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南方周末字体版权范围内的字体,作为使用汉字最大量的国家,我们可用的汉字字库只有421种,而日本有2973种。(何籽/图)
50岁的残疾农民崔显仁从2004年起在街头卖艺乞讨,他的手艺是写自创的粉笔字,渐渐地每个月也能有七八百块的收入。通过微博上网友拍的照片,2011年10月,方正字库的职员在青岛街头找到他,付给他5万元,请他写出1000个汉字——这种风格方正字库的人从没见过。
方正字库先把这1000个字做成电脑字型,再设计出另外5763个汉字——6763个汉字,是中国国家标准简体中文字符集(GB 2312-80)收录的所有常用汉字。然后他们将向市场推出一款新的字型库,名叫“方正显仁简体”。
消息传出,很多网友的第一反应是:字体也能赚钱啊。
这个反应的背景是另一个惊呼:字体也有版权啊——此前方正对字体版权的几单官司,也让很多人认为是“利欲熏心”。
并不是字体行业利欲熏心,而是这个行业已经大规模萎缩,几乎很少字体设计师能以本行为生。
2012年4月23日,距国家版权局就《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修改草案)》公开向社会征询意见结束仅余一周,中国中文信息学会与字库公司发起了行业维权。呼吁从两个途径实现对字体设计的法律保护:在著作权法中明确字体设计属于美术作品;明确字库属于计算机软件。
图为残疾农民崔显仁在街头地上写字,这一字体被方正买下,取名“方正显仁简体”。在中国字体行业萎缩、大量字体设计师转行的今天,这的确算一个大新闻,而上一个类似的“大新闻”,被买下的是徐静蕾的“静蕾体”。(CFP/图)
“巴”字不能保护
2007年,方正员工玩美国暴雪公司的著名游戏《魔兽世界》中文版,发现游戏中大量使用方正北魏楷书、方正剪纸、方正细黑等五款字体,但并没有获得相关授权。方正起诉暴雪及相关中国公司侵犯字库著作权,时称“中美IT知识产权第一案”。
法院一审判决承认,五款字库中的字型属于受著作权法保护的美术作品,被告侵犯了方正字库的复制权、发行权和获得报酬权,判决暴雪等公司赔偿方正经济损失人民币140万元及诉讼合理支出。但判决不承认字库属于程序软件,也就是说字库不能依据《计算机软件保护条例》维护权利。这宗“第一案”至今仍在二审,双方争议主要集中在赔偿金额。
字体作为美术作品进行保护,还是作为计算机软件进行保护,有多大区别?
2008年,方正字库发现宝洁公司在洗发水瓶上用了“方正粗倩简体”当中的两个字:“飘柔”,没付一分钱。方正告上法庭,向宝洁索赔50万元,2011年二审判决,方正输了。此案一审判决理由是:方正倩体字库符合著作权法规定的美术作品的要求,可以进行整体性保护;但字库中的单字不能作为美术作品给予权利保护。二审判决则避开了单字是否是美术作品的问题,认为宝洁公司得到了方正的“默示许可”。
方正字库业务部副总经理黄学钧用“混乱”二字形容字体行业面对的法律现状。各类字体侵权官司的判决没有一致的逻辑,甚至矛盾。
单字、字库和字库软件分别对应的是美术作品、数据库、计算机程序,三者之间的关系是:单字由字体设计师逐个绘制,绘制的过程是作品的创作;字库是将绘制好的单字转换成计算机代码、数据文件形式的集合物;字库软件是一组指令代码,供用户在计算机上显示、调用字库及单字。使用字库软件在计算机上调用和显示单字,是对作品的接触和利用。
也就是说,一套字库汇集了两种专业人员的劳动——字体设计师的美术创作和计算机程序员的程序编写。
如果不作为美术创作得到保护,字型创作者的权利无法得到保障,就没有设计师愿意去创造字体;如果不作为计算机程序得到保护,程序员的劳动得不到应有的权利保护,没有人愿意把设计师的字体开发成可以被广泛应用的软件。
因此“飘柔”判决让整个字体行业心头一凉,不少字体企业悲观地认为这会助长本已严重的字库盗用风气,甚至哀叹“字体设计已死”。
就在“飘柔”侵权案败诉的同年,另一家字库企业汉仪公司在南京起诉昆山和上海的两家公司,后者的童床商标“笑巴喜”未经授权使用了“汉仪秀英体”字库中的这三个字。判决结果是“笑”和“喜”两个单字作为美术作品受到著作权保护,“巴”字算不上作品;被告应停止在注册商标中使用这两个字,赔偿汉仪公司2.8万元。
日本许多公司每年都会举办字体设计大赛,奖金优厚。图为“石井赏国际字体大赛”部分参赛和获奖作品(CFP/图)
一字十四美金一字几毛人民币
平面设计师应永会是字体行业中的“个体户”。2011年7月23日,在甬温线动车追尾事故发生26小时之后的官方新闻发布会上,铁道部新闻发言人王勇平一句“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迅速成为网络流行语。5天后,应永会在这句话前加上“最高指示”四字,设计成“文革”时期大字报的字体供网友免费下载。这些字体很快受到网友们的追捧,有人建议将它们做成T恤衫,一家杂志社甚至邀请应永会去做签约原创设计师。
“字体有自己的性格和表情。”应永会说。“文革”时期大字报、语录最常用的字体是“姚体”的一种变体。“姚体”是原中华书局聚珍部主任姚竹天于民国时期设计的。“姚体”结合了黑体的刚劲、扁平和宋体的规整、简洁,显得粗壮、有力,迎合了“喊口号”的需求。
2005年,应永会在网上看到日本字库公司“欣喜堂”在做他喜欢的中国古典汉字字型,激发了他的兴趣,开始研究为字体造型。
日文字体的丰富和优秀,在中国字体行业和平面设计行业无人不知。日本工业标准(JIS)日文字符集当中的常用日文汉字超过6300个(“第一水准”、“第二水准”),几乎与GB 2312-80的常用汉字相当。但至今中国汉字字库只有421款,日本的字库则有2973款。
1987年,上海印刷技术研究所25岁的活字设计师陆华平以一款百余字的隶书字体参加日本森泽字体公司的字体设计大赛,获得一等奖,至今在国内后无来者。300万日元奖金因为史无前例,让陆华平所在单位一时犯难,临时决议分配方案,陆华平分得约100万日元。
森泽公司随即请陆华平做完整套字库。在1988-1989年,陆华平为森泽绘制了八千多个日文汉字,这套字体被命名为“陆隶”,森泽支付的作者报酬是每字14美金。
1990年代是中国字体设计的黄金年代,由于排版技术换代,计算机字库的市场需求量很大。国内字库厂商大大小小几十家,较知名的有方正、汉仪、华文、华光、中易、四通、长城等。不同的字库厂商有不同的排版系统,比如方正的报纸排版系统、中国印刷科学技术研究所的图书排版系统。受技术水平所限,各家系统无法兼容,于是都积极开发自己的字库。汉字字库从不到100款发展到130款。
随着字库兼容问题得到解决,字库设计程序被破解,盗版也不期而至。2003年,方正“兰亭字库”首次通过法律打击盗版。在此之前,盗版其实已经在字体行业屡见不鲜,不过小的字库公司一般选择忍气吞声。
盗版挤占了字体行业的生存空间,字库厂商从几十家减少到几家,真正具有生产规模的只有方正和汉仪。汉仪公司成立于1993年,1995年推出第一批56款中文字库,成为当时亚洲最大的汉字字库公司。2002年汉仪公司的字库达到130款,但从2002年至2010年,汉仪却没有一款新字库上市。近十年中,几乎没有客户主动向汉仪支付字库的使用费。
2001年,香港设计家廖洁连在上海采访陆华平,陆感叹字体设计不值几毛钱,不能谋生。“没钱赚谁会进来做?”如今陆华平已彻底离开字体设计行业。
香港“九龙皇帝”在街头涂鸦的字体,已经成为香港文化的一部分。图片来自网络,请作者与本报联系,以付薄酬。
每一个字都是人做的
“没有人教育公众,字体设计也是知识产权,应该受到保护。”黄学钧说,“人们一方面希望设计师设计出更多字体丰富生活,装点城市,一方面却不愿为设计埋单。而在国外,买字体早已是非常普遍的观念。”
眼下方正字库官方微博的置顶帖是一段约10分钟的视频,以粗倩简体“飘柔”二字为例详细介绍了一款字体的设计生产流程。
“字体是活字,6763个汉字,都需要一个一个做。”方正字库首席字体设计师朱志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出版行业使用的GBK标准字库,更是有21003个汉字。日本知名字体设计师铃木功和他的两名助手设计、开发的一套明朝字体“AXIS”,耗时十年。
平面设计师广煜受邀为方正设计一款“基础像素体”。他用PhotoShop软件绘制出607个汉字,这些汉字包含了几乎所有的偏旁部首和笔画部件。方正的员工在这607个字的基础上完成余下的六千多个字,再交给广煜审看修正,如此往复数轮。
广煜也设计过英文字体。26个英文字母的大小写加上数字、符号,总数不超过100。汉字字体设计的工作量比英文大多了,“比如两个同为‘马’字旁的汉字,根据另一半的结构繁简,‘马’的高矮胖瘦也会不同,要逐个绘制;‘国字框’里边是玉、口还是木,外框的大小也不一样。”
所有电脑活字设计完,需要进行字体编码,一个编码对应一个汉字。再将编码汉字转换成矢量字,保证字体自由缩放而不变形模糊。这个过程又要花去一年时间,最终形成字库软件。方正的“基础像素体”从广煜动手设计至今已有三年,仍未发布。
字体一旦发布,广煜作为设计师除了拥有署名权,在30年内他将从这款字体的销售、维权诉讼所获利润中分得10%。“方正显仁简体”则是发布后50年内的所有销售利润全归崔显仁。方正希望利用这件事的知名度,让更多公众认识到字体设计的价值,认识到创作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生活、命运,但这一切全赖创作者的权利得到充分保护。
作为中国目前规模最大的字库企业,方正字库的主要收入来源分成两块。一是新闻出版行业付费使用字库,大一点的媒体使用方正一百多款字库,每年付费5万元;发行量相对较小的报纸,也有2万一年的价格;杂志社2万一年,书籍出版按单本授权是500元,出版社整体授权根据出书数量不同也有不同价格。二是向微软、三星、可口可乐、伊利之类大企业授权使用字库。两块收入大约各占一半,后者略多。
方正也向个人用户零售字库软件,但因为顽固的盗版使用习惯,这部分收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百度上搜索“方正粗倩下载”,结果页面超过250万,企业对此毫无维权能力。
与此对比,美国蒙纳字库,如今年收入超过1亿美元,并已在纳斯达克上市,目前也有一百多款繁简体中文字库。
这不是书法,是日本Adobe公司设计的Kazuraki字体,它突破了汉字必须是正方形的限制,也实现了连笔。(来自Adobe/图)
结果只能有丑字体
应永会从旧货市场上淘来两套雕版印刷时代的老刻本残本。一本浙江民间刻本,清代流传于浙江一带,另一本博州小楷,刻本内容是《大明律》。基于这两套老刻本,应永会用四年时间做完了五千多个“浙江民间书刻体”和2500个“博州小楷”。
2010年,上海朱家角水乡音乐节以2万元价格购买了他的“博州小楷”字体,在宣传册、海报中使用。
由于新闻效应,街头手艺人崔显仁的“方正显仁简体”的字库还没做完,2011年底,湖南一家报纸已经找上门来,要买“显仁简体”的“越活越开心”五个字,用在报纸的新年特刊。报社为这五个字付了1000元。
“在中国,字体设计养活不了我和我的家庭。”应永会跟其他字体设计师一样,碰到更多的是不愿为字体设计埋单的人。他将做好的部分字体贴到博客上,围观、叫好的很多,随即他开始接二连三地在新面市图书的封面上与自己设计的字体“不期而遇”。应永会的字体设计一般是卖给报纸、杂志,也有强调设计感的帆布鞋公司找他定做字体。他的主业还是平面设计。
为了生存,一些字体企业拼着降价——你这套字库十块钱,那我就九块,或者八块,“只要能挣一点点钱,大家都会拼,没有规则,也没有约束。” 应永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廉价迫使一些字体公司用很短的时间设计出大量快餐字体,比如“霹雳体”、“火柴体”。“这些失去汉字笔法,一味标新立异的‘丑’字体出现在城市街边的招牌上,只会是对城市环境的一种污染。”
日本“欣喜堂”以中国书法和古代刻本为原本创写了“汉字书体二十四史”,受到国内字体爱好者心情复杂的追捧。这些字体也在陆续形成完整的字库软件进入市场。“欣喜堂后边其实就一个人,”黄学钧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大概一两年推出一套字库,不光能活下来,而且能活得挺好。而国内像应永会这样的设计者,全靠热情。”
方正字库目前的主要开发工作仍是对传统“黑宋仿楷”字体的再设计,以满足新闻出版行业的创新需求。“显仁体”、“静蕾体”这类个性字体很难获利。而像欣喜堂那样以传统书法、刻本为范本的字体开发,黄学钧认为没有难度,“我们可能做得比他们还好。日本字体好,我们从业人员不服气,比他们强是我们的目标。”
但在目前的生存环境,方正字库的业务只够基本养活八十多人的开发队伍,“再往深里做,就很困难。”日本字体设计行业的发达,依赖的是出版行业的发达和著作权保护的完善,同时还有专业院校、机构对字体进行充分的基础学术研究,这是中国字体企业投入不起的。
方正字库在微博上贴出了一份日本高速公路路牌设计的官方文献,分析他们实用字体设计的细致与科学。“相比之下中国实用字体领域的空白太多,可做的太多。”黄学钧叹道,“我们不是没能力。方正也与国家公路交通研究机构接触过,感受是公众无需求,主管部门无意识,你讲的他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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