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对于辞赋与唐宋词之间的关系,前代已有不少讨论,至当代学者才概括为“以赋为词”,使之成为词学的重要命题之一。“以赋为词”不仅仅是铺叙,词内容的扩大、词序的使用等都有受赋影响的痕迹。写作手法上,则有对偶、用典、炼字等多方面的承继关系。“以赋为词”的手法也并非婉约派的专利。这种文学现象既是北宋文化发展的必然要求,也体现了词体文学样式雅化的总趋势。

基金项目:2010年安徽省教育厅一般研究项目“唐宋词对六朝文学的接受研究”(编号:2010sk336);安徽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皖北文化研究中心重点项目“接受美学视野下的建安文学研究”(编号:SK2012A172)

作者简介:郑虹霓,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

同为文学审美特性突出的文体,辞赋与词之间自然有着密切的联系,历来谈到慢词的发展都会说到辞赋。但在讨论辞赋与唐宋词之间关系时,大家往往只注意到赋的铺陈手法,却未言及辞赋在题材、修辞等多方面对宋词的影响。此外,辞赋在不同发展阶段形成了不同的类型,体现出不同的特色,因此对于唐宋词的影响也呈现出比较复杂的情况,以前论者也未言及。本文试从三个方面梳理“以赋为词”这一命题:一是“以赋为词”说溯源,二是“以赋为词”的内涵,三是“以赋为词”现象的文化意义。

一、“以赋为词”说溯源

在历代词话中已有不少关于赋与词关系的表述,但还未概括为“以赋为词”。至当代学者袁行霈先生始以“以赋为词”概括辞赋对词的影响,他在《以赋为词——试论清真词的艺术特色》一文中指出:

……在苏辛之外还有两个人也是用引进其他文体特点的方法,丰富了词的表现力,推动了词体的发展,这就是柳永和周邦彦。他们的特点是以赋为词。《文心雕龙·诠赋》曰:“赋者,铺也。”赋这种文学体裁的主要特点即在于铺陈。所谓“以赋为词”,就是用铺陈的方法写词。[1]

此后,刘乃昌、曾大兴也撰文探讨赋对词的影响,[2]但所论或集中于单个作家,或仅注意到了赋在艺术手法上对词的影响,对照学界对“以诗为词”的阐释显得比较单薄。我们在讲“以诗为词”时,总是强调苏轼的“以诗为词”扩大了词的表现范围,将诗歌表现的对象引进了词中,为什么在讲“以赋为词”时,却忽视了在赋的影响下,词走向了更广阔的天地?是否存在对“赋”理解上的偏差呢?窃以为,“以赋为词”的涵义也应该是多层次的,而不是时贤所说的仅仅在于用铺陈手法。溯其源流,这种理解上的偏差由来已久。

曾大兴先生自言受了夏敬观的启发,夏氏手批《乐章集》说柳永“雅词用六朝小品文赋作法,层层铺叙,情景兼融,一笔到底,始终不懈”。[3]而袁先生把重点放在周邦彦词上,依据的则是蔡嵩云“周词渊源,全自柳出,其写情用赋笔,纯是屯田家法”。[4](p4902)总之,谈“以赋为词”首先要从柳永说起。

对于柳词的“铺叙”,自宋以来,不乏论者。下面依时代先后,将相关词话资料排比如下:

耆卿词,铺叙展衍,备足无余。[5](李之仪《跋吴师道小词》)

耆卿为世訾謷久矣,然其铺叙委婉,言近意远,森秀幽淡之趣在骨。[6](p6)(《介存斋论词杂著》)

耆卿词,善于铺叙,羁旅行役,尤属擅长。[7](p58)(《白雨斋词话》卷一)

宋初慢词,犹接近自然时代,往往有佳句而乏佳章。自屯田出而词法立,清真出而词法密,词风为之丕变。(《柯亭词论》)[4](p4902)

大家一致认为铺叙是柳词的擅长,蔡嵩云不仅发现了清真词“写情用赋笔”是学自柳永,还进一步指出柳永的铺叙确立了慢词的形式。然而形式的发展离不开内容的促进,开阔的内容要求与之相适应的形式去表现,仅仅是形式的发展也不会迎来慢词的繁荣。

二、“以赋为词”的内涵

谈到“以赋为词”,只说词在写作手法上对赋的学习是远远不够的,我们不应忽视在辞赋影响下,词内容的扩大。即使讲写作手法,赋对于词的影响也不限于铺叙这一条。首先我们来看一下赋的内涵,《文心雕龙·诠赋》所言“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8](p59)为人熟知,说明赋的特征是铺陈文藻,刻画物象。在此文结尾,刘勰还说道:“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着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8](p64)进一步强调了辞赋文体在语言上的绮丽巧妙。这种语言特点在骈赋上所表现的对偶与用典,在律赋中所表现的格律谨严,都对词的创作起到了重要作用。此外,词序的使用在很多地方也有受赋影响的痕迹。试逐条分析如下:

(一)内容上的开拓

这一点在柳永词中表现得最为显著,他的笔下出现了如羁旅行役词、都邑词、咏物词、怀古词等门类,都是此前作者词作中未见或少见的。羁旅行役词与赋的传承关系显而易见,如长调《戚氏》叙写主人公从傍晚到夜深再到天将晓的见闻感想,细笔刻画,层层递进,颇有纪行赋之风。而以铺陈都邑繁富著称的《望海潮》等六首词,局面开阔,万象纷呈,大有都邑赋之气象!“堪称《文选》卷一到卷六‘京都’部所收班固、张衡、左思等人赋的缩版”。[9](p75)再看咏物词,柳永现存的六首紧扣所咏对象特征,并有一定的寄托,对物象的描摹刻画依稀存有魏晋以来咏物小赋的影子。而此前牛峤的两首《望江南》,一咏燕,一咏鸳鸯,重点仍在写人物情思,严格说来还不能算作咏物词。柳永的《双声子》(晚天萧索),堪称宋代怀古咏史词的开山之作,结构上由眼前景兴起,再追思“旧国”,借无知动物的行迹渲染台阁的荒芜,览“江山如画”,叹“当日风流”,脉络与鲍照的《芜城赋》非常一致,也为苏轼、辛弃疾等的怀古咏史词开了不二法门。

赋的题材中最集中、最突出者为咏物,大至天地山川、京邑宫苑,小至日常器具、花草虫鱼,大多由赋先涉及,然后诗词等文体随之。因此,要说宋词作者受赋的影响而拓展了题材,原不限于柳永一人。比如四季物候,晋傅玄《阳春赋》可谓开端,到宋词中就有史达祖《绮罗香》写春雨,张炎的《南浦》写春水。赋不仅可咏有形之物,还能铺陈无形之情感,江淹的《恨赋》《别赋》堪为典范,到宋代词人笔下,代表作则有辛弃疾的《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罗列古人许多离别,如读李白《拟恨赋》,更似文通《别赋》,在词中具有开拓意义。①

(二)形式上的对偶、用典和炼字

辞赋发展到六朝,出现了新的样式——骈赋,讲求辞句的对偶、藻饰的华丽、典故的运用、声律的和谐,这些特点在唐宋词中也得到了继承。

首先是对偶,最初的词作者一般不刻意追求对偶,但随着填词技巧的不断提高,对偶之处渐增。到了周邦彦笔下,几乎到了逢双必对的程度。他用的最多的词调《浣溪沙》,过片基本都用了对句,他自己的创调,如《解连环》、《忆旧游》、《绕佛阁》等,都多对句。周词的对偶不仅数量多,而且花样很多,除了正对,还有鼎足对、扇面对、搓挪对、添字对、人名对等。[10](p86)如果说正对或有近于诗者,特别是七字句、五字句,那么这后面的几种显然就带有辞赋的特色了。

再看用典,从上述对偶类型中的人名对,我们就可以看到词人的用典功夫。如周邦彦的《西平乐》下阕云:

道连三楚,天低四野,乔木依前,临路欹斜。重慕想、东陵晦迹,彭泽归来,左右琴书自乐,松菊相依,何况风流鬓未华。多谢故人,亲驰郑驿,时倒融尊,劝此淹留,共过芳时,翻令倦客思家。

这里的“东陵晦迹,彭泽归来”、“亲驰郑驿,时倒融尊”都是人名对,依次用了汉邵平种瓜、晋陶渊明隐居、汉景帝朝郑当时置驿马以存问宾客,东汉时孔融以“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为乐四个典故。且都是从事典提炼词语,得骈文创作之妙诀。[11]周邦彦的用典在宋代词家中是相当突出者,刘肃《周邦彦词注序》说:“周美成以旁搜远绍之才,寄情长短句,缜密典丽,流风可仰。其征辞引类,推古夸今,真足冠冕词林”[12](p624)。

第三,炼字,仅以李清照为例,李清照的“绿肥红瘦”、“宠柳娇花”之形容花木,形神兼备,历代颇多称赏,而《声声慢》之押“黑”字,更让很多词论家惊诧。李清照今存唯一的赋作《打马赋》骈偶工整,声情并茂,大有六朝小赋遗风,则其填词时受辞赋文学的影响,精于对字词的锤炼也不难理解了。

(三)结构安排与顿挫之姿

蔡嵩云指出柳永词“章法精严,极离合顺逆贯串映带之妙,下开清真、梦窗词法”。“清真慢词,沉郁顿挫处最难学,须有雄健之笔以举之”。[8](p4902)《白雨斋词话》卷一评清真的《兰陵王·柳》“遥遥挽合,妙在才欲说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无穷”。[7](p77)其实,这种迂曲往复,不直接道出之法,并非清真首创,秦观词中已初具形制。名作《满庭芳》也是先写景:“山抹微云,天粘衰草”,再写离别:“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酒席宴前,兴感无端,似应展开长篇叙述,却只以“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轻轻带过,随即转入对远景的渲染:“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过片“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算是落实到情景的刻画,但又很快由眼前推开,遥想未来:“此去何时见也”一句问醒,“襟袖上、空惹啼痕”是一处顿挫。感情的潮水正要奔涌,但又迅即收束到景色“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留有不尽之余味。这种“才欲说破,便自咽住”的写法,在少游是有意识的,而且章法技巧也是来自赋的涵养。他在赋论中对此有具体的表述。李廌《师友谈记》记秦观论赋第一则云:

凡小赋如人之元首,而破题二句乃其眉,惟贵气貌有以动人。故先择事之至精至当者先用之,使观之便知妙用。然后第二韵探原题意之所从来,须便用议论。第三韵方立议论,明其旨趣。第四韵结断其说,以明题意思全备。第五韵或引事,或反说。第七韵反说,或要终立义。第八韵卒章,尤要好意思尔。[13](p1830)

在第十则中秦观还启发李廌得出了“作赋正如填歌曲”的结论,可见在他心目中词与赋的创作是相通的。因此,上面关于赋的创作理论,也适用于词的写作。“破题二句乃其眉,惟贵气貌有以动人。故先择事之至精至当者先用之,使观之便知妙用。”也就是说,词的开头很重要,应给人震撼感,上引《满庭芳》显然是做到了,秦观不但因此篇开头之佳而自己得名“山抹微云君”,连带女婿也沾光,引出一段词坛佳话。[14](p63)“第二韵探原题意之所从来”也就是要进入正体之意,中间几韵,作赋与填词自然不可能完全对应,但是章法之正说、反说,用典与深化命题,还是一致的。

(四)词序不仅仅来自诗的影响

“序者,序典籍之所以为作”,[15]作为文体样式最早出现于汉代,就今存文献看,赋序当以扬雄为最早。[16]此后,又从赋序发展出诗序。“唐词多缘题所赋”,[17](P21)见到词题便可知词的内容,自无需词序,到宋词渐渐发生变化。宋词中大量用序始于张先,有的学者认为这是借鉴了宋诗的某些因素,是张先体“以诗为词”的表现之一。[18]具体考察文本,我们认为词序的写作不仅仅来自诗的影响。

宋词中用序最初只是交待写作时间、所赠之人,以至于可有可无。而到了姜夔的笔下,词序不仅艺术上殊为可观,而且结构上也与词作相依存,成为词的有机组成部分,即赵仁珪先生所谓“暗线结构”。②

窃以为,这种序与正文互相发明的手法更多的是遥承辞赋的影响。早在建安文人笔下,就常有赋序与赋文各以不同的语言形式对同一对象进行阐释的,如曹植《愍志赋》,序云:“或有人好邻人之女者,时无良媒,礼不成焉!彼女行将适人。有言之于予者,予心感焉!乃作赋曰”。[19](p32)简单说明写作背景,侧重叙事;赋文则因序中所说事件而兴感,侧重抒情。

学习白石的张炎、周密在这方面也延续了白石的手法,如周密的《长亭怨慢》序:

岁丙午、丁未,先君子监州太末。时刺史杨泳斋员外、别驾牟存斋、西安令翁浩堂、郡博士洪恕斋,一时名流星聚,见为奇事。……老柳高荷,吹凉竟日。诸公载酒论文,清弹豪吹,笔研琴尊之乐,盖无虚日也。余时甚少,执杖屦,供洒扫,诸老绪论殷殷,金石声犹在耳。后十年过之,则径草池萍,怃然葵麦之感,一时交从,水逝云飞,无人识令威矣。徘徊水竹间,怅然久之,因谱白石自制调,以寄前度刘郎之怀云。

在这篇词序中追忆往日之“名流星聚”、高会雅兴,描写如今之“径草池萍”依旧,有类于桓司马之抚金城柳,抒发了华屋山丘之感、黍离麦秀之悲。从情趣到结构,都与庾信的《小园赋》类似。《小园赋》倪璠注云:“小园赋者,伤其屈体魏周,愿为隐居不可得也。其文既异潘岳之闲居,亦非仲长之乐志,以乡关之思,发为哀怨之辞也。”[20](p19)词作正文也有“庾郎愁赋”之句,可证在其写作之时心中是有庾信这位赋家在的。

三、“以赋为词”非婉约词人之专利

由于“以赋为词”的手法在秦、柳、周、姜的词中表现得较突出,以至很多人就认为是婉约词人所独专,而为苏轼、张元干、张孝祥、陆游等所不屑。其实不然,先看历来被视为豪放词人代表的苏轼。他为文善于“因物赋形”,因内容不同而采取不同的文体,填词也往往根据不同词牌和声情的需要采用相应的艺术手段。他的词中用赋笔的还真不少,如《满庭芳》:

香叆雕盘,寒生冰箸,画堂别是风光。主人情重,开宴出红妆。腻玉圆搓素颈,藕丝嫩、新织仙裳。双歌罢,虚檐转月,余韵尚悠扬。 人间,何处有,司空见惯,应谓寻常。坐中有狂客,恼乱愁肠。报道金钗坠也,十指露、春笋纤长。亲曾见,全胜宋玉,想像赋高唐。

以偶句起,丽辞刻画,在篇末还点出了辞赋家的前辈——宋玉。

又如《沁园春》: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抒发羁旅之愁思,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与柳永风格接近。有意思的是,在苏轼之前的作者选用《沁园春》这个词牌时并不大讲究句式的美观,张先、韦骤的《沁园春》只遵循音律,表情达意而已。苏轼此作以鼎足对起,接着“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用一字逗领起的是个扇面对,而扇面对正是骈赋中所常见。自苏轼之后,加以苏门的发扬光大,豪放词人多喜用《沁园春》这个词牌,且写作时也渐渐追求对仗、钩勒等技巧,在四字句中每以对偶为常例。

此外,《戚氏》(此词始终指意,言周穆王宾于西王母事)算得苏轼词中篇幅之最了,运用的手法也近于柳永的都邑词。《永遇乐》(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写景细腻,怀古中交织着身世之感,偶句后又有单句收束,也合柳永用赋法作词的惯例。《哨遍》(春词)“方杏靥匀酥,花须吐绣”“看紧约罗裙,急趣檀板,霓裳入破惊鸿起。颦月临眉,醉霞横脸”等句用一字逗领起,长调乃能一气贯注,语言的绮丽也是苏词中所少见的。

苏门中借鉴赋笔者除了婉约派代表秦观,我们还可以晁补之为例。《全宋词》收晁词165首,出现对仗句式达74首。其中《玉蝴蝶》(暗忆少年豪气)出现了两个扇面对,很值得注意。

至于豪放派大家辛弃疾的用赋笔,前面讲赋对词内容的影响已涉及,而《沁园春·带湖新居初成》等用典故铺叙,将铺叙喻托的手法带入豪迈之词,《沁园春》(杯汝来前)诸篇引汉大赋的对问体入词皆可谓辛弃疾对“以赋为词”之法的创新。

可见,用不用赋法不是因为作者流派不同,也不是词牌问题。同一作者可能会选择不同的表现手段,苏轼、辛弃疾等所谓豪放派词人并非不用赋法。

四、“以赋为词”的文化意义

如前所述,同为抒情文体,词与赋在写作上互相借鉴也属自然,但何以在此时而不是彼时,在这样一些作家手中出现并走向成熟,对个中必然性的探讨有助于我们认识“以赋为词”的文化意义。

为何在宋词中出现“以赋为词”而不是在唐五代时期?首先要考虑的是社会文化背景,宋代对诗赋取士虽有几次变更,③但总体来说对诗赋还是重视的。为应付进士科举,诗赋写作成为读书人的基本功。宋代进士科考试承唐制要求作律赋,而唐宋律赋实由六朝骈赋演变而成。[22]难怪在周邦彦词中有那么多近于骈赋的特征。然而,唐代科举也要求作律赋,何以在唐五代词中“以赋为词”就不明显呢?这应该与词本身的发展有关,就保存至今的唐五代词来看,文人词系统的还是以小令为主,写作篇幅短小的小令,层次自然不需要怎样复杂。

其次,唐宋以来侧重选拔文艺辞藻之才的博学宏词科的设置值得注意。博学宏词科唐代要考诗赋,宋代考四六文。在宋代,“四六文”是相对于散文的名词,北宋欧阳修、夏竦等人亦将其所作骈文列为专集以四六名之,陈振孙云:“四六偶丽之文,起于齐梁,历隋唐之世,表章、诏诰多用之。然令狐楚、李商隐号为能者,殊不工也。本朝杨刘诸名公,犹未变唐体,至欧苏始以博学富文,为大篇长句,叙事达意,无艰难牵强之态。而王荆公尤深厚尔雅,俪语之工,昔所未有。绍圣后,置词科,习者益众,格律精严,一字不苟,措若浮溪,尤其集大成者也。”[23](p526)这段话还表明,宋代四六文应用颇为广泛。

四六文写作训练强化了文人的对偶技巧,宋代词人每以对句的精巧而邀赏。如陆行直《词旨》拈出“史梅溪之句法”,肯定其遣词造句之功,梅溪的《齐天乐》“画里移舟,诗边就梦”,《八归》“秋江带雨,寒沙索水”等对句,高度精练、生动形象。《词旨》还摘录了许多警句,所举侧重南宋,尤多对句。

再次,从整个宋代文学发展的特征来看,正如王水照主编的《宋代文学通论》所说:“在两宋文坛上,‘破体为文’的种种尝试,如以文为诗、以赋为诗、以古入律、以诗为词、以文为词、以赋为文、以文为赋、以文为四六等,令人目不暇接,其风气日益炽盛,越来越影响到宋代文学的面貌和发展趋向。”[24](p67)宋学的兼容并蓄精神使宋代文人敢于打破文体间的壁垒,秦观就有“诗似小词”之评,[25]援赋法入词不过是诸多“破体为文”作法中的一种。

第四,“以赋为词”适应了俗文化发展的需要。

夏敬观将柳永词分为雅、俚二类,认为其雅词用了赋的手法,其实柳无论雅词、俚词都借鉴了辞赋,只是具体表现又有不同。柳永将六朝辞赋骈文的技巧,创造性地应用于词作之中。写离愁别恨,则绮丽妩媚;写城市繁华,则富丽堂皇;写羁旅行役,则清丽高雅。但又变辞赋的典雅深奥为通俗浅近,与歌妓的文化层次、歌唱的音乐要求相符合,从而适应了宋代城市经济繁荣、市民文艺勃兴这一社会趋势的需求。龙榆生先生曾指出:

我觉得柳永的特殊贡献,还在他所写的慢词长调,体会了唱曲换气的精神,在许多转折地方,安排一些强有力的单字,用来承上转下,作成许多关纽,把整个作品像珠子一般连贯起来,使人感觉它的潜气内转,摇曳生姿。这一套法宝,该是从魏晋间骈文得到启示,把它运用到体 势开拓的长调慢词上来,使这个特种诗歌形式,由于音乐的陶冶,赋予了生命力,而筋摇骨转,竟体空灵,恰与人们起伏变化的感情相应。[26](p176)

第五,从词本身的发展来看,“以赋为词”体现了词的文人化的发展趋势。

北宋中叶以后,随着词与士大夫日常生活关系日益密切,对词的创作也提出了更高要求。词必须既可唱,又可读;既娱宾遣兴,又抒情言志。由主声向主文的演化,更凸现文学特色,注重文辞典雅,讲究技巧功底,使词成为案头文学。南宋之后,慢词中对偶和用典技巧的讲求恰与六朝辞赋的贵族化、文人化相近。

为什么“以赋为词”在周邦彦手中得以成熟?仅以隔句对为例。隔句对,又称扇面对,是骈文常用的句式,律诗不能用,清真于四言句四句相连时,颇用此格,如《风流子》及《一寸金》等。在清真前,柳永也有《一寸金》,而两句相对的只有两处。与清真同时的张耒也有《风流子》,句法与清真同,但也未用隔句相对。可见,这样的隔句对是清真的首创。[27](p92-93)周邦彦本身就是擅长写赋的作家,曾以献《汴都赋》获得神宗的赏识。前人记云:“公少以太学内舍选,年未三十作《汴都赋》,铺张扬厉,凡七千言,奏之于天子,命近臣读于迩英阁,遂由诸生擢太学正,声名一日震耀海内。”[28]如果说《汴都赋》的铺张扬厉近于汉大赋,那么周邦彦的《续秋兴赋》则表明他也善于学习六朝抒情小赋。这篇赋有意续潘岳的《秋兴赋》,铺陈素秋初临时节景物的变化,以及秋之为气的各种形态,神韵内敛,语言流丽,风格清新而富于思辨。如此一位善于写作赋文的作家,将习用的赋的手法援引入词,也很自然。

总之,谈到“以赋为词”,只说词在写作手法上对赋的学习是远远不够的,我们不应忽视在辞赋的影响下,词内容的扩大。即使讲写作手法,赋对于词的影响也不限于铺叙,骈赋的对偶与用典、律赋的格律谨严,都对词的创作起到了重要作用。此外,词序的使用也有受赋影响的痕迹。“以赋为词”手法自柳永至周邦彦逐渐发展成熟,几乎贯穿整个慢词的演变,不仅婉约派作者习用,豪放派词人也常用。这种文学现象是北宋文化发展的必然要求,也体现了词体文学样式雅化的总趋势。

注释:

①参钟振振师校点,陈匪石编著《宋词举》,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出版,第77页。

②赵仁珪:《宋词结构的发展》:“白石此类情词有其本事,而题序时时乱以他辞,此见其孤往之怀有不见谅于人而宛转不能自已者。……表现在结构上必然是闪烁其辞,从而形成暗线结构。……为了突出这种结构模式,……姜夔常采用的办法是词前加序。序把有关的时空物我因素都交代了,词即可暗线相连了”。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6年第3期。

③熙宁变法,罢试诗赋;元佑废新法,四年分经义、诗赋两科;绍圣初又罢诗赋,直至北宋亡;南宋,诗赋经义又分科,相沿未废。参尹占华:《律赋论稿》,成都:巴蜀书社,2001年版,第16-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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