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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utology 郦菁:精英斗争与国家理论

李靖:精英斗争与国家理论——《国家与权力》中文版序言

第一,国家作为一个独立的研究变量

查尔斯·蒂利曾断言,资本主义的兴起和现代国家的发展是现代史上最重要的两件事。[1]尽管如此,前者似乎更受关注,学术界相关的笔墨争论仍在上演。相比之下,自古典理论时代以来,社会科学一直缺乏独立的国家理论。马克思和韦伯都把现代国家的兴起看作是一个更本质的核心机制衍生出来的副产品。在马克思的理论中,国家无非是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服务的工具,代表资产阶级进行阶级统治;韦伯将现代国家等同于职业官僚,这可以类似于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和现代科学制度,都是新教伦理孕育的理性秩序不断扩张的结果。二战后,社会科学研究的重要场所转向了美国,美国社会对国家的普遍敌视阻碍了对国家本身的细致分析,更不用说把国家放在历史比较的视角了。在社会学中,帕森斯和马克思主义者都对国家持功能主义的解释。唯一的区别在于国家是服务于社会制度整合还是维护资本主义制度的“工具”。在政治学中,过度关注特定的政治制度和政治行为,实际上是在消解国家。很多时候,国家似乎被各种各样的利益集团、选民、政党渗透或俘获,只作为一个冷漠的背景存在。换句话说,在这些研究中,国家既没有独立的政治利益和政治能量,也不能改变政治利益的具体结构,也不是独立的社会科学变量。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福利国家的发展和欧美的政治经济危机催生了新的理论潮流。首先是新马克思主义阵营对国家的重新认识。普朗茨和许多后来的学者率先提出,国家并不总是阶级统治的简单被动的机器。1969-1970年间,米利班德和普兰查斯两位马克思主义者在《新左派评论》中也就国家在资产阶级社会中的作用展开了激烈的争论,产生了广泛的影响。[3]后来,杰索普综合了这场争论,提出国家作为一套系统不是铁板一块的,它的组织形式和功能不是预先给定的,而是在具体的阶级间政治斗争中不断重构的。由于历史和社会的偶然因素,国家权力反映了复杂的社会关系和阶级关系,因此它并不总是代表资产阶级,也不能总是维护资产阶级的霸权。在这个过程中,国家建立了自己的体制结构和各种社会基础,从而获得了相对的自主权和独立于经济领域和民间社会的地位。[4]虽然马克思主义学者在这次关于国家的讨论中避免了决定论和还原论的弊端,但他们也指出,阶级斗争不是独立于国家,而是改造国家,但这一原则仍然与马克思主义的传统问题联系在一起,并没有激发高质量的实证研究。

另一方面,一些从事比较历史研究的学者似乎对同一问题进行了深入的讨论。1985年,斯科特波尔等学者在《复兴国家》一书中提出,以往的思想,无论是多元主义、结构功能主义还是新马克思主义,都是以社会为中心讨论政治权力,这在很大程度上低估了国家的自主性和能力。因此,他们主张转变研究范式,转而以国家为中心进行分析。[5]国家的自主权来源于其独立的行政资源、信息渠道和治国专业知识。因此,国家并不总是代表领导阶级的直接利益,而是维护总体政治秩序,促进经济发展。另一方面,国家的结构和制度将反过来塑造社会,影响政治集体行动的形式、政治团体的形成和政治问题的具体话语。蒂莉在本书中呼应了这一观点,然后详细研究了现代欧洲国家的崛起、社会运动的形式、民主制度的起源和发展等问题,并进一步解释了国家形成关键时期的结构性因素(如资本密集型或强制力密集型),以及由此产生的政治、经济和军事制度如何长期影响社会,如何塑造国家与社会的互动模式。[6]早些时候,迈克尔·曼还具体分析了民族自治的起源、机制及其对社会的影响。他的观点在某些方面更加深入和精确。他不仅指出国家的自治既依赖于专制权力,也依赖于基础设施权力,而且提出了国家建立的基本制度权力如何在社会中耗散以及国家和社会如何相互加强的历史运动。基于这个原因,“一个国家强大的社会比一个国家力量薄弱的社会具有更强的生存能力。”马克思主义者和比较历史学者对国家的相对自主性达成了共识,尽管他们对国家的性质有不同的理解。这种理论转向是否足以构成研究范式的转换当然是见仁见智,但有两点对后续的实证研究有深远的影响:一是国家可以以其不同于其他社会组织的资源、利益、制度构成一个独立的领域,是一个需要打开的黑箱;此外,国家作为一个独立变量,进一步塑造了社会和政治进程的各个方面。这两点对中国学者和读者来说似乎不言而喻,但对于议会民主中的社会科学家来说,这确实是一个非常近期的学术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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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的作者理查德·拉赫曼与这两种学术传统有着深厚的渊源。20世纪70年代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当时,激进的学生运动在20世纪60年代达到顶峰后已经消退,但马克思主义仍然是学术界,特别是社会学的重要思想资源。拉赫曼早年曾多次提到自己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也通读了安德森、沃勒斯坦、普兰查斯和米尔斯的著作,后面会提到。时至今日,他仍钦佩马克思著名的历史评论《路易·波拿巴的雾月18》。其中,专制君主利用各种精英与社会阶层的僵持来建立权力,极大地刺激了他对国家与精英理论的反思。后来,在哈佛社会学系攻读博士的经历进一步拓展了他的视野,史考契伯、帕吉特等历史比较研究学者也以言传身教,促使他寻求不同的理论路径,形成自己独特的精英斗争视角。他的前两本书[8]主要围绕蒂莉说的第一个问题,即资本主义是如何在现代西欧兴起的;这本书和他目前关于美国霸权衰落的写作更关注第二个问题,回归国家本身。

二、什么是国家?

说到国家这个宏大命题,我们又不得不面对定义的问题。当然,定义本身不能也不需要涵盖一切,只是服务于理论发展和经验安排。

韦伯首先将国家定义为“在特定领土上对合法使用暴力拥有垄断权力的组织”[9]。而蒂莉则进一步认为,国家是“一个具有强制力的组织,它不同于(底层)家族和宗族组织,在某些方面对一个实体领土内的所有其他组织具有支配权力”。[10]但是,韦伯和蒂莉定义的国家显然不能排除历史上的许多政治组织形式,包括拉克曼在第一章中所涵盖的前现代政治组织形式,如城邦、帝国和封建主义。这本书所致力的是16世纪开始从西欧崛起的“现代国家”。现代国家崛起后,权力的触角几乎延伸到经济政治的各个方面,社会按照新的逻辑进行重组。从最表面的制度安排来看,现代国家可以概括为以下特征:

1.资源和权力高度集中,国家中心能调用的资源和强制力远远超过历史上的政治组织,直接从中间代理人以外的个人手中攫取资源;

2.有一系列的职能分化体系和相应的人员配备,通常是通过现代官僚组织起来的;

3.垄断强制力,有依靠征兵制度,由国家财政供给的常备军;

4.在特定领域行使主权,垄断立法、司法和其他形式的规则制定和执行的权力,并以武力垄断为后盾。

当然,“现代国家”也可以从功能、制度、结构等不同层面进行分析,不同国家理论的侧重点自然不同。如上所述,马克思主义者将国家视为统治的工具,显然将其分析集中在功能层面,因此普兰查斯批评了米利班德等人的“功能主义”倾向。然而,在历史比较的实证研究中,斯科切博等人实际上将国家理解为一系列历史语境中的特定系统/组织。这无疑是在用韦伯来解决马克思的毒瘤,但对制度的关注导致了斯科切博陷入太多的历史细节,所以她始终没有脱离事后支离破碎的局部解释,在理论上也没有取得足够的成就。[11]蒂利对国家在具体运作过程中的认识也是系统化的,但他却能够逃离历史研究,建立起相对完整的国家形成一般理论。此外,斯科罗·内克和卡彭特[12]等学者进一步关注了国家内部的官僚主义,走了一条更韦伯式的道路,似乎对其他政治行为者关注不够。

相比之下,拉克曼对现代国家的特征做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补充,即5)只有原始的独立精英进入国家,将自己控制的制度资源带入国家,国家才能扩大权力,成为现代社会的利维坦,取代其他社会中间组织。这样,现代国家之外几乎没有独立的精英群体,也没有独立的权力中心来挑战国家的权威。结果,国家能够深入社会并向外扩张,而古代帝国和城邦则逐渐被迫重组为新形式的现代国家。在这个过程中,前现代社会的旧精英们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精英要么被淘汰,要么通过与其他精英的政治妥协进入国家,要么被收买或阉割为附庸。精英斗争的具体结构将极大地塑造国家的能力、制度和内部权力关系,也塑造国家与社会的关系,包括国家的自治和精英与国家内部其他社会阶层的关系。尽管如此,精英进入国家后,并不意味着精英斗争的结束。精英可能放弃制度资源,但也可能获得新的制度资源;旧的精英可能会被淘汰,但新的精英总是在成长。因此,现代国家仍然面临分裂和崩溃的危险。这只是现代社会的系统性风险之一,也是灾难、战争和动荡的根源之一,尤其是对不发达国家而言。

拉赫曼对现代国家的理解是结构性的视角。国家不仅是职能的组合,也不限于特定的制度和组织;首先,国家是一个领域,一个权力斗争和整合的领域。关键因素始终是国内精英关系的结构——也就是说,是只有一个精英统治局面,还是两个或更多精英处于联合或斗争状态。这种结构极大地制约了国家的实力和自主权。而国家的具体职能和制度永远是第二位的,很大程度上是由精英结构决定的。所有这些对国家的透视不仅是对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重大修正,而且避免了历史研究中历史事实的纠缠,使不同的国家形式在跨国和跨时维度上清晰可操作,也可以深入分析国家在塑造民族和公民、促进经济发展、构建民主制度和现代福利制度方面的政治逻辑。这就是拉克曼希望通过这本书展示的方法。

第三,精英斗争理论

在探索如何从这种结构性精英视角研究国家之前,让我们回顾一下拉克曼的精英斗争理论,考察一下他的理论渊源。

首先,拉克曼始终认为,精英——而不是马克思眼中的无产阶级,甚至是中产阶级、职业团体或职业官僚——是推动历史的主要代理人。所谓“一种精英”,在他看来,“是一个统治者群体,占据着一个独特的组织,具有从非精英社会群体中开采资源的能力”(Lachmann 1990:401;2000:9)。如果统治者阶层中的一些个人或团体在这个组织的运作中起到了关键作用,或者可以随时创建自己的独立组织,那么他们就可以被视为这个精英阶层的一部分。相反,如果他们依附于其他精英的组织,或者在剥削低层资源的过程中被其他精英排斥或边缘化,他们就不能也不会再是独立的精英。所谓“精英斗争”,就是精英试图攫取敌对精英的组织,并为自己所用的过程。在这本书的第二章,拉赫曼详细描述了中世纪各种精英是如何在不同地区作战的。其中最重要的旧精英包括拥有各级土地的贵族、高级教会神职人员、新城市贵族和专制君主等。他们拥有独立的资源攫取系统。而资产阶级则是一个或者几个比较新的精英。他们生长在旧精英斗争的夹缝中,并不是现代西欧国家形成的主角。[13]比如当代美国的工业精英和金融精英也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两种不同的精英。20世纪80年代以来他们继续对峙,后者最终全面获胜,很大程度上导致了空美国工业的集中化和2008年的金融危机。[14]其他作者对精英也有类似的定义。比如佩奇以四个拉美国家为例,说明咖啡种植行业的精英和后加工行业的精英大概是两种互相争斗的精英。[15]

拉赫曼的精英观不仅与传统的马克思主义阶级观有关,而且有很大的修正。有些精英可以说是所谓“统治阶级”的一部分(这自然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资产阶级),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往往是阶级的一部分。比如上面说的工业精英和金融精英都是资产阶级,但往往是两种互相敌对的精英。马的理论框架认为,统治阶级永远是铁板一块,而政治斗争和历史演变一般是在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之间展开的。相比之下,拉赫曼指出,统治阶级内部的斗争,即不同精英之间的持续斗争,是政治斗争的主要戏剧。只有在精英斗争打开了结构性的权力缺口,提供了非常规的政治机会之后,其他被统治阶级才走上历史舞台,这主要是通过与某些精英结盟来实现的。另一方面,精英的统治依赖于一定的生产关系,但在很多情况下,精英本身的实力和他们所控制的组织反过来决定了生产关系的具体形式,相对独立于生产力的变化。[16]因此,历史上精英关系和阶级关系是交织在一起的,但精英关系往往支配阶级关系,而不是相反。

也许最发人深省的是,拉赫曼指出,精英关系的结构比其具体形式和历史内容更重要。简而言之,一旦最后一轮精英斗争消除了精英之间的分裂模式,允许一个阶层的精英壮大,他们就摆脱了敌对精英的约束和威胁,迅速成长,甚至足以挑起不同的利益集团相互斗争[17],加倍剥削其他社会阶层,恢复压迫性的社会关系和生产关系。如果精英斗争继续,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精英继续对抗,精英之间的内耗必然会增加。斗争各方应暂时放松和剥削其他阶级,开辟政治机会,向下或向外寻找盟友,防止自己在政治军事斗争中在后院起火。比如第二章,拉克曼比较了英法两国近代国家的形成时期。英国就是所谓的“横向专制主义”——天主教会的精英力量被排除在英国之外后,教会的权力和财产被英国国王和当地世俗地主攫取,形成了双重精英结构,于是双方长期互相牵制,形成了相对温和的社会生产关系;而法国则是“垂直专制主义”——专制君主成功地采用了税包、卖官衔的制度来控制国内其他精英,挑起他们互相争斗,争夺有限的官位和税源,从而大大强化了王权,进一步强化了底层的剥夺和压迫,最终引发了比英国更激烈的革命。这样,任何精英的政治权力都是相对的,始终取决于他们所处的精英关系的宏观结构。

如上所述,从思想谱系来看,拉赫曼的理论吸收了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以来马克思主义与历史比较研究的新因素,但就“精英斗争”的核心研究范式而言,也有特定的社会学思想资源。意大利学者莫斯卡和帕累托尖锐地指出,统治阶级的命运取决于他们自己。[18]但是,他们都缺乏系统的精英理论,没有研究精英权力的来源。此外,米尔斯的精英研究也影响了20世纪后美国社会学的一代人。在未来将成为社会学经典的《权力精英》中,米尔斯区分了美国的政治、军事和经济精英,从而第一次明确指出了不同精英的组织基础。他还提出精英如何通过建立制度渠道来吸引低层盟友,从而增强自身实力。[19]显然,拉克曼将这些零碎的解释融入了他的精英斗争理论。在过去的30年里,新自由主义的兴起导致了美国政治和社会各界精英研究的迅速衰落。有一些有趣的讨论,但“网络研究”的框架从未逃脱。拉赫曼的理论可谓自成体系。此外,一些学者,如Higley,强调精英视角,但缺乏长远的历史视角,局限于民主化。[20]

四、精英斗争与国家理论:利弊

这本书是从精英斗争的角度审视国家的演练,包括国家的起源(第二章)、国家与公民的关系(第三章)、国家与经济发展(第四章)、民主与社会福利制度(第五章)、国家崩溃的例子(第六章)、国家作为一种政治制度的未来走向(第七章)等等。总的来说,这个模型是一个比较简单的理论核心,但是它有相当大的张力和解释力,虽然有很多固有的局限性。拉克曼在这本书的每一章都提供了详细的文献综述,并指出了现有文献无法解决,而精英斗争理论可以更好切入的研究问题,比如特定的国家政治经济制度为什么会在某个历史点发生变化,是哪些政治行为者推动的?这些主体在什么样的结构性约束或机遇下采取政治行动,采取了什么样的动机和利益?为什么国家体系会有如此显著的差异?而新的国家权力结构、制度和政策最终形成,甚至国家与社会关系的变化,新的社会阶级和阶层的兴起,是行动者理性算计的结果,还是斗争的意外后果?

相比之下,20世纪80年代以来流行的历史制度主义[21]比静态比较国家和制度差异的时间更长,但它总是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即在强调“路径依赖”的同时,不能很好地解释历时性的制度变迁,只能求助于对“批判的六月”和外部冲击的解释,因此不足以理解现代国家的起源、发展甚至崩溃。然而,蒂莉等人的比较研究考虑到了制度和结构,更加成熟,也探索了历史的突变问题。然而,像历史制度主义一样,它缺乏对特定政治行为者的关心,特别是他们的动机、利益和结构性约束。另一方面,在美国政界占主导地位的理性选择制度理论[22]更注重主体的利益和理性选择,而国家作为一套复杂的制度和结构,此时被简化为一套激励机制,理性的政治参与者只是面对这些激励机制进行计算和选择。另外,如前所述,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往往具有很强的初始假设性(如国家是资本主义阶级统治的工具),对阶级关系和政治斗争具体过程的理解相对简单,容易陷入各种本质主义。

相比之下,精英斗争理论首先是一种善于应对变化的理论。无论是国家之间的差异还是历时性的制度变迁,都可以用精英关系和密切相关的阶级关系的不断变化来解释。例如,在比较现代国家形成的不同路径、国家在促进经济发展方面的成败、民主政治和社会福利制度的国家特征时,拉克曼指出,精英关系的结构差异是最本质的关键因素,精英结构的调整是在关键点上对外部冲击和内部突变都起作用的具体机制。而“制度”的细节只是一个中间变量,并不存在某些历史制度主义者所想象的巨大惯性。一旦精英结构面临重组,制度变迁随之而来。此外,拉赫曼的理论也为政治过程中的行为者保留了足够的空空间。各类精英如何审时度势,不断参与政治斗争或做出妥协,为什么要进入国家,或者逐渐承认群众的民权、政权和社会权力[23],这也是他理论的重点。然而,与理性选择理论不同,拉克曼更关心精英的理性行为如何受到结构性因素的制约,最终构建的制度或政治模式往往是他们相互斗争后意想不到的结果。其实理性选择理论大多只有单一的逻辑,缺乏必要的历史感,所以在解释多样性和历史时机为什么是这样的问题上不如精英斗争理论。最后,正如本文多次提到的那样,拉赫曼的理论对马克思主义理论也有许多重要的发展,如从阶级斗争到精英斗争的转变,从精英的同质性到多元化,从历史决定论到对偶然政治过程的承认等。

精英斗争理论虽然是打开国家黑箱的理论工具,但其固有的局限性不得不在这里提出。首先,在现代政治日益走向大众政治和福利国家的时代,所谓的“统治者”并不能具体指,而“大众”的权力通过民主化等制度安排不断强化,精英之间、精英与其他社会群体之间的关系更加多元化。另一方面,由于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越来越复杂,我们很难用拉克曼的“组织”标准来识别精英群体,划分不同的精英。事实上,他本人在实证研究中并没有详细说明定义和识别的过程,而且他经常含糊不清,因此很容易陷入一种同义反复。此外,政治经济全球化和国际社会运动的兴起也使得以单一主权国家为单位分析精英结构和阶级关系变得非常局促。

其次,精英理论仍然是中档理论[25]。关注具体的精英政治斗争确实带来了历史的不确定性,可以容纳多样性,但并不意味着要放弃那些传统的宏观变量,比如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变化、技术进步、文化变迁等。最终还是要回答,到底是哪些宏观变量,以何种方式改变了精英结构,从而决定了国力的强弱和国家制度的具体形式。这是中层理论的一个内在问题:一方面找出了具体的机制,避免了宏观理论的决定论,叙述的逻辑链条更紧密,但另一方面要结合宏观理论已有的研究成果。这类似于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社会学中流行的“网络”研究。但网络毕竟只是传统变量的一个扭结点,社会学家还是需要专门研究网络上不断流动的权力、资本、身份。当我们用精英斗争理论来打开国家具体政治进程的黑箱时,最终会回归到这些传统的变量,与现有的宏观理论寻求相互帮助。

最后,“文化”在拉赫曼的民族研究中处于从属地位。在他看来,文化、宗教和意识形态是建立政治联盟的工具之一,它们通过建立和维持政治联盟的过程来表达:“文化和意识形态在寻找盟友和维护共同利益方面比简单的理性计算更可靠和迅速...政治盟友用文化和信仰表达彼此。他们把自己的生命、家庭、宗族、政党或政府的未来押在这个政治联盟上……文化是一套建立共同利益的既定思想和做法,用来防止政治盟友相互背叛,鼓励政治盟友为共同事业投入人力和物质资本”(Lachmann 2000: 237-8)。同样,在本书的第二章,拉克曼也批评了韦伯的文化论证。在他看来,新教的追随者不是单纯受教义的启发,而是完全受文化力量的影响。他们通常只是试图做出姿态,在政治上与旧天主教精英和教廷决裂。[26]这种对待文化的方式显然过于粗暴。事实上,国家在政治、制度和政策上与文化因素深深交织在一起。如本书所涵盖的“民族主义”,战后的“发展主义”,以及最近的“新自由主义”,都不是国内精英可以轻易操纵的意识形态工具。相反,这些思想深刻地塑造了精英对政治利益和价值观的认知,也影响了国家制度的形成。

自20世纪80年代社会科学的“文化转向”以来,一些北美政治学者采用了“话语制度主义”[27]或“建设性直觉主义”[28]的方法来研究国家的具体政治进程、制度建设和政策制定,充分重视话语、思想和文化的独立作用。其中,最杰出、最细致的历史研究著作包括霍尔关于凯恩斯主义如何在各国转化为政策的研究[29],格尔斯基关于新教伦理如何发展了“管制”(纪律)这一政治技术的讨论,这反过来又影响了西欧现代国家的形成[30],施密特关于当代欧洲国内政治话语如何导致政策分化的讨论[31],多宾关于各国政治文化如何塑造各自铁路产业政策的研究[32]。这些作品中的许多作品也涉及到精英、思想和制度是如何相互作用的,这与拉克曼的观点形成了有益的对比。

动词 (verb的缩写)精英、国家与当代中国

当然,无论是拉赫曼的书,还是文中提到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基于西方近代史和东方国家(如日本)的有限历史。如果放在中国的语境来看,这些理论会立即引发一系列问题,比如中国在什么时候建立了一个类似于西欧理想型的国家,什么时候“唐宋时期”主要精英被国家驯服,中央集权的官僚体制得到初步完善的历史时刻,什么时候辛亥革命后建立了一个名义上的现代主权国家,或者是1949年后共产党统一中国,进一步完成国家建设任务之后。这是一个有争议的理论论证,拉克曼的专著并不能给出相关的实证建议,但他提供的各种理论资源可以有效地把我们引入权力的黑箱,带领我们研究一些力所能及的当代和历史问题。目前,国内许多政治学研究进入行政和政策层面的速度过快,成果往往有限。有必要回到“中层理论”,探索国家内部的权力结构、精英与其他社会阶层的关系,探索主要政治行为者在制度建设和政策形成过程中如何互动。

但在目前中国政治秩序还在演变,新旧政治资源重叠的情况下,研究者如何识别不同的精英,进而描述精英关系的结构?一方面,中国的情况与许多前社会主义国家相似。党内不同派系往往控制着不同的国家部门和垂直资源体系,很大程度上是不同的精英,也可以用精英斗争理论来分析。这同样适用于社会主义中国前三十年的历史和当前的政治变革。在美国学术界,萨基里尼、伊尔、施赖弗和特里斯曼等学者考察了东欧和俄罗斯转型前后精英结构的变化,以及转型过程中精英与其他社会阶层的互动[33]。唐佐、安德鲁·内森、李成、约瑟夫·菲史密斯、维克多·施、巴里·诺顿等。,对中国党内精英的研究也很丰富,虽然他们的许多作品停留在实践层面。如果我们能够将这些实证研究与拉赫曼更系统的精英与国家理论相互借鉴,或许可以为中国政治学的研究开辟新思路。

另一方面,中国过去30年的市场改革培养了基于私营经济部门的新精英。虽然国家以各种政治、经济方式羁绊这些新精英,企图让他们进入国家权力体系[34],但这两者未来会如何互动,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后果,似乎不好说。此外,国有经济部门经历了上世纪末的“抓大放小”政策和SASAC执政时期的兼并调整后,实际控制权出乎意料地大大增强。这使得国有企业的管理层极有可能或已经成为一种新型精英,与其他国家的精英竞争[35]。这些精英群体之间的互动无疑是探索中国未来政治走向的重要变量之一。

综上所述,拉赫曼的《国家与权力》是对现代国家研究不同领域的相对完整的总结。他批判性地综合了丰富的理论资源,适合作为政治学、政治社会学和国家理论的中高级教材使用。同时,拉赫曼独特的精英斗争理论也是国学研究的重要视角之一。在每一章的后半部分,他为国家权力结构的分析提供了一个极好的实证例子,这有助于我们观察和解释中国和其他国家的政治进程是如何发展的,政治制度是如何变化的,政策是如何演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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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1]查尔斯·蒂利,“作为有组织犯罪的战争制造和国家制造”,载于《把国家带回来》,编辑。P.B. Evans,D. Rueschemeyer和T. Skocpol(剑桥:剑桥大学出版社,1985)。

[2] R. Lachmann,《国家与权力》(英国剑桥:政治,2010年),第26-36页。

[3]见马丁·卡诺伊,《国家与政治理论》,第11卷(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新泽西州普林斯顿,1984),页104-107。

[4]鲍勃·杰索普,《资本主义国家:马克思主义理论和方法》(马丁·罗伯逊牛津,1982)。

[5]彼得·埃文斯、迪特里希·鲁什迈尔和塞达·斯科波尔,《把国家带回来》(剑桥:剑桥大学出版社,1985年)。中文译本由三联书店于2009年出版。

[6]查尔斯·蒂利,《胁迫、资本和欧洲国家,公元990-1990年》(剑桥:剑桥,巴兹尔·布莱克威尔,1990年)。;查尔斯·蒂利和伍德,《社会运动,1768-2008》(密歇根:范例出版社,2009年);查尔斯·蒂利,《民主》(剑桥,马萨诸塞州:剑桥大学出版社,2007年)。

[7]它首先发表在《欧洲社会学档案》,第25卷,1984年,第185-213页,然后被列入迈克尔·曼的《国家的自治权力:其起源、机制和结果》,载于《国家:批判概念》,第二版。约翰·霍尔(伦敦:路特雷奇出版社,1994)。

[8] R. Lachmann,《从庄园到市场:1536-1640年英国的结构变化》(威斯康辛大学出版社,1987年)。;《不顾自身的资本家:早期现代欧洲的精英冲突和经济转型》(纽约:牛津大学出版社,2000年)。

[9]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解释社会学大纲》(伯克利:加州大学出版社,[1922]1978),第54页

[10]蒂利(1990)第1-2页。

[11]见卡诺伊对斯科普尔的批评(1984),第220页

[12]斯蒂芬·斯科罗内克,《建立一个新的美国国家:国家行政能力的扩展,1877-1920》(剑桥;纽约:剑桥大学出版社,1982)。;丹尼尔·卡彭特,《官僚自治的形成:行政机构中的声誉、网络和政策创新,1862-1928》(新泽西州普林斯顿: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2001年)。

[13]这是拉赫曼(2000)的主要观点。另见本书第二章。

[14]这是拉克曼新书的核心点。

[15]杰弗里·佩吉,《咖啡与权力:中美洲的革命和民主的兴起》(马萨诸塞州剑桥。:哈佛大学出版社,1997年)。

[16]见拉赫曼(2000),第1章。

[17]曼(1994)也提到了这一点。

[18]加埃塔诺·莫斯卡,《统治阶级》(纽约:麦格劳·希尔,[1896]1939)。;维尔弗雷多·帕累托,《精英阶层的兴衰:理论社会学的应用》(纽约托托瓦:贝德明斯特出版社,[1901]1968)。

[19] C .赖特·米尔斯,《权力精英》(纽约:牛津大学出版社,1959年)。另见理查德·拉赫曼,“没有阶级斗争的阶级形成:向资本主义过渡的精英冲突理论”,《美国社会评论》(1990): 399-401。对这三位学者更详细的评价。

[20]迈克尔·伯顿和约翰·希利,“精英定居点”,同上(1987年)。;约翰·希利和理查德·冈瑟,《拉丁美洲和南欧的精英和民主巩固》(剑桥,马萨诸塞州:剑桥大学出版社,1991年)。

[21]例如,svenstein mo,Kathleen the len,and frank longstreth,eds .,结构政治:比较分析中的历史制度主义(剑桥,麻省:剑桥大学出版社,1992)。詹姆斯·马奥尼和凯瑟琳·安·泽伦合编。《解释制度变迁:模糊、代理和权力》(剑桥,麻省:剑桥大学出版社,剑桥,2010)。

[22]最经典的文献是道格拉斯·c·诺斯和罗伯特·保罗·托马斯的《西方世界的崛起:一部新的经济史》(剑桥,麻州:剑桥大学出版社,1976年)。

[23]关于对公民身份的这种理解,见t.h .马歇尔的《公民身份和社会阶层:和其他论文》(剑桥:剑桥大学出版社,1950年)。

[24]见本书第2章(拉赫曼,2010年)。

[25]这是社会学家默顿提出的一个概念,意思是大理论与地方史之间的研究。

[26]见本书第26-30页。

[27]维维安·施密特,“话语制度主义:思想和话语的解释力”,安奴。Polit牧师。Sci。11(2008).;“通过让国家再次回归而将政治回归政治经济”,《世界政治》61,第3期(2009): 516-46。

[28]科林·海,“建构主义制度主义”,载于《牛津政治制度手册》,第一版。R·A·W·罗斯、宾得和洛克曼(牛津:牛津大学出版社,2006)。

[29]彼得·霍尔,编辑。《经济思想的政治力量:跨越国家的凯恩斯主义》(普林斯顿:普林斯顿: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89)。

[30]菲利普·格尔斯基,《学科革命:早期现代欧洲的加尔文主义和国家的崛起》(芝加哥:芝加哥大学出版社,2003年)。

[31]维维安·安·施密特,《欧洲资本主义的未来》(牛津;纽约:牛津大学出版社,2002)。

[32]弗兰克·多宾,《锻造产业政策:铁路时代的美国、英国和法国》(英国剑桥;美国纽约:剑桥大学出版社,1994)。

[33]吉尔·埃亚尔、伊万·塞利尼和埃莉诺·汤斯利,《没有资本家的资本主义:后共产主义中欧的阶级形成和精英斗争》(伦敦;纽约:维索,1998)。;吉尔·埃亚尔,《后共产主义精英的起源:从布拉格之春到捷克斯洛伐克的解体》,《矛盾》(明尼阿波利斯:明尼苏达大学出版社,2003年)。;安德鲁·施莱弗和丹尼尔·特雷斯曼,《没有地图:俄国的政治策略和经济改革》(麻省剑桥。: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2000)。

[34]布鲁斯·j·迪克森,《中国的红色资本家:政党、私营企业家和政治变革的前景》,剑桥现代中国系列(英国剑桥;纽约:剑桥大学出版社,2003)。

[35]埃里卡·唐斯,“中国政治中的商业利益集团:石油公司的案例”,载于《中国不断变化的政治格局:民主的前景》,第二版。李成(华盛顿特区:布鲁金斯学会出版社,2008)。;基尔德埃里克Br?《中国政治与商业集团的形成:党在控制?》,《中国季刊》211年第1期(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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