思继颂声,述古则庶几风讽也。大雅君子,其将莞然[10]。

将作者对宫词的创作宗旨、审美功能、艺术指归等的认识,借“并序”进行了一一阐述,其中的“丽以有则,乐而不淫”,则是对宫词内容的一种充分肯定。就所述写的内容言,宋白的《宫词一百首》大致可分为两个部分,即前65首为一个部分,后35首为一个部分。前部分主要是围绕着“夸帝室之辉华,叙王游之壮观,抉彤庭金屋之思,道龙舟凤辇之嬉”创作宗旨而为,故其所写几乎皆为歌颂之辞。如:

千官朝谒五门前,一路春风蜡烛烟。宫漏乍停班已定,紫云开处望尧天。”(其一)

万国车书一太平,宫花无数管弦声。近臣入奏新祥瑞,昨夜黄河彻底清。”(其三)

楼前宣赦掣金鸡,大礼新成采杖归。万岁声高天地喜,庆云飞上衮龙衣。”(其六)

这些歌颂之辞的对象,作者在《宫词一百首》的后部分作了极为明确之交待。后部分以35首诗的篇幅,较为完整地述写了一个流传甚广的历史故事,即发生于唐玄宗天宝十五年六月的震惊当时朝野的马嵬坡事件。这一故事表明,《宫词一百首》前65首的歌颂之辞,乃皆为唐玄宗执政时期的所谓“开元、天宝盛世”而发;而后35首之所写,则是旨在揭示因“盛世昇平”而导致马嵬坡事件的这一“果”。此则表明,二者的因果关系乃是甚为明显的。而宋白创作《宫词一百首》的动机,也因此而甚为清楚,即借唐玄宗宠爱杨贵妃而导致“马嵬坡事变”的历史故事,极含蓄地劝谏君王应远离女色,精厉图治。由此看来,可知作者在《宫词一百首》中所持说的,实际上就是传统的“红颜祸水”观。而此,与“并序”所谓“言今则思继颂声,述古则庶几风讽也”之所云,又正互为扣合。以宫词的形式进行“述古”,并使之具有“风讽”的作用,正是宋白《宫词一百首》与花蕊夫人《宫词一百首》、宋徽宗《宫词三百首》的区别所在。

王珪(1019—1085)仕于宋英宗、宋神宗、宋哲宗三朝,并曾任宋神宗朝的宰相,哲宗时封岐国公,卒后谥文恭。有《华阳集》四十卷行世。《全宋诗》编诗六卷(卷四九一至卷四九六),其中,《宫词一百首》与《立春内中帖子词》、《端午内中帖子词》等合为一卷。其实,《立春内中帖子词》20首与《端午内中帖子词》43首,亦皆“宫词”之属,只是诗题不作宫词而已。王珪的《宫词一百首》,描写的对象主要是“宫人”,所以,作者笔下的宫中生活、宫中景物、宫中情事等,即皆因对“宫人”的描写而展开。如:

燕去燕来闲白昼,花开花落送黄昏。年年好景春风妒,梦里铅华湿泪痕。(其五)

侍辇归来步玉阶,试穿金缕凤头鞋。阶前摘得宜男章,笑插黄金十二钗。(其六)

花香著蕊藏蜂翅,柳影拖金入琐窗。舞鉴晓莺无奈只,认归梁燕却成双。(其九十二)

玉兔何年上月宫,夜间捣药特无踪。神丹不老姮娥鬓,乞取刀圭驻玉容。(其九十三)

这四首诗就其次序的排列言,一在“百首”的开头部分,一在“百首”的结尾部分,但其内容却完全一致,即“宫人”皆为其所描写的主体。这说明,王珪的《宫词一百首》,完全是作者站在“宫人”角度的产物,正因此,所以诗中关涉的大都为“宫人”的生活与情感等。仅就这一方面言,王珪《宫词一百首》与唐代诗人元稹《连昌宫词》、白居易《上阳人》等诗作,应是具有一定的关联的。

与王珪同时而稍后的张公痒,有《张公痒宫词》一卷行世,凡整100首,《全宋诗》将其编录于卷五一五。张公痒的宫词,虽然是帝王生活与描写宫中女性互为交织,但前者所占比例却较后者明显为多,所以全篇(就整100首言)的歌颂之辞亦甚多。而且,其于帝王生活的描写,乃是由两种写法共同完成的,即一为明写,一为暗写。如第7首写皇帝于“月落银台”之际上早朝时,采用的就是暗写。在这首诗中,作者笔下的那位皇帝并未出场,但由“千官耸辔争朝路”等诗句可知,在“千官耸辔”之前或之时,诗人笔下的那位皇帝已坐进了接受“千官”早朝的金銮殿,则其之勤政,仅此即可见其一斑。尽管如此,其中也不乏一些好的写景之作,如“仙御梅花淡淡春,夜来微雨渗轻尘。风和日暖难凋落,不怕倚楼吹笛人”(其十三);“晓雾溟濛似有无,半残红烛动金铺。黄莺不语梨花上,错认徐熙旧画图”(其十四);“闹紫繁红裹绿枝,一番风雨尽离披。瑞香独站春闺暖,帘外春寒都不知”(其八十三)等,即皆可为例。仅就这一方面言,张公痒的《宫词一百首》,与花蕊夫人、宋白、王珪等人的《宫词一百首》,是可互为比美的。

宋代其他诗人的“连章体”宫词,如周彦质、王仲修二人的宫词各100首,以及宋宁宗杨皇后的《宫词五十首》等,其所描写的对象,也大都是与花蕊夫人、王珪的《宫词一百首》类似,即其皆是以宫中女性为描写的重点的。即如李邴《宫词四首》这样的小型“连章体”也不例外,其第一首云:“绿树莺啼春梦觉,楼外鸡人唱清晓。深红浅白竞东风,为邻满眼枝枝好。”又第三首云:“鲛绡泪满鸳鸯冷,月上栏杆照孤影。踯躅开花过粉墙,辘轳汲水敲金井。”二诗所写,无论是“绿树莺啼春梦觉”之云,抑或“鲛绡泪满鸳鸯冷”之谓,即皆为“宫人”而发。李邴(1085—1146)生活于南、北宋交替之际,其宫词以写“宫人”为主者,可视为南宋诗人多倾向于描写宫中女性类宫词的代表,而宋宁宗杨皇后的《宫词五十首》,则将这一类宫词于南宋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由是而观,以宫中女性为描写对象的一类宫词,为两宋宫词之大端者,乃殆无疑义。

三、宋宫词的成就与影响

以上所述表明,宋徽宗、花蕊夫人、宋白、王珪、张公痒等宋代诗人的宫词,共涉及到了三个方面的题材,即一是以反映帝王生活为主体,如宋徽宗的《宫词三百首》;二是以宫中女性为描写的重点,如花蕊夫人与王珪的《宫词一百首》;三是如宋白《宫词一百首》那样,借对历史题材之“述古”以进行“风讽”。这三种题材的宫词,实际上代表的是宋代宫词的三种类型。以反映帝王生活为主体的一类宫词,由于作者为当朝的皇帝,其身份的特殊性,理所当然地决定了其于宫中生活的反映,在真实性甚至是深度与广度方面,乃是后两类宫词所无法相比的。正因此,其于时人与后人了解宋代宫廷生活的实况,自是有着不可替代的文献价值与认识价值的。而且,皇帝参与创作宫词的这一事实本身,对于宫词在当时的发展与繁荣而言,也是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与影响的。更何况,宋徽宗的《宫词三百首》在表现技法、意境营构、艺术精神等方面,都是有着较为独特的审美价值的,因之,其于另两类宫词可互为比美者,也就不言而喻。要而言之,文献价值、认识价值、审美价值三者的叠加,即构成了以反映帝王生活为主体类宫词的最突出的特点,而宋徽宗《宫词三百首》,既为这一类宫词的开创者,又为其中的代表作。明初周宪王朱有燉的《宫词一百首》,在题材内容方面,虽然与宋徽宗《宫词三百首》属于同一类型,但其在艺术审美等方面,却是存在着明显的差异的。所以,宋徽宗《宫词三百首》在宫词类乐府史的王国里,是占有颇为重要之地位的。

以宫中女性为描写重点的一类宫词,又可分为两情况,其一为对包括贵妃、“内人”、“宫人”等在内的宫中女性日常生活的正面描写,其二是对“宫人”等宫中底层女性包括其情感在内的不幸遭遇的同情。花蕊夫人的《宫词一百首》主要属于前者,宋代宫词类此者,还有宋宁宗杨皇后的《宫词五十首》等;而王珪的《宫词一百首》则明显地属于后者,与之相类者,则有张仲庠、周彦质等人的《宫词一百首》。前者的宫词若追根溯源,应是受唐代诗人李白《宫中行乐词》、《清平调词》等之影响所致,因为李白的这些诗在当时不仅皆为“新词”、“新声”之作,而且于内容上无不与杨贵妃这位“宫中女性”的关系密切。后者的宫词则如上所言,主要是与元稹《连昌宫词》、白居易《上阳人》等关系密切的,但二者也是颇具区别的,其不同点主要在于,王珪等人的《宫词一百首》重在反映“宫人”情感与人生方面的不幸,而没有如元稹、白居易之作那样,将其上升到“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的思想高度。而从艺术审美的角度言,王珪、周彦质等人的宫词,又显然是较元稹、白居易之作更胜一筹的。因此,从总的方面讲,宋代的大型连章体宫词所存在的这两种情况,其承续的渊源虽然各自有别,但在描写对象、艺术精神、审美趣味等方面,却均是有着很强的共通性与互融性的,这从上举花蕊夫人王珪、李邴等人的宫词之中,即可准确获知。

借对历史题材之“述古”以进行“风讽”类宫词的创作,其所反映的实际上是宋代宫词对传统宫词题材的一种挑战。这是因为,在宋白之前或与其相前后的所有连章体宫词中,如王建《宫词一百首》、和凝《宫词一百首》、花蕊夫人《宫词一百首》,以及翁宏、寇准、文彦博等人的宫词,即均无这种“述古”而“风讽”之作。所以,从这一意义上讲,宋白《宫词一百首》之于宫词类乐府而言,乃是作出了实质性的突破的。而其贡献之大,不仅表现在对宫词题材的拓展与内容的丰富充实方面,更重要的是使宫词的主题得到了进一步升华,并赋予了宫词以厚重的历史感。正因此,这类宫词之于后世诗人而言,乃被称之为“咏史《宫词》”,并于有清一代形成了其创作上的高潮。

总观宋代三类宫词各自的特点与成就,还有一点应是值得特别注意的,其即上引宋白《宫词一百首并序》中的“援笔一唱,因成百篇”八字,因为这八字的存在,表明了宫词之于北宋乃是可配乐而唱的。正因此,宋白才有“援笔一唱”之谓。既然宋白的《宫词一百首》可以“援笔一唱”,那么宋徽宗与花蕊夫人、王珪、张仲庠、周彦质、王仲修等人的宫词也能配乐而唱者,则自是无可怀疑的。这是因为,据《宋史》整十七卷《乐志》的记载可知,宋人于音乐的重视程度,乃较唐人更甚,则王珪、张仲庠、周彦质、王仲修等人的《宫词一百首》仿宋白《宫词一百首》而配乐以唱者,应是完全有可能的。所以,由宋白《宫词一百首》之可歌,而推知王珪、张仲庠等人《宫词一百首》之可歌者,应是完全符合宫词入乐的实际情况的。而另据有关资料的记载又可知,“乐府音节,自宋已失传”[11],在这种文化背景下,宋白等人的《宫词一百首》所配唱之曲为时人所创制,当可肯定。而有宋一代精通音律者,也并非少许,如据《宋史·乐志》卷十七的记载,仅宋初教坊得“四方执艺之精者”(主要是乐工)就有460人之多,这些人长年生活于教坊,又为当时音乐界的闻人,自然是具备了为宫词配制新曲的各种条件的。此为其一。其二,在宋代宫词的作者群中,有许多人本身就是音乐家或音乐理论家,即其于所作宫词乃可自行配曲,如宋徽宗就是这方面的一位典型代表。宋徽宗不仅深谙音乐,善于吹弹制曲,而且还撰著了这方面的专门之作,如上举《宋史·艺文志》著录其《黄钟徵角调》二卷,即为明证。正是由于这两个方面的原因,才导致了宋代宫词的可配乐而唱,从而使其成为了乐府诗史上的一大亮点。

宋代宫词对于后世的影响,主要表现在元、明、清三朝。明代诗人于宫词的创作,在明初最为活跃,且推出一些大型连章体组诗,如朱有燉《宫词一百首》、朱权《宫词一百七首》等,但宫词类乐府于明代却一度曾成为“禁区”。之所以如此,据说主要是与明初诗人高启之死关系密切。高启是元、明之际“吴中四士”中的著名诗人之一,因为其《宫女图》一诗,涉及了明初的宫闱秘事,而被朱元璋“假手”写《上梁文》杀死,因之,宫词在明代也就非一般人可进行创作了。其实,这种说法并非历史的真实[12]。宋代宫词对于蒙元一代的影响,主要指的是以宫中女性为描写重点的一类宫词。元代的宫词类乐府,如黄庚《宫词》、马祖常《拟唐宫词十首》、杨维桢《宫词十二首》、萨都刺《四时宫词四首》、张昱《宫词二十一首》等,由于其描写对象大都与花蕊夫人、王珪的宫词相类似,因之,二者之间具有一定的承续关系也就甚明。宋代的咏史宫词之于元代,虽然有袁桷《聊述旧闻拟宫词十首》、宋无《唐宫词补遗四首》、顾瑛《天宝宫词十二首寓感》等作相承续,但从总的方面讲,其规模、格局、气度等,均是无法与在当时成为一种创作潮流的描写宫中女性类宫词相比的。而至清代,情况就大不相同。清代的宫词创作,要而言之,不仅咏史宫词为其大端,而且还出现了一批咏史宫词的专集(含别集中以“咏史《宫词》”编为卷者),如上举史梦兰《全史宫词》二十卷即为其例。此外,尚有吴省兰《五代宫词》一卷、《十国宫词》一卷、陆长春《辽金元宫词》三卷、程嗣章《明宫词》一卷、蒋之翘《天启宫词》一卷等。所有这些,无不与宋白借对历史题材之“述古”以进行“风讽”的《宫词一百首》相关联。所以综而观之,可知宋代宫词对于元、明、清三朝宫词的影响,是各有其侧重点的。

注释:

[1]王士祯《池北偶谈》卷九,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02页。

[2]关于宫词类乐府的分类情况,具体参见本书第一章第二节。

[3]宫词类乐府,虽然以宫词为主,但唐后乐府诗中“宫词”的名目(主要指诗题)却很多,如《辇下曲》、《香奁》等,即皆属于宫词类乐府之列。其中,以元代诗人张昱的《辇下曲一百二首》最为著名,对此,杨镰《元诗史》第四卷第十章已有所论,可参看。

[4]《全唐诗》卷二九七,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3362页。

[5]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九《二家宫词》,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724页。

[6]《全宋诗》卷一四九一至卷一四九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7043页—17061页。

[7]参见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五《五家宫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版。第447页。

[8]吴之振《宋诗钞·花蕊诗钞》,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057页。

[9]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九《二家宫词》,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724页。

[10]宋白《宫词并序》,《全宋诗》卷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80页。

[11]钱良择《顾瑶光虎丘竹枝词序》,王利器等编《历代竹枝词》,陕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07页。

[12]关于高启因作《宫女图》而被杀事,以及明代视《宫词》为“禁区”,与此事之真伪等,可参见本书第六章第一节。

(本文原载黄山书社2010年版《唐后乐府诗史》第二章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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