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桃园机场搭出租车到台北的办公室,在北京待久了我学会字正腔圆的“北方腔”,台湾的司机只要碰到对岸人民通常话都挺多,通常还会先从政治开始。但那天却是从一个通俗的话题开始:“你们那里的年轻人结不结婚?”

为了与他聊天,我没戳破自己是台湾人的身分,忍着笑替“那里的人”回答,“结啊。为什么不结?”

“台湾很多人不结啊。我儿子就是。”

是喔。我笑一笑没说话,2015年的台湾平均结婚年龄:男性34岁,女性31岁。

“他养了只猫,就把猫当小孩啊。”司机的声音放低了,“结婚也不结,小孩也不生,没办法啊,台湾这代年轻人。只想玩啊,不想负责任。”

最后几句象是讲给自己听的唸叨,声音低低微微的。

唉,这代年轻人不负责任。这句话可能是我这代台湾人从小听到大的话吧。

您儿子几岁?我问,他说,民国77年啊,都30了。1988年出生,与我年纪接近。

我的妈妈28岁生我,32岁生二胎,是他们当时的“正常值”。台湾现在平均结婚年龄过30,专家预估几年后会更晚,30多岁未婚、不婚、不生的在台北极多,父母辈的“传宗接代”观念当然有,但台北的父母许多如同那位出租车司机一样,背地里小声唸着,偶尔小心翼翼地跟子女提及,还要承受“现在景气烂成这样,谁敢生啊?又不是你们那代”的评判。(我也会这样跟上一代说。)

1989年的我,为何这么“不负责任”啊?我们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想了想,从我自己、和周围人的人生经验开始剖析。

1

我的大学志愿是我妈填的,什么好找工作就填哪个,那时的热门科系比如企管系(企业管理)、经济系、当然还有那些理工科和医科,在这些热门科系中唯一能与文科生挂上的就是企管系,所以就算我强调没兴趣,我妈还是把它排在第三志愿。

幸好,我在最后一刻偷偷填到第五。后来我进了“第一志愿”传播科系,那是我妈认为还行、我也觉得“稍微有兴趣”的科系。

结果,我大学四年讨厌死我的专业了。大三、大四那时这样的“讨厌”到了极点。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已经在职场的学长姐回来分享自己的工作经验,有人不无得意地说,我在O大广告公司上班(业界认为第一名的广告公司),我大学时就在那里实习,没有一毛钱,每天工作到凌晨。我毕业第一年只有两万五(台币),我觉得薪水不重要。我那时每天加班到凌晨,喝点咖啡、隔天继续上班。

“我爸笑,我公司的行政小妹前都比你们多,但我觉得这就是我的热血。”

台上的人讲完,我们这些学弟妹拍手,有人举手问,学长,你们公司给加班费吗?学长笑,“麦当劳吃到饱”,所有人一起大笑。

你便宜、你过劳、你的工作时数超过《劳基法》保障,你没有应有的权益,你笑什么啊?

你觉得“便宜的自己”很荣耀啊?

我和另一位女同学事后这样吐槽,然后我们发誓,此生不进广告业。后来她进广业了,她说那是她的热血所在,只是她成为在公司会跟老板拍桌“我要下班了”的少数怪胎。

我大学四年都在全球金融风暴的阴影下,那时许多人的观念是“有工作就好,看看那些放无薪假的”,实习生就是免费的劳动力,人家企业肯让你当免费劳工你该感恩了,毕业后第一份工作不要计较薪水,吃亏是福。

学长姐这样说、老师这样说、家人也这样说。只是我内心觉得,这是台湾经济环境的正常情况,但这样正确吗?我们至少该记得,这是难关,年轻人共体时艰、自我安慰,不代表我们就该承受吧?

2

“菲律宾在亚洲算很穷吗?”那个菲律宾女孩问。

“以东南亚来说,人均GDP第一名是新加坡,8500美金;第二名是台湾,6500美金,这两个地方与其他国家有很大差距。接下来是马来西亚1700......菲律宾700,印尼600。”

“那日本呢?”女孩问他。

“日本人均是.....两万美金。”

菲律宾女孩呆住了,然后喃喃自语,这么多啊。

──日本漫画《课长岛耕作》,1989年

我大学毕业之时,台湾人均已近两万美金。只是我这代台湾青年,只要不是经济相关科系的,都只不住在想,人均从一万初到近两万,我们为什么还比十几年前的毕业生廉价啊?真是大学生太多?还是经济繁荣数字的背后,不过代表富者更富罢了?

我毕业后在餐饮业担任行政秘书类工作,公司离台北是林森北路很近,林森北路可算派驻在台湾的日本员工大本营,弯弯曲曲地向弄里都是日本老板开的小日本料理。

我主管请我吃饭时,我坐在日料吧台,吃着串烧,跟34岁、硕士毕业的主管聊起这个疑惑。主管说,她的硕士同学里,以文科生而言她也算不错了,二十多岁硕士毕业工作至今,三万六(台币)的薪水。

那时我22岁,薪水三万。我如果到了三十多岁,也不过三万多?

那时,新闻媒体在说,日本将步入低欲望社会。台湾日剧风潮已被韩剧风潮取代,艺人想去韩国,小朋友认为首尔和东京一样。

“台湾不是什么都跟日本比,只是我们的情况,太像了。那种失落,简直是一样的。”主管说。

刚毕业的那一年,台湾的经济成长率是3%。政府说那是“稳中求成长”,我自己是听都不想听。

你明明可以说实话,我们是在吃过去的老本、我们面对危机、我们应该一起讨论怎么做!你别老是用这些数字忽悠我!

几年后,我朋友对蔡英文的所作所为,做出与我当时对马英九一模一样的评价。台湾人民只是想听政府说点实话。

3

如果你是要去大陆读书的有为台湾青年,或是22岁大学毕业后杀去北京工作,如果你又是倒霉的文科生,那大致会是这种“上升路径”:第一年月薪八千(或是一万初)、然后一万多、到两万时可能近三十了。跟多数同学历、同专业的大陆同龄人没有什么差别。

有时候我看似融入了,但是对于一些议题,又会瞪大眼睛看着大陆朋友“你们是外星人吗”?直白地说,我对于城市里的大陆男性在追求女性时必须出钱(以及展现出的毅力)感到有趣,同时也对一些直男的观念感到不可思议。


比如,女人不想生小孩是不负责任。

大哥,你开玩笑吧?要达成你结婚生小孩的愿望去非洲就可以实现啦,女性现在都要上月球了好吗?我们女孩死命读书就是为了给自己更好的生活。什么叫好?就是不用理睬你们这些言论。

而且,将生育率降低这种事推到“女人(或现代人)观念先进、不愿付出”也真有趣,这虽然是一个因素,但这是个人选择。

相反,人民该问:政府在其中担的责任呢?房价、医疗质量、生活环境、现有的社会福利政策是否让人心安,这不更是主因吗?

“你做媒体后愤世嫉俗了。”我的大陆朋友笑。

不,这些话台湾年轻人都懂,只是大陆同龄人有时候带有一种“使命感”。身边的人都去做,我总得要给家人一个交代?

还有,我对于大陆青年争相凑齐“六个钱包”买房的现象也感到叹息,好吧,北京有户口问题,其他城市呢?扒下父母的钱,万一年迈的父母生重病怎么办?那些庞大的医药费,足以打散一个家庭。

对不起,碎碎念了,而且太负能量。近三年来,我在北京的工作算顺遂,但是我一方面观察我们这些在北京的飘泊台湾人,一方面也不断问大陆朋友一些攸关经济民生的问题。但是,尽管我常取笑我的大陆朋友,我却不希望从他们口中听到太负面的答案。

我希望大陆能避免台湾、日本步上的“失落后尘”。不只是因为我生活在这里,而是因为我希望这个时代不至于真的这么糟糕。

去年,也就是我28岁的那一年年底,我由衷地为自己在北京有份不错的工作而庆幸。我回台湾与朋友吃饭,她抱怨在自己公司聚餐时看到的现象:总经理搂着女职员劝酒,喝下去才给红包。

我说,如果是我,我不要红包了,甩开他的脏手,转身就走。

朋友说,唉,两万耶。

两万台币有什么了不起的?少瞧不起人了!但,如果我领着三万多台币的工作,我会不会觉得,两万台币耶,唉,忍吧?

抱歉啊,这位总经理,我在北京久了,我的喝酒物价也上涨了,四千人民币想又搂又喝酒?滚犊子!

那一刻,我真心为自己没有负债的家庭感到庆幸,为自己当初的选择感到庆幸,为自己这些年的努力感到骄傲。

原来我这些年的努力,不应该只是“反正我再怎样也买不起北京的房、生不起小孩”的嘴碎抱怨。这些年的努力,代表我在许多时候,有了挺直腰说话的底气。

4

这是我年龄“2”字头的最后一年了。

因为工作关系我每个月回台北一次,我跟父母的关系也有了有趣的转变。前两年我妈会唸叨着给我在北京买房,被我严厉吓阻数次。“你们把钱留在身边就好,不用给我。多吃好的,能健健康康的,就是对女儿最好了。”

“但是,你在北京要一直飘着吗?”

“我还年轻,我以后有很长的人生,我会在哪里不知道。但是,如果我跟你借钱买房,买了房之后我会担心,万一你生病了急需用钱,我要卖房、钱要汇回台湾,会心力交瘁。我会希望你过得好,钱留着,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好了。”

然后,父母身边熟人的老人家开始住医院了。有些子女为了谁出钱吵翻天,老人有退休金,没有动到子女的钱包,子女仍觉得是累赘。

“如果不是老人有些退休金,子女就杀人了吧。”我爸淡淡地说。

我问我妈,七老八十的老人家,此刻躺在病床上,听着吵闹的子女,回顾这一生,值不值得啊?

我希望我爸妈能多为自己而活。

我妈现在不提买房了,她勉强接受我这种“大不了退休后就回到台北养老”的说法,但有时还会感叹,作梦也想不到你们这代最终是游牧民族。飘去各地,漂离台湾,不婚不生。

我说,我会不会真的不生不婚?不知道,但是我想凭着自己和另一半的努力,过好生活。

“但我现在希望你和老爸,多吃美食,努力花钱,游山玩水。不拖累你们,这可能是我们这代能给你们的孝顺吧。”

5

从1989到2018,我都只不住地问“为什么会这样”?尤其是从我初中、高中到大学、硕士毕业、在北京常驻,这些十年前吵的问题,十年后仍然一样。大家生气的点,也都是一样,陷入了一个无止境的循环怪圈。

但最近两年我发现,不,路不转人转,年轻人的心态开始转变了。愤怒后,大家不再寄希望于别人。我看过更多更多案例,大学毕业生第一份简历投到北京,自己买机票去面试,然后自己找人合租,安身立命。

真厉害啊,这些九零后。我这代八零后台湾人,多数都是等着外派、第一份工作往往是台资或外资公司,但是这些九四、九五年的,背起行李,就这样出发了。

他们用行动告诉长期把持台湾政权的大人们:政治游戏,你们尽管玩吧,狗屁大人,但是少瞧不起我们了!

越来越多台湾青年不再认为“便宜热血”的加班有多么值得荣耀,同时我也发现,在北京的台湾青年,比在台北的同龄人更敢表达意见,也更“敢要”,这种“北京职场精神”某方面也影响了我们自己的台湾朋友。

有时我们彼此开玩笑,“2049年,我六十岁,你54岁,我们是不是要面对一个‘完全统一’的中国?那时的台湾又会如何啊?”

不要怀疑,跟我讨论过这个问题的,甚至有只去过大陆出差、也对大陆无好感的台湾朋友。我们都隐约发现,我们未来要面对的变动,比自己曾想的还要剧烈。

以上内容,我周三晚上打好,但周四正在收尾的同时,奶奶过世了,这是我长大后第一次体验什么叫“死别”。

所以,我想讲讲我写这篇文章的原因。

我爷爷在大陆过世的,我不知道我奶奶去过大陆几次,但随着她的过世,我体认到他们的时代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

我们家在河南有“穷亲戚”,以前我大伯会寄点钱,如今可能也不需要了。

一方起来、一方落下,从台湾钱淹脚目到东南亚崛起,我们的时代才刚开始。老人家的过世让我体认到,未来有再多变动也好,我还年轻着。

1989年的我,大学毕业时仍认为自己生在一个对青年不公的时代,但是近几年发生的变化是我以前想都没想过的。比起抱怨不公,自己去行动,这才是年轻人吧。

希望你也是。

(作者:郭雪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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