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清明前,我在中国美院上课。课是晚上的,白天没事。天气清佳,睡起漫步,看够了湖畔的绿柳、海棠、含苞的小桃。本想打电话邀杭州的朋友喝茶,一幅春阳映入窗纱,决定自己一个人去登山。从网上随便查得一条杭州经典登山路线:从新凉亭延古道上山,一路经锅子顶、桃源岭,到洪春桥。登山指导说:这一段山路景色清丽、空气怡人,而且相对平缓,没有特别难走的路,适合中老年人锻炼。

下了出租车,山就在大路的左侧。但是来到山前,却无上山小路,只见眼前一大隧道,即灵溪隧道。问一推自行车人,要爬山怎么办,彼云只有穿过隧道。我一进隧道,就知大事不好,其道极其深长,车声隆隆,空气混浊。没走多远,我赶紧撤出。清明前后,何等美好的天气,岂能来受这个罪。决定没有路也得上。

钻进山林,即见一牌:“严禁盗采春笋”。心想定有盗者之路,果然。再往前,即得一崭新的水泥石阶路,款款而行,不禁得意掏出了相机,咔嚓咔嚓几张春山风景。然而路尽头,只是一大蓄水池,还是没有路。

绕过蓄水池的背后再上山,竟然是一大片松林冈,乱坟坡密密匝匝,或新或旧。我想这条登山路线也太“经典”了,怎么要过这么大一片坟地?或许我走错了路?再转念一想,或许是老天爷冥冥中指点我,到这里登山才得了清明的天与地。穿行于乱坟之间,心终放平,想岁月悠悠,贤愚修短,人生归宿终一土馒头而已;而这朝向土馒头的过程何等的快,前天有前辈还来电话,谈到已经到家乡去买了坟地,是双人合葬的。呵呵,他的语气是那样又感叹又轻扬。想到这,平常的人生中,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过,还有什么不能释然、松开、化解的心结与争斗呢。

正想着,忽见我的下方十多米处,有一中年人正挥锨培土修坟。我大声问道:“师傅,请问这有上山的路么?”我这一问,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我看他东张西望,左看右看,就是没有往上面看。因为,不知不觉,什么时候有一个大活人到了他的上面,确实令人十分惊异的!所以,他终于看到我之后,就根本就不答理我。我再问一遍同样的问题,他还是照旧挥锨培土修坟。我正纳闷,一下子想起哪本书上说过的,如果清明节时有鬼喊你,千万不能应,一应就会魂随他而去。哦,他一定是以为见鬼了!

好吧,我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只得硬着头皮上山。我只能根据太阳的影子,大致判断着方向。去年跟朋友在北德的大森林里,就这样走过两小时,不少地方是从齐腰的深草丛里踏出来的。今天是在没有人帮助的情况下,独自爬无人迹的山路。更何况,有时要拨开头上的乱枝,躬身前行。穿行于一些阴暗潮湿的松树林,春天的阳光,只是疏疏地透进来,但是这星星点点的光,竟也平添了心头的暖意。有时偶尔看见一点点纸屑,心里都有宽慰。不知道前面还有多少路,才会有一条登山的正道。

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山顶,坐了一会,远山叠翠,睛岚浮谷,依稀还能听见城市的车声,但举目四望,满目青山,没有一点人迹。这个时候竟觉得王维说的“空山”,其实一点都不诗意。有些想念那若隐若现的城市里的车声与人声,因而也想念更远方的上海,以及家人与友人。人毕竟是城市的动物,而不是空山的生物。王维写那样的诗,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那年到华师大来讲座,说那个辋川,不过是与长安相对立的另一个世界。他一定是讨厌了长安的官场人生,才这样幽幽的看那空山的好。噫,眼前一树白色的野杜鹃,粗服乱头,宛然天放,自开自落,不因无人赏爱而绽放,也不因无人赏爱而凋落。王维说的“纷纷开且落”,其实说是这样的野花,他也是借花说他自己的性情或他心中理想的人生。

再往前走,有一条似路非路的小道,拐入下山的方向。顺路而行,忽见路边有一小袋,内有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以及不知名的绿芽,像香椿嫩叶那样的东西。分明有人采集。人呢,我心里又喜又疑。喜的是有了登山的同道,疑的是,万一有个人,现在或已经滚下了山,如何是好?

正想着,小道忽然凌乱一片,有小碗大的圆形足印,像牛稍小,将草道粗暴撕开,露出了新鲜的泥土,一路延伸过去。我忽想到,会不会是野猪?如果有野猪,我唯一的武器还是相机。正在此时,前面出现了一个人。

约十多步开外,小树林里,有一个女子,侧面而立。

我定了定神,嚷道:“师傅,这下山的路有么?”她回答道:“只有这样的道,顺着可以下山。”“大概要多少时间?”“四十分钟,也许要不了。”

经这样的对话,让彼此都砰砰跳的心,平和了不少。但是我经过她的身边时,瞥一眼注意到:她挎了一只鲜艳夺目的粉绿红绣花小包。第一眼见她,什么事情都没有,只看着树发呆。

记得有一年在老龙井采新茶,那是我第一回采茶,每一片绿叶,都新新不已的样子,每一次采摘,心里都满满地盛着喜气。我就对同行的林毓生教授说,其实,春天的茶坡,正是疗治抑郁症者最好的地方,我相信采茶的阳光、空气与活动,是天赐之生命良药。

接下来不到十五分钟,我就找到了登山的主道,平坦而宽敞干净,走不远,见两外地人在路边休息,一问才知,我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北高峰的背面。

我不再担忧鬼不鬼的问题了。开始留意到这春天一路上,各种树木花草,都新新不已地长出了小小的嫩芽,大都是浅绿,在深绿的背景下,亮亮闪闪的,熙熙攘攘的,探头探脑的,但是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形”,即像一个个向上张开的小手,稚嫩而有活力的小手,喜孜孜地,朝向春阳,朝向云天。

无论有多少种植物,这个共同的“向上的形”本身,其实也可以说是天意的视觉表达,是生命真相的显现:生命就是一个喜气。我经过新凉亭的坟山,一路辛苦,欣欣看得北高峰的新绿,也是从真山真水中,悟了似梦非梦的人生。

峰顶一蓬翼然,凌万顷之绿。要一杯开化龙井,饮下春分时节满山的茶香、花光与晴岚。远处,西湖如西子,绰约温柔,轻纱缭绕。

呵,唯有春天、清晨、西子湖畔的北高峰,才领略灵隐之春神;回来经过中国作协创作中心那条茶园小道,潺潺溪水还在,依依绿柳还在,然而茶园已经被变成了黄土,被施工的蓝色围墙围拢了。想起2000年秋天,王元化先生过八十岁大寿时,那天晚上,我们吃了饭回来,车开不进,只停在大道桥边,我们与先生一路说笑着,回创作中心的院子。这条路上,桂花飘香,月光如水,至今还记得月色下老老小小的人影小道上晃动,如醉如魅。在而今,先生已魂归西天,时光如流,不禁想起东坡的诗: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更想起了晏殊的词:

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晚上,在美院讲苏东坡诗:“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我忽然想起,从北高峰下山,往老东岳村,山脚有法华寺。寺边路旁,居然是赵朴老的灵塔,比起古人的,那是更高大、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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