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汽车排把头看这里!村里的胡道沾，虽然只是一个放排的，却活成了令大家景仰的人

1

清道光元年。

大年初一清晨，枫桥坞的山民早早地起来净手、洁面，开门放鞭炮，迎接辛巳年的到来。

随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不断响起，“五进屋”胡家长支二房突然传出一声刺耳的婴啼，霎时间划破长空，长支里“道”字辈的长孙总算是出世了。

长房媳妇嫁入胡家长支后生了一连串的闺女。长支爷整日拉长着老脸，就连听到他的咳嗽声都会让两个儿媳妇惊吓好一阵。五支、六支的弟弟都已经做了太公，可是他长支爷却连做个爷爷都摆不上台面。

头年冬至日，坐落于十八都右源长坪滩的胡家祖坟需要整坟立碑。五支、六支的弟弟们都准备了老长一串子孙的名字要求刻上碑石，光宗耀祖。长支爷只好用他的长兄身份压住了此事，他的理由是：长支不能无后。

次子奎武媳妇还算争气，第一胎就生了一个带把的，这下可把长支爷高兴坏了。他爽朗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在堂前的立柱上敲着烟筒头子，嘴里叽里咕噜地背起古文，一会说“刚正不阿”，一会说“鹏程万里”，原来他是在给长孙起名呢！

“大，看把你高兴的。才得了一个孙子你就沾沾自喜，让旁人笑话！”长子奎文笑着走到堂前跟父亲同喜。

“对！你说我沾沾自喜，好，好，好！那我的孙子就叫他‘胡道沾’！”长支爷捋了捋下巴上的白胡须，洋洋自得道。他立刻吩咐奎文准备香烛纸钱去祠堂跟老祖宗告喜。

奎武不解，不知为何父亲只叫上大哥去家祠，他才是那个生了儿子的人啊！

“没办法，长孙继长子，这是胡家亘古不变的家规，谁让你是老二呢！”长支奶奶安慰起二儿子来。

“这是什么狗屁规矩？我能生反而不能养了，真是无法理解。”奎武刚刚还兴高采烈的，一下子又瘪掉了。谁敢违抗老爷子的命令啊？家里还是他说了算的。

家祠里早已是烛光通明，走到大门口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香烛气。

家祠坐落在村脚禁柴林之下，主体分为三段，入口是天井，地面用青石板铺就而成；二段是大厅，两边各摆放一些桌椅板凳，私塾就办在这里；三段是上厅，左侧摆着先生的文案。

右侧墙上张贴着一块半丈见方的红布，枫桥坞胡家六支的子嗣都裱在上面，每一支用青线镶嵌呈树根状不断发根扩张。五支、六支都延伸老长了，长支还停留在上面，这是长支爷心里的痛。

后堂正中梁下悬挂着一块镶金边的匾，上面写着“继述堂”三个大金字，下方有一座阶梯式供奉木台，分为三级，遵照长幼尊卑依次摆放着胡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长支爷携长子奎文燃香烧纸后在祖宗牌位前跪下。

“幸列祖列宗庇佑，长支得以赓续，奈祖训从长，吾将长孙道沾过继于长子奎文，望祖宗垂怜，护佑长支，子嗣绵延……”长支爷嘴里念念叨叨好一阵后，还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

2

说是将道沾过继给奎文，其实奶养还在奎武屋里。都是亲兄弟，不必过多计较，只是平日里共同抚养罢了。

长支爷对道沾寄予厚望。他的长孙应该识文断字，出人头地。

道沾长到三岁即言语流利，跑路如狗，蹦跳自如，长支爷暗暗窃喜。

私塾先生是五支的三爷，这个“老童生”，曾参加岁试多次均未能进学，临老连个秀才都算不上。后因他教书育人四十几载，师名远扬，死了才被官府追加为“同国学生”。

对长支爷，同辈兄弟都习惯喊他一声大哥。大哥一到，三爷惧怕，哈腰点头，不知所云。为何？原来这私塾一年的开销都是长支爷去周转来的。他的长孙要来此念书，得要引起相当的重视。

“老三，道沾虽聪慧，但过于顽劣，望你好好调教，树为栋梁！”长支爷呷了一口茶说道。

“大哥说的是，道沾也是我的孙子，我定当竭尽全力来教导，助他进学，光宗耀祖。”

三爷的学识是不容置疑的。他打小四书五经通读万遍。奈何他命运不济，屡试不中，整日里神情沮丧，所以对学生格外严厉。

道沾上学堂可以说是前呼后拥。生母牵手腕，姆妈背书包，大大拎火笼，大叔提食盒。于是，枫桥坞里人都在唱：“道沾，道沾，上学堂，四个佣人跟在旁，还有一个在张望！”

那个张望的人是谁？当然是长支爷喽。

其实长支爷家境颇丰。他拥有水梯田十五亩，山地约一顷，桐子树林、茶园、杉木林更是绵延两里之远。这些家产，一半是祖宗分给他的，另一半是他们父子三人通过多年经营挣得的。

奎文和奎武打小也没做过几天务农。奎文念了四年私塾，习得一手好字。他钻研石刻，无师自通，技艺超群，十里八乡的人都请他前去刻碑。奎武不爱念书，十六岁就跟着金紫尖脚下的余老八在溪里面放木头，长到十八岁已经是一个好把式了。这活需要靠天吃饭，汛期不来，干不了。一年到头也就两个月的活，可是收入极高。他经常说，他干上一个月，他哥要干半年。

道沾去上了三年学堂，课上不是打瞌睡就是玩蛐蛐，下课嬉闹打架让三爷十分头疼。他也不敢过多责罚他，只是稍微吓吓而已。

道沾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他爷爷。只要长支爷拄着拐杖站在家祠门口，他就会变得规规矩矩的。油腔滑调的他，跟他爸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不喜欢念书，三年下来识的字不超过百个。三爷让他背书，他却摇头晃脑地学三爷讲学，夜里留给他的作业，一到家就忘得一干二净。

同龄的孩子都去桥西学堂上学了，他还在枫桥坞里打转转。长支爷很郁闷，这么聪慧的孙子竟然不是读书的料着，看来自己的福祉还不够。也难怪，奎文、奎武的媳妇年年生，年年都是生一些倒贴的货，全家都把道沾当成个宝贝，生怕他磕了碰了的，就连长支爷都不舍得打他一下。

有一年端午涨大水，能吃四碗米饭的道沾跟他大叔（生父）提出来要去放木头玩。这活可开不了玩笑，洪水湍急，时刻都有危险存在，搞不好会被“猛兽”带走，小命不保。起先，奎武是不同意的。道沾就缠着他爷爷一定要学这手艺，长支爷只好交代奎武小心照料他。也该到让他吃苦头的时候了，天下哪有好挣的钱呀！

‬3

道沾十六岁那年，他的爷爷奶奶都相继过世了。奎文依旧在刻碑石，挣得不多不少，温饱没有问题。奎武闲空，再加上没有父亲的管教，染上了赌博。不出三年，一顷山林就被他输个精光。剩下的桐子树林和杉木林，奎文不准他动，这可是祖上留下来的家产，若再败下去可就真成了一个败家子了。

道沾却跟他大叔说，别怕，不出五年，我还能把那顷山林给你赎回来，是咱家的山一分都不能少。奎武很是欣慰。这小子虽然平时不着五六的，但是放起木头来，那可真是一流的好把式，比他强多了。

之前，奎武在十八都源里放木头，一般是放到渡口围湾里就收钱回家。

一天，道沾看到一群安徽溯江而下的汉子，把木头再打成木排，在木排上装上桐油、茶叶和木板若干，浩浩荡荡地顺江而下，说是要运去杭州。这可是一个得钱的好活。

娘妈的！我们七弯八绕，历经千难万险把木头放出来，倒让安徽人捡了个现成的便宜，不能这样下去。

一天，道沾在渡口碰上一个贩木头的商人。这家伙坐着竹轿，后面还跟着两个佣人，看样子有钱得很。

“安徽人打的木排就是不结实，碰上个大风大浪很快就会散架，搞不好木排上的货物全都泡了水。”道沾故意跟一起放木头的同伴大声喊道。

这话被那贩木头的老板给听进去了。他让轿夫立刻停下，走下竹轿就迎了上去。

“兄弟怎么称呼？”

“不才，姓胡，十八都源头人。”

“围湾里这些木头可是你们放出来的？”

“正是。”

“你刚才说安徽人打排不行，你给我说说，不行在哪里？”

“老板，你看！他们打的木排大头朝前，木稍朝后，串连起来十分不易，头重，脚轻，若是空排那也能将就，但是岸边这么多货物需要装上去，那就不能这么布置了。”

“兄弟，看来你是个行家。那好，我就雇你们给我打木排。反正，安徽人的人手不够，我就分一半给你们打。你们两家比赛，看看哪家强，今后我就雇哪家！你意下如何？”

“好得很！”

接下这一宗生意对于胡道沾来说可是他掘的第一桶金。他一定要做成功，打败安徽人。从此在新安江上打下一片“江山”。

他发现安徽人连接木头用的是棕绳，这种东西看着结实，其实遇上巨浪和礁石那是不堪一击的。他赶紧安排人手去河边砍来老大一堆柳条藤索。这东西在枫桥坞是用来捆扎稻草和豆杆的，结实耐用，只要保持其湿度，韧劲十足。安徽人在木排上取笑道沾一伙，都说山坞里出来的猢狲只会用藤索。

道沾则不以为然。他在河滩上烧起一堆马火，将那些粗壮的柳条放在火上烤一会，待其“滋滋”冒气，再拿下来。一头踩脚底下，手握柳条顺时针转动，让其扭曲，韧劲加强。两根柳条的稍搭在一起，反顺一绞就变长了。

道沾命人挑选两根粗壮长稍的杉木作为木排主木，在其两边，倒一根，顺一根布置，先用马钉连接，再用柳条绞缠加固。不到半天功夫，一个既结实又好看的木排打成了。安徽人看傻了眼，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贩木头的商人笑眯眯地点点头，给道沾竖起了大拇指。

从那以后，新安江上就多了一班打排、撑排的，他们的领头就是胡道沾，就连奎武都要听他的。后来，道沾挣了不少钱，真把他大叔输掉的山林给赎了回来。

4

有人说十八都源发自右源桐木岭，这是不准确的。左源金紫溪发源于金紫尖的大金怀，右源长坪溪发源于桐木岭之山脚，金紫溪与长坪溪在师姑庵汇合后流入“九龙溪”。

本来师姑庵北面的狮象岭伸出一根长长的“象鼻子”一直捅到庵堂。不知何时，金紫溪水冲断了“象鼻子”抢先跑到右源水头之前去。从此，左右两源的人要想去桥西就得脱鞋涉水才能过去。

那一年，河南来了一个花和尚。他指着被冲断的“象鼻子”说：“危也！此处龙脉已断，风水已跑，庵堂即将不保，山民即将遭灾！”

果不其然，不出三年，四名尼姑相继驾鹤西去。庵堂破败，练武场上长起了蒿草。庵堂附近的几户山民先后无缘无故的疯掉、傻掉，还有一个竟然跳了清水茅司给淹死了。从那以后，师姑庵就变成了一块鬼地，夜里经过的人经常会听到哀怨的嘶吼声。

道沾小的时候跟随他爷爷去桥西赶集，走到师姑庵就要涉水。每次都是爷爷背着他过溪。有一次，他在爷爷背上说：“我长大了要在这溪上架一座桥！”

长支爷连夸孙子有出息，几辈人留下的遗憾，孙子要帮他去实现，后继有人了！

道沾跟着大叔放木头时，他就特意留了几根木头在师姑庵。等汛期一过，他喊来几个木匠，大家一起在象鼻子断节处立起了一座木桥。虽然只有三根木头宽，一次也仅仅只能通过一个人，但是，从此结束了左右两源的人过溪就要脱鞋的日子。

木桥是好，但是碰上洪水就会被冲走。道沾每年都要重新搭桥，费工费力不说，心里还是憋屈得很。从小就答应爷爷的事，一直都实现不好，这件事就一直悬在他心上。

道沾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一个女孩。他没有去爷爷的坟上禀告。长支断后已经在枫桥坞人脑海里留了印，好像是宿命。长支爷操劳一辈子至七十二寿终，没有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反而都是他在带头做善事，两个儿子也是规规矩矩做人，从来不会欺负别人。

八都过来的一个算命瞎子点破了道沾心中的疑惑。他说，狮象岭的象鼻子断了，从此断长（长房）了，所以庵堂败落，附近山民流离失所，疯疯癫癫，无家可归。

道沾递上一包铜钱问道：“先生，如何破之？”

“唯有架桥！要架也要架一座永久之桥！”算命瞎子脱了脚上的湿鞋答到。原来他也是涉水过的溪。

“那不就是石拱桥嘛！”

“是也！此事看你有无决心，我可助你一臂之力！”瞎子拄着一副细竹竿渐渐远去了。

道沾心里慢慢热了起来。他要挣钱，他要挣很多很多钱，他要建造一座像桥西那样的石拱桥，于是他开始不断壮大撑排队伍，人最多的时候超过百人。

道沾三十岁那年，也就是清道光三十年。他去老城市请来一名师爷，这名师爷可不简单，他曾留过洋，学得一身测量计算的真本事。据说，他在淳安一连造了十八座桥，桥桥坚固耐用。

造桥之石取自枫桥坞村头的青石岗，现在还能看到当年取石时留下的痕迹。道沾造桥准备了稻谷百担，玉米百担，番薯粗粮各几十担；另外花耗铜钱一万五千贯，银元五千块；消耗猪羊几十，鸡鸭几百，前后历经六个月才竣工通行。

附近山民都前来义务帮工，道沾不但包饭，每天还补助每人五个铜板。大家都不肯拿工钱，最后道沾就把这些工钱捐给了师姑庵新来的师太，让她重振庵堂。

道沾请枫桥坞里的私塾先生给这座石拱桥题了三个字——永芳桥。

后人又在桥头立起了《永芳桥碑》，还把该碑文写进《胡氏宗谱》里。

《芳桥永渡》诗云:易日履道且坦坦，书文王道亦平平；都此徒与桥永济，芳名远迩竟相传。

一座崭新的石拱桥矗立在象鼻之上，恰似把那断节的鼻子给接通了。通行的那一天，道沾又喜得贵子。左右两源的人都纷纷上门庆贺，人们送去的鸡蛋都堆满了他家里的箩筐。

为了记住枫桥坞长支长孙胡道沾的功劳，解放头上由胡家族长提议以桥名村，将枫桥坞改成为：“芳桥村”，竟然被地名编制办采用，沿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