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孟浩然的《春晓》是公认的千古名作,后人评价甚高,但这些评价,或空洞浮泛,或不着边际,或语焉不详,或皮相之谈,真正灵犀契悟者尚未之见。

就“象”解“象”的《春晓》赏析

南宋刘辰翁评、明李梦阳参、明末吴兴凌濛初朱墨套印本《孟浩然诗集》卷下的《春晓》,字字都加了红圈,眉批云:“风流闲美,正不在多。”明李攀龙选编,凌瑞森、凌南荣集评,明万历凌氏朱墨套印本《唐诗广选》(卷六)的《春晓》,“花落知多少”加了红圈,其他三句都加点。除了刘会孟(刘辰翁字)的眉批之外,诗的末尾还有明代顾璘(华玉)的评语:“此篇真景实情,人说不到。高兴奇语,唯吾孟公。”圈点只能说明精彩与重要,但不能表达具体信息,而“风流闲美”也只是个抽象的标签。“正不在多”语意不清,如果是指字数不多,那所有的五言绝句字数都一样,等于废话;如果是说“风流闲美”不多,那更不对,因为“风流闲美”的韵味是通篇表现出来的,而不是哪个字或哪几个字的特殊表现。“此篇真景实情”,不言自明。“高兴”当指高雅的兴致,很多诗人作诗都有高雅的兴致,并非孟氏所独有;“奇语”更不贴切,因为这四句中看不出有什么奇特之语,如果一定要说“奇”,充其量也只能说是通篇的平中见奇。

明唐汝询选释、清吴昌祺评定《删订唐诗解》(卷十一)孟浩然《春晓》眉批:“追忆夜雨,有不忍起看之意。”诗下评云:“下联有惜春意,非妙悟者不能道。”明周珽辑《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卷之四十八盛唐五言绝句)周珽曰:“晓景喧媚,莫卜夜无寂寞。惜春心绪,有说不出之妙。”因风雨落花而惜春伤春,不过老生常谈,“非妙悟者”亦能道之,哪里有什么“说不出之妙”?

明钟惺、谭元春选《唐诗归》第十卷孟浩然《春晓》钟惺评云:“通是猜境,妙!妙!”通过“夜来风雨声”而猜出“花落知多少”,并不是什么复杂的推理,常识而已,何“妙!妙!”之有?

金性尧先生《唐诗三百首新注》“说明”云:“一场风雨,不知道给春花带来多少灾难。幸喜天已晴了,处处都有鸟儿们在啼唱。字数不多,语言浅明,含义却曲折深远。这就是好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7月第1版第311页)“字数不多,语言浅明”,尽人皆知,似不必言说。“曲折深远”倒是需要解析,但却语焉不详。

北京大学陈贻焮教授的《孟浩然诗选》,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孟浩然诗选注本,注释云:“这诗写春朝初醒时的情趣。”(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5月第1版46页)周振甫、冀勤先生编著的《钱钟书读本》,认为《春晓》“这诗里含有一夜不睡的意思,从‘夜来风雨声’里透露出来。这里又含有破晓时入睡的意思,所以称‘不觉晓’,这跟‘处处闻啼鸟’有关,因‘闻啼鸟’知天已放晴,所以安然入睡。从不睡到入睡,正透露出诗人对花事的关心。这些心情的变化,都不加点明,是用形象思维的写法。”(上海教育出版社 1992年8月第1版第359页)袁行霈先生等注释的《林庚推荐唐诗》题解云:“这诗写春天早晨初醒的情趣。”(广陵书社2004年11月第1版第36页)袁行霈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作品选注》第二卷题解云:“诗抒惜春之情,自然天成,意味隽永。” (中华书局2007年6月第1版第268页)北京师范大学郭预衡教授主编的《高等院校文科教材·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二》题解云:“四句小诗生动展示了诗人心理活动的产生和变化,表达了他的惜春爱花之心。风韵天成,情愫深挚。”(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7月第1版第226页)北京大学褚斌杰教授主编的《中国历代诗词精品鉴赏》(中册)赏析云:“这首精美的小诗只截取了春睡初醒时的一个片段,通过这一刻的所闻所感,表现了春天给予诗人的清新感受。” (青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1月第1版第63页)这些解析均局限于诗的字面意思,不免“就象说象”。如果《春晓》的意境仅此而已,那它只能算是一首不错的写景小诗,绝对算不上千古名篇。

“言不尽意”与“假象尽辞”

清袁枚《续诗品·神悟》有云:“鸟啼花落,皆与神通。人不能悟,付之飘风。”这是颇有见地的,他似乎已经觉察到了《春晓》确有通神之妙,只是尚未领悟:“首句起,次句即景以承之。三句转,四句含有惜春之意。”(《诗学全书》卷四)平平而已,且充斥着学究气。

中国古代诗学最早的经典理论是今文《尚书·尧典》(古文《尚书·舜典》)中的“诗言志”,清初著名文学家王士祯称之为“千古言诗之妙谛真诠”(《师友诗传录》);朱自清先生认为“诗言志”乃中国诗学“开山的纲领”(《诗言志辨·序》)。“志”即“意”,就是情志、怀抱,“诗言志”就是作诗要抒发诗人的情志、怀抱。中国也是世界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大都是圣贤抒发情志、怀抱的作品。正如西汉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所说:“《诗》三百篇,大氐(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诗言志”的方法有赋、比、兴三种:“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宋朱熹《诗集传》)赋就是直说,如杜甫的《石壕吏》、李绅的《悯农》、白居易的《观刈麦》等,通篇都是直说。因为这些关心民生疾苦的诗是写给普通百姓看的,只有通俗易懂才能广泛流传,自然宜于用赋体。但诗人之“志”有时不便直说,有时受到语言和诗体格律等限制而“言不尽意”,诗人便通过形象用比、兴的方法来“言志”,因为形象大于思想。

这种方法,早在上古时代就已经运用了,中国最古老的文献典籍《易》就是用最简单的两个符号作为卦象来表现义理的,最初的八卦只有卦象,没有卦辞:“古者包牺(伏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义),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易·系辞下》)夏朝的《连山》、殷商的《归藏》和西周的《周易》虽然有了卦爻辞(有学者认为《连山》《归藏》也没有卦爻辞),但这卦爻辞也是借形象以喻征,而很少直说。《易·系辞上》云:“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意思是说,天道幽深精微,圣人虽然有所领悟,但却很难用语言文字来表述清楚,正老子所谓:“道可道,非恒道。”只有凭借 “象”,采用比拟、象征等手法才能传达。

诗人作诗在“言不尽意”或不便直言尽意时,也会“假(借)象尽辞”,以比、兴的手法来言志,从而达到其“称名也小,取类也大”(《文心雕龙·比兴》)“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文心雕龙·宗经》)的表述效果。

“白日依山尽,黄河人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唐·王之涣《登鹳雀楼》)诗人之“志”绝不在“鹳雀楼”。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宋·苏轼《题西林壁》)诗人说“仆庐山诗尽于此矣”(宋·苏轼《东坡志林》卷一),可见其“志”绝不在“庐山”,而是别有哲理禅意。故黄山谷(庭坚)曰:“此老于《般若》,横说竖说,了无剩语。非笔端有口,安能吐此不传之妙哉?”(宋·惠洪《冷斋夜话》卷七)

“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宋·王安石《登飞来峰》)“经过塔下几春秋,每恨无因到上头。今日始知高处险,不如归卧旧林邱。”(宋·郑清之《咏六和塔》)“二诗皆自喻,荆公(王安石)作于未大用前,安晚(郑清之别号安晚)作于既大用后,然卒皆如其意,不徒作也。”(明·瞿佑《归田诗话》卷上)王安石未做宰相之前胸襟已十分了得,郑清之做了宰相之后“始知高处险”,都是意在象外。

南宋诗论家、诗人严羽说:“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沧浪诗话·诗辨·五》)他还提出了作诗的“六忌”:“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音韵忌散缓,亦忌迫促。”(《沧浪诗话·诗法·十一》)跟严羽同时代的诗论家、诗人刘辰翁说:“诗欲离欲近。夫欲离欲近,如水中月,如镜中花,谓之真不可,谓之非真亦不可。谓之真,即不可索;谓之非真,无复真者。”(元·揭傒斯《傅与砺诗集序》引,见嘉业堂丛书本《傅与砺诗文集》卷首)“水中月”不在水中而在天上,故不可于水中求之;“镜中花”不在镜中而在镜外,故不可于镜中求之。这样看来,你既不能说“水中月”“镜中花”是真的,也不能说“水中月”“镜中花”不是真的:说它是真的,却不可求索;说它不是真的,那除此之外却再也没有其他真的了。诗的“象外之意”也是如此,读者如果以“象”为“意”,就“象”解“象”,只从诗的字面去理解,那就是水中捞月,镜中摘花,去诗人之“意”远矣,因为诗人的“意”在象外呢。

再譬如陈子昂和张九龄的“感遇诗”: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表面上看,两首诗都是写花草,实际却另有寄寓,前者抒发怀才不遇的惆怅,后者抒发不汲汲于富贵的高洁,都是用比、兴手法来表述“象外之意”的。如果以为这两首诗都是描写花草的,那与诗人之“意”就大相径庭了!为什么没人认为这两首只是描写花草的呢?这是因为芳草之“象”为人们所熟知,《诗经》《楚辞》中早已有之,“象”与“意”的关系比较紧密直接,读者一眼就看出来了。而孟浩然《春晓》“象”与“意”的关系曲折隐晦,且这“象”本身又写得极美,因此读者就很容易忽略其“象外之意”。

《春晓》一诗的“象外之意”

清吴昌祺在《删订唐诗解·自序》中说:“文多直而显,诗多曲而隐。凡牢愁郁悒、怨愤哀思,欲言而不敢明言者,一寓之于诗。后之人因其词寻其义,或遂志而求,或论世而考,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者弗喻也。”譬如唐代诗豪刘禹锡的两首玄都观诗: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倘若不了解诗人两次被贬二十三年的身世遭际,不知道这两首诗的写作背景,不能“遂志而求”“论世而考”,那就会错误地认为这是两首普通的观景诗而看不出它的“象外之意”。要想揭示孟浩然《春晓》的“象外之意”,自然也须“遂志而求”,“论世而考”。

据《新唐书》卷二百三《文艺下·孟浩然传》载:

孟浩然,字浩然,襄州襄阳(今湖北省襄阳市)人。少好节义,喜振人患难,隐鹿门山。年四十,乃游京师。尝于太学赋诗,一座嗟伏,无敢抗。张九龄、王维雅称道之。维私邀入内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维以实对,帝喜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诏浩然出。帝问其诗,浩然再拜,自诵所为,至“不才明主弃”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因放还。

孟浩然邂逅玄宗的故事,最早见于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一《无官受黜》:

襄阳诗人孟浩然,开元中颇为王右丞所知。句有“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者,右丞吟咏之,常击节不已。维待诏金銮殿,一旦,召之商较《风》《雅》,忽遇上幸维所,浩然错愕伏床下,维不敢隐,因之奏闻。上欣然曰:“朕素闻其人。”因得诏见。上曰:“卿将得诗来耶?”浩然奏曰:“臣偶不赍所业。”上即命吟。浩然奉诏,拜舞念诗曰:“北阙休上书,南山归卧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上闻之怃然曰:“朕未曾弃人,自是卿不求进,奈何反有此作?”因命放归南山。终身不仕。

宋魏泰《临汉隐居诗话》、宋佚名《漫叟诗话》、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二)、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二十六)、明冯梦龙《喻世明言》(第十二卷“众名姬春风吊柳七”)等,均有载录,文字小异。

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二十三“孟浩然”条)所载与《唐摭言》不同,是唐玄宗因张说的引荐而召见孟浩然:

明皇以张说之荐召浩然,令诵所作。乃诵:“北阙休上书,南山归弊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帝曰:“卿不求朕,岂朕弃卿?何不云:‘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因是故弃。

孟浩然所诵的这首诗,题目为《岁暮归南山》,一作《归故园作》《归终南山》《岁暮归终南山》《岁晚归南山》。“岁暮”,就是一年将尽的时候,这里指农历的岁末。南山,刘逸生先生主编的《孟浩然韦应物诗选》注为:“终南山,即陕西南部的秦岭。”(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3年6月第一版第109页)不确,诗题的“南山”与“南山归弊庐”的“南山”同,当指作者居住的襄阳涧南园南边的岘山,在今湖北省襄阳市,紧邻中心城区,由羊祜山、虎头山、琵琶山、真武山、凤凰山等二十多座山组成。这首诗的意思是说:“不用再到北阙向朝廷上书献策,还是回到襄阳南山下家园的破屋。自己没有才能,理当被圣明的君主遗弃;身体多病,自然就被老朋友疏远。头上的白发正在催人变老,新年的春天正在逼走旧年。长怀愁绪彻夜不眠,睁眼看着从松枝间透过的月光泻入我这空虚的窗子。”古代皇帝宫殿的大门外,左右各置一台,台上有楼观,称为“阙”。《汉书》卷一下《高帝纪第一下》:“萧何治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大仓。”唐颜师古注曰:“未央殿虽南向,而上书奏事谒见之徒皆诣北阙。”汉代尚书奏事和群臣谒见都在北阙,后因用作朝廷的代称。

王仲镛先生《唐诗纪事校笺》认为“此事不足信”,因为“浩然曾与张九龄交往而未及见张说”(巴蜀书社1989年8月第一版上册第六一三页)。其实不然,张说于开元三年(715)春自相州(今河南省安阳市)刺史徙岳州(今湖南省岳阳市)刺史,第二年秋八月,孟浩然即由襄阳(今湖北省襄阳市)南下岳州,作《临洞庭》一诗投刺张说,希求汲引: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此诗诗题一作《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全唐诗》卷一六〇),又作《望洞庭湖上张丞相》(《文苑英华》卷二五〇)。元代方回编选的《瀛奎律髓》卷一此诗题下注云:“一作《岳阳楼》。”清代纪昀(晓岚)《瀛奎律髓勘误》批注云:“此襄阳求荐之作,原题下有‘献张相公’四字。”这里的“张丞相”“张相公”,指的都是张说。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四九《孟浩然集四卷》之“提要”云:“《临洞庭》诗旧本题下有‘献张相公’四字,见方回《瀛奎律髓》,此本亦无之,显然为明代重刻有所移改,至序中‘丞相范阳张九龄等与浩然为忘形之交’语。考《唐书》,张说尝谪岳州司马,集中称张相公、张丞相者凡五首,皆为说作,若九龄则籍隶岭南,以曲江著号,安得署曰范阳?亦明人以意妄改也。以今世所行别无他本,姑仍其旧录之,而附订其舛互如右。”开元六年(718),孟浩然还作了《荆门上张丞相》一诗,再次企求张说汲引,可见孟浩然并非“未及见张说”,只是当时张说被贬外放,还不便举荐孟浩然。

开元九年(721)九月,诏拜张说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宋·宋敏求《唐大诏令集》卷四十四《张说同三品制》)。开元十一年(723)二月,诏拜张说“兼中书令”(《唐大诏令集》卷四十四《张说兼中书令制》);四月,诏拜张说为“中书令”,吏部尚书、中山公王晙(jùn)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唐大诏令集》卷四十五《张说中书令王晙同三品制》)。

王辉斌教授在《孟浩然新论·孟浩然年谱》开元十一年下认为,《旧唐书》和《新唐书》关于张说正式任中书令的时间有矛盾:

《旧唐书·玄宗纪》于开元十一年内云:“三月癸亥,张说正除中书令。”(《新唐书·宰相表》同,唯作“四月甲子”)

唐代科考的内容一般包括明经、词(诗)赋和策论,明经科是考察对儒家经典的记诵和基本经义;策论是议论当前政治问题,向朝廷献策;词(诗)赋则最见功力,也最受重视。前朝隋炀帝置明经、进士二科,以经义取者为明经,以诗赋取者为进士,唐代科举因仍隋代。孟浩然最擅长诗赋,因此,考进士不过是小菜一碟。可是:

开元十六年十二月,国子祭酒杨玚奏:“今之明经,习《左氏》者十无一二,恐《左氏》之学废。又《周礼》《仪礼》《公羊》《谷梁》,亦请量加优奖。”遂下制,明经习《左氏》及通《周礼》等四经者,出身免任散官。(宋·王溥《唐会要》卷七十五)

开元十七年(729)正月的这次礼部试,并没有考词赋,二月放榜,孟浩然名落孙山。他苦闷彷徨,逗留京师,结识了王维、郑清之和张九龄等人。第二年秋末冬初,孟浩然离开长安回襄阳,临行前作《留别王维》一诗,王维赋《送孟六归襄阳》诗送别。

开元十八年(730)春,孟浩然专程到洪州(今江西南昌市)拜访洪州刺史张九龄,希望得到他的举荐。孟浩然在南昌还写下了著名的求荐诗《自浔阳泛舟经明海》:

大江分九流,淼淼成水乡。

舟子乘利涉,往来至浔阳。

因之泛五湖,流浪经三湘。

观涛壮枚发,吊屈痛沉湘。

魏阙心恒在,金门诏不忘。

遥怜上林雁,冰泮也回翔。

诗人说,长江在浔阳(今江西九江市)分为九条支流,水势浩渺,这一带就成了水乡。船夫乘着水势划船,来来往往都在浔阳城下逗留。我就借着这便利的条件,泛舟漫游五湖三湘(五湖,指湖南、湖北一带的湖泊。三湘,泛指洞庭湖和湘江流域)。观赏波涛,感叹枚乘《七发》的壮美;凭吊屈原,哀痛他自沉湘江。到朝廷做官之心一直存有,在金马门等待天子诏命的想法不能忘却。我远远地羡慕那上林苑的大雁,它们在春暖冰消的时候就可以飞回北方,而我却一直浪迹江湖,得不到朝廷的重用。魏阙,也称象魏,古代天子、诸侯宫门外两边高耸的楼观,是悬挂法律、昭示教令的地方,后借指朝廷。金门,指汉代的宫门金马门,汉武帝曾经为自己的大宛马铸了一尊铜像,摆放在鲁班门外,鲁班门便改称金马门。金门诏,即金门待诏,汉武帝时的东方朔、主父偃和汉景帝时的严安等,都曾待诏于金马门,不久便被朝廷重用。汉代征召的士子还没有被授予正式官职的,均待诏公车(在公车官署随时准备皇帝召唤。公车:汉代以公家车马递送应举的人,后称举人为公车),其中特异者待诏金马门,以备顾问。后来待诏就成了官名,唐代有翰林待诏,负责四方表疏批答、应和文章等事,后改为翰林供奉。

张九龄很欣赏孟浩然的才华,表示将来有机会便举荐孟浩然。

开元十九年(731)三月,张九龄被召回京都长安,擢升为秘书少监兼集贤院学士,孟浩然便赶赴长安拜见张九龄。可是,孟浩然刚到长安,张九龄的母亲就去世了。按照当时的规定,父母死后,子女要守丧,三年内不做官,不婚娶,不赴宴,不应考,张九龄便回乡丁忧。朝里有人好做官,没有了张九龄,孟浩然的求仕之路就断了,在长安待下去也没有出路,于是只能回家: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索寞,还掩故园扉。

临行前,东京洛阳的几位朋友为孟浩然饯行,孟浩然在《东京留别诸公》一诗中大放厥词:“拂衣从此去,高步蹑华嵩。”他对仕途已经彻底厌倦了。

开元二十一年(733)十二月十四日,丁忧未满的张九龄被起用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张九龄《曲江张先生文集》附录《诰命》)。次年(734)五月,擢为中书令。张九龄了解孟浩然的性格,既然他决意“拂衣从此去”,当然也就不便再举荐了。

开元二十三年(735)春正月,玄宗下诏,网罗天下遗贤:“其才有霸王之略、学究天人之际及堪将帅牧宰者,令五品已上清官及刺史各举一人。”(《旧唐书》卷八《本纪第八·玄宗上》)并在十道设“采访使”一职,当时的襄州刺史韩朝宗兼任山南东道采访使,他“约浩然偕至京师,欲荐诸朝。会故人至,剧饮欢甚,或曰:‘君与韩公有期。’浩然叱曰:‘业已饮,遑恤他!’卒不赴。朝宗怒,辞行,浩然不悔也。”(《新唐书》卷二百三《文艺下·孟浩然传》)

这段故事最早见于唐王士源《孟浩然集序》:

山南采访使、本郡守昌黎韩朝宗谓:“浩然间代清律,置诸周行,必咏穆如之颂。”因入奏,与偕行,先扬于朝,与期约日引谒。及期,浩然会寮友,文酒讲好甚适。或曰:“子与韩公豫诺而忘之,无乃不可乎?”浩然叱曰:“仆已饮矣,身行乐耳,遑恤其它。”遂毕席不赴,由是闲罢,既而浩然亦不之悔也,其好乐忘名如此。

由于韩朝宗喜欢奖掖后进,因此当时的贤才士子都纷纷投其门下。李白也来到襄阳拜谒韩朝宗,并写了著名的《与韩荆州书》,开首便道:

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价十倍?所以龙蟠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愿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则三千宾中有毛遂,使白得脱颖而出,即其人焉。

可是韩朝宗却并没有举荐李白,而是要举荐孟浩然。李白非常抑郁,便来看望孟浩然,也是为孟浩然饯行。而孟浩然却因为老朋友来访,酒喝得特别高兴,话也谈得投机,便放弃了进京做官的机会,而且并不后悔。 这也许就是令李白称道的:“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赠孟浩然》)古人把刚刚酿好还没有过滤的酒叫浊酒,把滤过的酒叫清酒,诗人每称浊酒为贤人,称清酒为圣人。人喝酒喝醉了叫“中酒”,喝清酒喝醉了就叫“中圣”。李白说,孟浩然很喜欢喝酒,每当明月如镜时他便常常饮清酒赏月,以至于频频醉酒。“迷花不事君”是说孟浩然喜欢欣赏春花,因迷恋万紫千红的花朵而不肯做官去侍奉国君。

有人为孟浩然因好酒贪杯而误了一生的仕途深感遗憾,其实孟浩然对“在位岁久”“渐肆奢欲”“怠于政事”的玄宗已经失去信心,他已然觉察到大唐正处在由盛而衰的转捩点上。玄宗虽然名义上到处网罗贤才,其实不过是叶公好龙而已,而且他也不具备研判贤愚忠奸的能力。盛唐用人取士非常重视诗赋才华,但玄宗对于诗赋也不过是附庸风雅,并无真正的文学鉴赏力。孟浩然为玄宗所诵的《岁暮归南山》,是一首很出色的诗,后人评价甚高。宋末元初诗论家方回评曰:“八句皆超绝尘表。”(《瀛奎律髓》卷二十三)明程元初《盛唐风绪笺》引徐充语称其“格调高远可取”,明许学夷《诗源辨体》赞之“一气浑成”。明代周珽辑《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卷三十《盛唐五言律诗上》周珽云:“三、四二语不朽,识力名言,真投之天地劫火中,亦可历劫不变。”明末清初学者冯舒评“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二句云:“一生失意之诗,千古得意之句。”清代《四库全书》总纂纪晓岚《瀛奎律髓勘误》云:“三、四句亦尽和平,不幸而遇明皇尔。或以为怨怒太甚,不及老杜‘官应老病休’句之温厚,则是以成败论人也。结句亦前人所称,意境殊为深妙。然‘永怀愁不寐’句,尤见缠绵笃挚,得诗人风旨。”而玄宗非但不赏识,竟然还发了一通无名之火:“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新唐书》卷二百三《文艺下·孟浩然传》)“朕未曾弃人,自是卿不求进,奈何反有此作?”(《唐摭言》卷十一)

其实,“不才明主弃”乃自谦之词,何“诬”之有?且当时朝廷用人并非科举一途,你玄宗屡次下诏网罗人才,仅举荐一项就任用了不少人。现在孟浩然被举荐了,你却责怪他“不求仕”,“不求进”,不来科举,这是什么思维逻辑?如果贤才都来科举“求仕”“求进”,那还用得着网罗举荐吗?玄宗还说:“何不云:‘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你唐玄宗有没有点基本的鉴赏能力啊?“气蒸云梦泽”那是呈给张说的求荐诗,故有“欲济无舟楫”之句。现在是为圣上诵诗,如果还表达求荐之意,那孟浩然想求皇上把自己举荐给谁呢?他脑袋不是进水了吗?

侍奉玄宗这样的主儿,到底有什么价值呢?

当年,孔子的学生原宪问孔子什么是“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论语·宪问第十四》)南宋朱熹似乎并没有读懂这段话的意思,于是作了曲解:“邦无道,固不当受禄。若有道,如何也不可受禄?当时未见得意思,也须著较量。盖邦无道而受禄,固不可;有道而苟禄,亦不可。”(《朱子语类·卷四十四·论语二十六》)“邦有道不能有为,邦无道不能独善,而但知食禄,皆可耻也。”(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卷七)其实,孔子这段话的意思是不管国家“有道”还是“无道”都去做官拿俸禄(意在偏指“邦无道,谷”),这就是耻辱。因为“邦无道”的时候去做官,如果与无道昏君同流合污、随波逐流,那就是助纣为虐之耻;如果坚守正道、犯颜强谏,那就会自取其辱,轻则被贬,重则会遭杀身之祸。侍奉这样的昏君,正如屈原侍奉楚怀王,结果只能是“怀沙”而已。

后来发生在玄宗朝的一系列事情,都印证了孟浩然的先见预判。

开元二十四年(736)四月,安禄山因干犯军法,被押解到了长安,奏请朝廷判决。此前安禄山入京朝见时曾拜见过张九龄,张九龄一眼就看出此人乃奸诈之徒,断定他日后必会作乱。因此就在奏文上批示将安禄山斩首,以绝后患。可是唐玄宗不但没有批准斩杀安禄山的奏文,而且还说张九龄你不要“误害忠良”,不加任何处罚就把安禄山释放了。后又任命安禄山为代理御史中丞、平卢节度使。此后便可到朝廷上奏议事,与杨贵妃关系暧昧,唐玄宗对他却更加宠信,还认他为干儿子,这简直就是引狼入室、“认贼作子”。

开元二十三年(735),受宠的武惠妃想要立儿子寿王李瑁为太子,便诬陷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谋反,玄宗大怒,“以语宰相,欲皆废之”。张九龄极力反对:“陛下奈何一旦以无根之语,喜怒之际,尽废之乎!且太子天下本,不可轻摇。……陛下必欲为此,臣不敢奉诏。”玄宗不悦。而李林甫却私下对贵幸宦官说:“此主上家事,何必问外人!”李林甫虽无学术,但却巧伺上意,又是李唐宗亲(玄宗的远房叔叔),自任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宰相班子成员)以来,整天想着如何中伤张九龄。玄宗认为李林甫最能体谅自己,便于开元二十四年(736)十一月将张九龄罢相,“即日林甫代九龄为中书、集贤殿大学士、修国史”(《旧唐书》卷一百六《列传第五十六·李林甫》)。开元二十五年(737)四月,武惠妃亲生女咸宜公主的驸马杨洄又诬陷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等人暗中策划谋反,玄宗召宰相商量此事。李林甫说:“此陛下家事,非臣等所宜豫(参与)。”玄宗便将这三个儿子贬为庶人,后又在同一天里将他们赐死。武惠妃自从害死了玄宗的三个儿子之后,多次见到他们的鬼魂,十二月丙午(初七)惊惧而死。玄宗想立年长的儿子忠王李玙为太子,而李林甫却多次劝玄宗立寿王李瑁为太子,玄宗“犹豫岁馀不决”,寝食难安。高力士劝玄宗说:“但推长而立,谁敢复争!”于是立李玙为太子。

太子的问题解决了,玄宗又开始“思倾国”了,可是寻寻觅觅仍是“御宇多年求不得”,看来看去看中了一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杨玉环——白居易很懂得“为尊者讳”,其实杨玉环就是寿王李瑁的妃子,也就是玄宗的亲儿媳妇,只是这真实的历史不能说破。玄宗将杨玉环纳为贵妃后,便“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玄宗自诩“朕未曾弃人”,实则“弃人”多矣,仅因诗而“弃”者就不止孟浩然一人。

张九龄罢相之后,左相李适之便成了李林甫的心腹之患。李适之是唐太宗李世民的曾孙,与玄宗的宗亲关系比李林甫还要近,李林甫便暗中算计李适之:

李适之性疏率,李林甫尝谓适之曰:“华山有金矿,采之可以富国,主上未之知也。”他日,适之因奏事言之。上以问林甫,对曰:“臣久知之,但华山陛下本命,王气所在,凿之非宜,故不敢言。”上以林甫为爱己,薄适之虑事不熟,谓曰:“自今奏事,宜先与林甫议之,无得轻脱。”适之由是束手矣。(《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五)

天宝五载(746),李适之罢相,改授太子少保。闲散下来的李适之在与好友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刑部尚书韦坚、户部尚书裴宽、京兆尹韩朝宗等人饮宴时作诗自遣:

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

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诗不过是说现在清闲了,上门的人少了,可是李林甫却向玄宗进谗,说他们结党营私。玄宗便将这些人全部贬官流放,李适之也被贬为宜春太守。李林甫又令御史罗希奭罗织罪名,将皇甫惟明、韦坚等人害死于贬所,而且还杀了韦坚的几个弟弟和儿子韦谅。裴宽是韦坚的亲戚,贬为安陆别驾。不久,罗希奭前往宜春,李适之惊恐不已,服毒自尽。李林甫又让罗希奭杀裴宽,裴宽叩头祈哀得免一死。韩朝宗被贬为高平太守,再贬为吴兴别驾,死于任上。

李林甫在立太子的问题上未合圣意,畏惧祸患及身,便极力阻止太子身边官员的升迁,降低他们的待遇。据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五《闽中进士》所载,左补阙兼太子侍读薛令之慨叹生活清苦,抱怨礼遇太薄,以诗自悼,并将诗写在了墙上:

朝旭上团团,照见先生盘。

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

饭涩匙难绾,羹稀箸易宽。

只可谋朝夕,何由保岁寒?

玄宗见到这首诗后,索笔判之曰:

啄木嘴距长,凤皇羽毛短。

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

薛令之便称病弃官,徒步归乡里。玄宗这位盛唐君王,挥霍无度,对安禄山等宠臣赏赐无算,却对太子的老师如此刻薄!正如宋陈岩肖所说:明皇“褊而不容,本无人君之量”,且“信谗好佞”(《 庚溪诗话》卷下)。最终导致“安史之乱”,两京失守,杨玉环被缢死,玄宗逃亡巴蜀,帝位被迫让给太子,国家从此一蹶不振,盛唐不盛矣。

唐宪宗时的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崔群论曰:玄宗“安于逸乐,远正士,昵小人,故宇文融以言利进,李林甫、杨国忠怙宠朋邪,则天宝为乱。”“世谓禄山反,为治乱分时。臣谓罢张九龄,相林甫,则治乱固已分矣。”(《新唐书》卷一百六十五《崔群传》)论述固然精当,但都是事后诸葛,而孟浩然却早有先见之明。当年,韩朝宗担任按察使时,发现通州刺史李适之很有能力,便特别写信推荐他,升任秦州都督。试想:被韩朝宗举荐的李适之官至左相,且系唐太宗李世民的曾孙,下场尚且如此悲惨,而韩朝宗本人也被贬为从四品下的“别驾”死于贬所,倘若孟浩然随韩朝宗赴京,即使被玄宗任用,其结果也是可想而知的!

开元二十五年(737)四月辛酉(十七),察御史周子谅因弹劾牛仙客非才,触怒玄宗。玄宗“命左右㩧(bó,击)于殿庭,绝而复苏;仍杖之朝堂,流州,至蓝田而死。李林甫言:‘子谅,张九龄所荐也。’甲子(四月二十),贬九龄荆州长史。”(《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四)周子谅是张九龄举荐的,因此坐“举非其人”之罪。五月初八,张九龄到达荆州任上之后,便将孟浩然引入幕中:“署为从事,与之唱和。”(《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文苑传·孟浩然传》)

孟浩然之所以进入张九龄幕府为从事,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为生活所迫。孟浩然的物质生活条件比较差,这从他三十岁时写的《书怀贻京邑故人》诗中便已可见:“慈亲向羸老,喜惧在深衷。甘脆朝不足,箪瓢夕屡空。”父母渐渐衰老了,可是自己不仅没有什么美味给他们吃,就连基本的食物也不充足。“喜惧在深衷”就是内心喜惧参半,典出《论语·里仁第四》:“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父母的年龄不能不记着,一则为父母年高长寿而喜乐,一则为父母身体衰老而忧惧。“箪瓢屡空”,典出《论语·雍也第六》:“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孔子称赞颜回是贤人,家里只有一只盛饭的竹筐和一个喝水的葫芦瓢,居住在简陋的巷子里,别人忍受不了那样的艰苦,而颜回却不因此改变自己的乐趣。晋代陶渊明《五柳先生传》引用这个典故时又进了一层:“箪瓢屡空,晏如也。”五柳先生不仅穷得只有饭筐水瓢,而且这饭筐水瓢还常常是空的,尽管如此,他仍然安贫乐道。孟浩然说,自己这样生活艰苦也就罢了,可是让年迈体衰的父母过这样的日子那就是不孝了。因此他说:“执鞭慕夫子,捧檄怀毛公。感激遂弹冠,安能守固穷?当涂诉知已,投刺匪求蒙。”

“执鞭慕夫子”,典出《论语·述而第七》:“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东汉郑玄解释说:“富贵不可求而得之,当修德以得之。若于道可求者,虽执鞭之贱职,我亦为之。”(三国魏何晏集解、宋邢昺疏《论语注疏解经》第七卷)这个解说有两个问题,一是将“富”解作富贵,则《论语》原文或作“富贵而可求也”,因为“富”和“贵”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富是钱财多,贵是地位高。如果原文只有“富”没有“贵”,郑玄不当增字解经。二是将“虽执鞭之士”解作“虽执鞭之贱职”,则《论语》原文或作“虽执鞭之事”,因为“士”不能解作“职”,只有“事”才能解作“职”,即“职事”。西汉桓宽《盐铁论》卷四《贫富第十七》、唐李宗闵《随论下篇》、宋林希逸《庄子口义》卷六(《外篇秋水第十七》)、明王守仁《田州石刻》(《王阳明集》卷二十五外集七)、《永乐大典》卷一万三千一百三十九宋张师正《括异志》等,均引作“虽执鞭之事”(今本《括异志》卷五作“虽执鞭之士”)。

关于“执鞭之士”有几种不同的解释,一是为国君驾车的人。南朝梁皇侃《论语集解义疏》卷四引晋代袁乔注云:“执鞭,君之御士,亦有禄位于朝也。”《汉语大词典》持此说,将“执鞭”解作“持鞭驾车”。二是为君王出行时执鞭开道的人。《周礼·秋官司寇第五》:“条狼氏掌执鞭以趋辟(避)。王(周天子)出入则八人夹道,公(公爵国君)则六人,侯(侯爵国君)、伯(伯爵国君)则四人,子(子爵国君)、男(男爵国君)则二人。”明陈士元《论语类考》(卷五)持此说。三是执鞭为集市守门的人。《周礼·地官司徒第二》:“凡市入,则胥(吏)执鞭度(杖)守门。”清钱坫《论语后录》(卷二)说:“以求富之言例之,或从《地官》为长。”杨伯峻先生《论语译注》沿袭此说,将“执鞭之士”译为“市场的守门卒”。其实,孔子所说的“执鞭之士”,可以是这三种“执鞭”的任何一种,不必拘于哪一种,因为这些都是卑贱的职事。孔子的意思是说,财富如果可以求得,即便是“执鞭”这样的下贱职事,我也去做。如果不可以求得,那就从事我所喜好的。孟浩然说自己很敬仰孔子的这种求富的态度,既然孔子都可以为了求得财富而“执鞭”,那我为了求得财富赡养父母而干仕谋官有何不可?

“捧檄怀毛公”,典出《后汉书》卷三十九《刘赵淳于江刘周赵列传·序》。汉光武帝中兴的时候,有个庐江人毛义,字少节,家里贫穷,以孝行著称。南阳人张奉因仰慕他的名声便去拜访他。刚刚坐定,郡府征召的文书恰好到达,让毛义去做县令。毛义就捧着文书进入内室,表现出喜悦之情。张奉是个志向气节高尚的人,心里鄙视毛义这种见禄而喜的样子,悔恨自己不该来拜访他,便坚决告辞离去。等到毛义母亲去世的时候,毛义便辞官守孝。公府多次征召,他才去做县令。后来又被选拔举荐为“贤良文学”,官府屡次派公车征召,毛义都没有去就任。张奉感叹道:“贤人真是深不可测。毛义先前接到官府征召的文书便表现出喜悦之情,那是为了赡养父母才降志屈尊任官的。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因为家里贫穷父母年老,做官便不挑选官职’的人。”孟浩然说,自己也像毛义一样,是因为家里贫穷父母年老才谋求做官的。况且我的知己好友已经做官当政,我当然要弹冠相庆了,怎么还能固守贫穷呢?“匪求蒙”,典出《周易·蒙》“匪我求童蒙”,不是我请教蒙昧愚蠢的人。孟浩然用这个典故说明自己只乞求当政的知己,而不向不知己的人投名片,即不乞求不知己的人。孟浩然三十岁的时候生活就如此贫困,晚年又体弱多病,生活更加贫困不堪,杜甫在《遣兴五首》(其五)的诗中感叹道:“吾怜孟浩然,裋褐即长夜。”孟浩然穷得连被子都没有,只能披着一件粗布短袄度过那寒冷漫长的冬夜。在这种极度贫困的情况下,知己老友张九龄聘他到幕府为从事,他也就贫不择官了。

孟浩然进入张九龄幕府,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求仕之心未泯。封建时代的士子多以济世之才自负,当君主昏庸无道时,他们认为是奸臣荧惑所致。这时他们往往不是选择退隐回避,而是以“板荡诚臣”自许,不顾安危地去匡君辅国,因为这是忠臣的天职。正如屈原《离骚》所云: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

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

那些结党营私的小人都在贪图享乐、苟且偷安,国家政治昏暗、前途渺茫、险阻重重。我屈原难道害怕自身遭受灾殃吗?我是担心君主的车子倾覆。因此我匆忙地在君主的车子前后奔波,为的是让君主能够赶上圣明先王的步伐。君主却不能体察我的一片忠心,反而听信谗言对我发怒。我明知道忠言会招来灾祸,但却不忍心放弃。我指着上天让它作见证,我的一片忠心完全是为了君主的缘故。

孟浩然对唐玄宗,也有屈原对楚怀王那样的忠诚和情怀,他也想实现自己匡君报国之志。当时唐朝宰辅大臣的升升降降也是常事,宰相一般三五年就会更替,张九龄虽然被贬谪,但说不定哪天又会官复原职。到那时,他幕府中身边的人就会跟着升迁,这对晚年的孟浩然来讲可能是最后的机会,当然不容错过。

来到张九龄的幕府做从事之后,孟浩然对朝廷的内幕了解得更多更透了。玄宗年事已高,将政事都交给了李林甫,且“任之不疑,林甫善养君欲,自是帝深居燕适,沉蛊衽席”(《新唐书·李林甫传》)。李林甫“性阴密,忍诛杀”,排斥异己,贬抑文士,重用武将,凡是有可能晋升宰相的职位,都由武将充任。因为武将没有文化,大多不识字,当然也就不可能擢升为宰相,李林甫的相位也就不会动摇。这样一来,张九龄的复起当然也就无望了。且张九龄早已勘破世事,萌生了隐退的念头。孟浩然的理想再次破灭了,于是提出辞职,张九龄再三挽留。

开元二十七年(739)年初,沔州(今湖北汉阳县)刺史兼山南东道采访使宋鼎来荆州公干,顺便看望张九龄和孟浩然。宋鼎曾任襄州刺史,与孟浩然是好友。孟浩然陪同宋鼎登览新建的荆州城北门楼,宋鼎赋诗(今不传),孟浩然赓和作《和宋太史北楼新亭》诗,借以表达辞职的意愿,亦有请求宋鼎为自己关说之意:

返耕意未遂,日夕登城隅。谁谓山林近,坐为符竹拘。

丽谯非改作,轩槛是新图。远水自嶓冢,长云吞具区。

愿随江燕贺,羞逐府僚趋。欲识狂歌者,丘园一竖儒。

诗人说,返回家乡耕种隐居的意愿未能实现,我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惆怅地登上城墙的谯楼。谁说隐居的山林很近呢?我却被留在刺史幕府中为公务所拘羁,不得脱身进入山林隐居。“符竹”,即竹使符,共五枚竹箭,长五寸,上面镌刻篆书,剖为两半,一半交给赴任的郡守,一半留在朝廷,朝廷发兵派遣使者的时候,带着一半符竹,与郡守的另一半符竹合符之后,才能听受使命,跟虎符的作用类似,后以“符竹”指代郡守的职权。壮丽的谯楼不是原有谯楼的修葺,而是重新建造的,栏杆上都绘了新的图画。汉水从远远的嶓(bō)冢山流出,浓云连绵不断吞没了太湖。我宁愿随着江上的燕雀来庆贺,却羞于跟在幕府臣僚后面恭谨地小步奔走。要知道披发狂歌的人,是在家园隐居的迂腐儒生。“狂歌客”,纵情放歌的人,这里也是作者自况。《后汉书》卷五十三《申屠列传》:“昔人之隐,遭时则放声灭迹,巢栖茹薇。其不遇也,则裸身大笑,被发狂歌。”古人隐居,遇到好时势,就舍弃名声,隐遁行迹栖居在巢穴中,采食野菜充饥。如果遇不到好时势,就赤裸着身子大笑,披散着头发狂歌。

张九龄见孟浩然去意已决,不便再强留。于是,孟浩然又回到了瓮牖绳枢、室如悬磬的家,成了率意“狂歌”的“丘园一竖儒”。

夜已经很深了,孟浩然披裹着粗布短袄靠在屋角的床头上,久久不能入睡。这时,外面刮起了风,下起了雨,风雨吹打着窗户,寒意更重了。与此相似的境况,南唐李后主李煜在《浪淘沙》中叹曰:“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奈五更寒。”可是,孟浩然的门窗上哪有什么“帘”?床上哪有什么“衾”?别说“罗衾”了,就连杜甫家里“布衾多年冷似铁”的“布衾”都没有。与此相似的境况,南宋李清照在《声声慢》中叹曰:“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可是,孟浩然又哪里去寻什么“淡酒”?然而,此时的孟浩然思考的却不是自身的寒冷,也不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空想,而是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屈原的《离骚》,断断续续地萦绕在他的脑际: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日月运转迅速不停,春秋变换循环替更。想到草木凋零,更担心国君衰迈,不能振兴。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

昔日夏禹、商汤和周文王的品德之所以纯洁完美,是因为有众多的贤人在他们的周围辅佐,并非只任用少数几个人。就像各种香草繁茂地生长在园圃中,并不是只种植蕙和茝(chǎi)。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希望香草都能生长茂盛,等到花儿盛开时我也能被收取。即使我自己枯萎凋谢也没什么值得忧伤,令人痛心的是众多香草的花朵都被风雨摧残糟蹋——众多的人才被贬被杀,国祚堪忧。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长长叹息止不住泪水潸然,可怜人民多灾多难,生活艰难。

已矣哉!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算了吧!既然国家没有人赏识我,我又何必怀念国都呢!既然理想的政治没有人可以协商,我就要追随彭咸那样的归宿——殷商大夫彭咸,因直谏不听,便投水而死。

这时,一位高冠陆离的老者从孟浩然得眼前飘然而过,孟浩然定睛一看,不觉诧异道:“这不是屈原吗?”于是追随而去。可是,无论怎么追,屈原总是在前面的不远处。孟浩然紧追不舍,一直追到汨罗江边,屈原不见了。孟浩然正要跳江,一群小鸟忽然迎面飞来异口同声地啼叫:

“不要跳!不要跳!”

孟浩然便收住了脚步,这时另一群小鸟又飞过来啼叫:

“怕死鬼!怕死鬼!”

孟浩然心想:“说我是怕死鬼?笑话!我孟浩然倘能追随屈原而死,虽死犹荣!”于是,纵身跳入汨罗江:“哇!好冷啊!”

原来是南柯一梦。天已经亮了,鸟儿仍在四处啼叫。孟浩然随口吟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明人徐学夷在《诗源辨体》(卷十六第十二条)说:“浩然五言律诗兴象玲珑,风神超迈”,“乃盛唐最上乘”。其实,不惟五律,五绝的《春晓》同样是“兴象玲珑,风神超迈”,同样是“盛唐最上乘”。这里的“风雨”“花落”,都是兴象,既是自然的“风雨”“花落”,更是社会政治的“风雨”“花落”。“花落知多少”与《离骚》的“哀众芳之污秽”,有同工异曲之妙,但又不像《离骚》的沉郁悲戚,而是以清雅超绝写悲戚之情,这是借鉴了《诗经》以乐写哀的笔法。

《诗经·小雅·采薇》,是戍卒在战后归家途中写的诗,末章抚今追昔,悲喜交加:“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人以春天杨柳依依的乐景,写当时抛家出征的生离死别;以冬天雨雪霏霏的哀景,写如今侥幸生还的无比喜悦。清王夫之《薑斋诗话》说这几句是:“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当我们了解了孟浩然的生活阅历、思想历程和《春晓》的写作背景之后,再来读这首诗,一定也会倍增哀痛的。

孟浩然的家乡襄阳,属古代楚国,而屈原则是楚国人的骄傲,当然也是孟浩然的骄傲。而屈原的学生、楚辞大家宋玉的故乡鄢(今湖北襄阳宜城)是楚国的皇城,距离孟浩然的祖宅涧南园不过六七十里。孟浩然二十多岁的时候,就经常与襄阳的士子们举行诗会,大家的理想就是再现“屈宋英声”。因此,孟浩然的思想和操行都有屈原的影子,他的诗作也深受楚辞特别是《离骚》的影响。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孟浩然确是襄阳的小屈原,而《春晓》便是一首微型的《离骚》。


作者为中国教育发展战略学会传统文化专业委员会学术委员、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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