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T恤、黑外套、黑裤、黑袜、黑鞋子。几次见到余华,他都是一身黑,就像其早期作品的色调。选择黑色和人生态度有关吗?余华回答《环球时报》记者,他的深色衣服确实多,但穿黑色衣服跟人生态度没什么必然关系,只是因为黑色衣服禁脏,“我80年代末在鲁迅文学院进修的时候,一条黑色牛仔裤穿了一个学期都没洗,看上去还是很干净。现在年纪大一点,爱干净了,但穿黑色衣服的习惯没有改变。”余华用微信语音回复这段话,是十天前在广州开往贵阳的高铁上。此前一天,他在广州“南国书香节”出席全新杂文集《我只知道人是什么》的首发式。两天前,他现身北京书展,参加中图集团举办的“余华对话30国汉学家”活动,其中不少汉学家是余华作品的海外译者。一名汉学家问余华,为什么转向非小说写作了?余华坦言,他现在的时间是“一小块一小块的”,不能长时间安静下来写作,只能写一些短文章,甚至不是写短篇小说,只能写一些散文随笔。“当一个作家年龄越来越大,名声越来越大以后,应酬的时间就越来越多,读书写作的时间越来越少。”他下定决心,今年11月从意大利回来就着手写自己的长篇小说。

再写出一部比《活着》更受欢迎的小说完全不可能

环球时报:您的新书《我只知道人是什么》想表达什么?书名有什么含义?

余华:简单地说,就是我个人和文学的关系。我这两三年来在国外跑得太多了。只要到一个国家,他们就希望你给一个演讲稿。那段时间我感觉我不是个作家,是某首长的秘书,写了不少演讲稿。后来就整理成这本书。这里面有一个故事我印象特别深刻。2010年我参加耶路撒冷国际文学节期间,去了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二战期间600多万犹太人被纳粹杀害了。纪念馆里有一处国际义人区,是为了纪念那些在大屠杀期间援救犹太人的非犹太人。无论你救过一千个人,还是一个人,对他们来说都是同样重要的。其中一些“义人”的话被刻在柱子上和墙上,有些还是名人。但一个波兰农民的话对我的震动最大。这个波兰农民把一个犹太人藏在家中地窖里,直到二战结束,这个犹太人才走出地窖。以色列建国后,这名波兰人被视为英雄请到耶路撒冷。人们问他,你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犹太人。他说:“我不知道犹太人是什么,我只知道人是什么。”这句话说明了一切。在暴行施虐之时,人性的光辉总会脱颖而出。虽然有时看上去是微弱的,实质却无比强大。

环球时报:近年为什么很少看到您的新小说了?大量社会活动对您的创作产生了什么影响?

余华:肯定是很不好的影响。写作经常会被打断。打断来自两方面,一方面是不断出国,另一方面在国内有不少和朋友之间的活动。我有好几部小说开了头都没有写下去。我曾经试过谁也不见,哪个国家也不去。没两个月以后又见了。现在交流那么方便,甚至能用手机定位你在哪里,我说谎都不能说了。没办法。

环球时报:到目前为止,您最受欢迎的小说还是《活着》,后面的作品似乎很难超越它,您是否会感到沮丧、失落?

余华:反正在中国,我想再写出一部比《活着》更受欢迎的小说,那是完全不可能的。这我早就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所以只要写出我自己认为比较满意的作品就行。超越自我,不一定是指小说受欢迎的程度。有时候作家最喜欢的书未必是他最受欢迎的。比如巴金自己最喜欢的小说并不是《家》,而是《寒夜》,但是《家》的销售量远远高于《寒夜》。这是没有办法的。我后面写的几部小说,自己都挺喜欢的。

不断工作,灵感才能源源不断地来

环球时报:有评论家认为,您小说里的人物和故事过于悲惨,并不是真实中国的写照。您对此怎么看?

余华:《活着》的背景是上世纪40年代到70年代的中国,《许三观卖血记》写的是上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初。请看着时代背景再说。那时,福贵不知道世界上会出现冰柜、电视、洗衣机。许三观可能知道,但是他家里没有。

环球时报:回到现在,您对当下中国社会最大的关切是什么?

余华:最大的关切有时跟当下的写作没有直接关系,但也许和以后的写作有关。我比较关切的社会问题,第一是那些P 2 P平台爆掉以后怎么办。第二是ME TOO运动。文学方面,我主要在读和我同时代的外国作家的作品。

环球时报:您曾在一本书中分析道,自己后来的作品没有之前那么血腥暴力了,一个重要原因是为了自我救赎。您小时候在“文革”期间看到了一些血腥画面,这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您的早期创作,但后来您总是噩梦连连,再写血腥暴力,就得进精神病院了。除了这个原因,您对人性的理解是否真的有所改变?您如何看人性的黑暗与光明?

余华:文学作品中的光明也好,黑暗也好,并非是绝对的,它也是一种相互转换的过程。有的作家可能用一种光明的方式在写黑暗,有的作家在用黑暗的方式写光明。我觉得,不管你写的是光明还是黑暗,作家必须要有同情和怜悯之心。我们读到一些作家写社会的阴暗面,但你能感受到那个作家并不阴暗。假如你读到一些作品,不管写的是什么内容,你感觉到作家心里是阴暗的话,这样的作品是我不喜欢的。

环球时报:无论是小说中的人物还是现实中,人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吗?

余华:命运确实很重要,命好跟命不好差距太大了。首先,一个人和他终身从事的工作相遇,这是一个命运的安排。我成为一个作家就是命运的安排,谢谢老天,谢谢命运,让我从事起码比做牙医更适合我的工作。同时,写作的时候又是一个命运的安排,当一个作家在最应该写一部什么作品的时候,写了这部作品,肯定会写得非常好。和马尔克斯同时代的拉美作家如科塔萨尔、略萨、富恩特斯相比,马尔克斯的伟大就在于他有了一部《百年孤独》。他本来并没有计划写《百年孤独》,准备开车和老婆孩子去旅行。车开到乡村公路上,突然,《百年孤独》第一段的语言出来了。他赶紧把车停下来,说我要回去写小说了。接下来的两年,马尔克斯完全沉浸在写作中,他经常和太太说,我哪是在写小说,我简直是在发明小说。他进入了一种上帝才能给予他的状态。命运已经很喜欢这四位作家了,但命运更喜欢马尔克斯。当然,灵感很神秘,跟灵魂一样神秘,灵感来到的时候,你得紧紧抓住它,写完以后才能放走。根据我的经验,不断工作灵感才能源源不断地来,坐那抽烟喝茶不会来的。

一定要读伟大的作品

环球时报:中国当代文学在世界上处于怎样的水准?有人认为,中国文学在海外的影响力有限,是因为这些作品过于“土特产”,缺少全人类共通的情感和心理共鸣。您认为是这样吗?

余华:现在中国文学作品在国外越来越受到关注,虽然跟日本文学的世界影响力比还是不够,但比过去还是好起来了。日本在20世纪初就已经融入世界了,中国文学是改革开放以后才开始逐渐被翻译到西方世界的。我去年9月在意大利看到书店里有阿乙的书,今年7月去法国,在书店里又看到阿乙的书。这就意味着,比我们年轻一代的中国作家也逐渐受到西方关注了,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消息。

环球时报:国人越来越依赖从手机获取信息,阅读经典的人很少。这是否会导致人们眼光格局的短浅?关于阅读、写作,您对年轻人有什么建议?

余华:手机上的阅读肯定越来越多,书本阅读相对少一点。这的确是一个问题。每个国家都面临这样的问题。韩国有一个文化财团,专门推广阅读。我去年到韩国参加一个文学论坛,在几个城市都碰到他们,他们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推广阅读。中国更不用说了,很多书展、书香节都是在推广阅读。我儿子前段时间跟我说,觉得自己读书太少,他已经预感到过了30岁就不怎么会读书了。我说那你赶紧读吧。最重要的是,一定要读伟大的作品。要读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伟大作家的作品。尽量把写作和阅读的时间分配好,宁愿牺牲一些写作的时间也要多阅读。另外,刚写作的作家,各种各样的写作风格都应该去尝试,不要急于认为找到了自己的写作风格。尝试很多风格后,你会集中多种不同的风格,然后转换成自己的风格。

环球时报:您和莫言是多年好友,在未被世人认可前,二位互相鼓励,您还亲自帮莫言给文学杂志投送纸质书稿。现在二位的关系如何?

余华:我和莫言是很好的朋友,当年在鲁迅文学院,我们两个人在一个宿舍里住了两年。后来虽然都有微信,但联系少了,我跟苏童也没什么联系。即便见面没有过去多,但我们的友谊还是会一直保持下去。年轻时见面,我们都在一起谈文学。现在年纪大了,见面的时候都在谈往事了,说一些朋友的近况,现在基本是这样的话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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