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财讯传媒集团首席战略官 段永朝
当我写下这个题目时,自己也不禁哑然失笑——多么熟悉的四个字啊!这篇谈论库兹韦尔新书《人工智能的未来》的小文,砰然涌上心头的标题,竟是这样几个字。不过,你完全可以把这个标题翻译成时下流行的另外四个字:不明觉厉。
1928年的某一天,加拿大脑神经外科医生威尔德·彭菲尔德(Wilder Graves Penfield)正在给一位患者做手术。手术探针接触到病人右侧颞叶的某个部位时,彭菲尔德小心翼翼地施加电流,刺激这个部位。奇迹发生了——病人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的熟悉画面,甚至“闻到了熟悉的味道”。电流刺激大脑皮层,竟然“唤醒”了病人沉封已久的记忆。25年的持续研究后,彭菲尔德提出了“中央脑系统”学说,并因此被誉为脑神经科学的鼻祖。
美国哲学家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Whitehall Putnam),在其1981年出版的著作《理性、真理与历史》一书中,将这一情景所引发的“思想实验”描绘为“缸中之脑”。普特南的思想实验是:假想某个浸泡在营养液中的大脑通过细细的导线与躯干相连。这个大脑对躯体动作的意识发出的指令,通过导线双向传递——此刻,你会认为这还是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人脑”吗?
“缸中之脑”的画面多少有点儿令人毛骨悚然。但不容否认的是,正是这一概念和彭菲尔德的实验,激发了大量研究者、科幻小说家的想象力。“赛博朋克”(Cyberpunk)也成为20世纪50年代人工智能萌发以来,科幻写作领域的新品种。大家所熟知的大片《黑客帝国》《盗梦空间》《源代码》等,无疑是这一领域震撼心灵的大作。提出“赛博空间”(Cyberspace)的加拿大小说家威廉·吉布森(William Ford Gibson)、创作《深渊》系列三部曲的著名科幻作家弗诺·文奇(VernorSteffen Vinge),都是这一领域的大家。
雷·库兹韦尔,正是这一行列中伟大的一位。
惊人的预言:加速回报定律
库兹韦尔是一位个性十足的电脑“极客”。当然,他还配得上互联网思想家、人工智能发明家、预言家等众多耀眼的称号。17岁时,库兹韦尔参加一个电视猜谜节目《我有一个秘密》,他的表演技惊四座:他用计算机创作、合成了一首全新的乐曲。他对电脑与人脑之间关系的思考,以及摆弄电脑和人脑的兴趣,一直保持到今天,并渐渐孕育成一个惊人的定律:加速回报定律(the law of accelerating returns,亦称库兹韦尔定律)。
加速回报定律的内容有点儿貌不惊人。该定律认为,信息科技的发展按照指数规模爆炸,导致存储能力、计算能力、芯片规模、带宽的规模暴涨——如果只停留在这一步的话,加速回报定律就真的貌不惊人了。真正震撼的是库兹韦尔基于他的这个定律作出的预言。在本书中,这些预言和结论主要包括:
lŸ2029年,新一代智能机将通过图灵测试;非生物意义上的人将在这一年出现。
lŸ脑新皮质模型——思维的模式识别理论:人的大脑记忆是层级结构;有3亿多个“模式识别器”。
lŸ大脑新皮质的主要作用,是“模式识别”,具备“分层学习能力”。
lŸ人工智能并非复制大脑,只不过是达到对等的技术。
lŸ大脑新皮质的能力包括创造力、自信、组织能力、感染力,以及反对正统想法的勇气。
lŸ仿真大脑(核心是仿生新皮质)在改变世界过程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
lŸ“你必须有信仰。”
lŸ我个人的信仰飞跃是这样的:当机器说出它们的感受和感知经验,而我们相信它们所说的是真的时,它们就真正成为有意识的人了。
lŸ判断一个实体是否有意识这一问题,本身就不科学。
lŸ自由意志的主要敌人:决定论。
lŸ进化创造大脑的主要原因是为了预见未来。
这里只摘取了11条预言和结论,不算多。在库兹韦尔2005年的著作《奇点临近》(The Singularity is Near)中,为了阐述“奇点理论”,他自己一口气罗列了37个要点。今天大家看到的这本书,不但是库兹韦尔对他数十年澎湃激荡的“思想狂想曲”的一次更加严密的阐述,也可以这么说:他比以往想得更明白了。
奇点:当计算机智能超越人类
最先提出“智能爆炸”这一概念的,是与冯·诺依曼一道,为曼哈顿工程工作的著名波兰裔美籍数学家乌拉姆(Stanlalw Marcin Ulam)。在1958年公开发表的乌拉姆与诺依曼的对话中,有这样一句直击心灵的话:“不断加速的科技进步,以及其对人类生活模式带来的改变,似乎把人类带到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奇点’的阶段。在这个阶段过后,我们目前所熟知的人类的社会、艺术和生活模式,将不复存在。”“奇点”,这一数学史上的最高禁忌,成为学者们看待人类前景的一个绕不过去的术语。
什么是奇点?想想小学数学中关于除法的一条戒律吧:除数不能为0。为什么?回答这一问题要等到大学课堂,高等数学讲到微积分的时候——即便如此,这时候的所谓明白,也只不过是再次确认这条禁忌。在一个形如“1/x”的函数中,当x无限逼近0的时候,这个函数的取值将趋向无穷大。这有什么意义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点”?数学家讳莫如深。
当然,库兹韦尔只是把“奇点”当作一个绝佳的“隐喻”。这个隐喻就是,当智能机器的能力跨越这一临界点之后,人类的知识单元、连接数目、思考能力,将旋即步入令人晕眩的加速喷发状态——一切传统的和习以为常的认识、理念、常识,将统统不复存在,所有的智能装置、新的人机复合体将进入“苏醒”状态。
“苏醒”,是科幻作家文奇使用的一个术语。1993年,文奇在NASA的一次研讨会上预言,50年之内技术奇点终将来临。他将超越这一临界奇点之后的人类(确切地说,叫新人类)的状态,描绘为“智能电脑的苏醒”“超人智能共同体的苏醒”“宇宙的苏醒”。电子乌托邦、多维空间、星际旅行、平行宇宙、灵性智能体,花样繁多的未来想象,一直围绕着“奇点”“跨越奇点”展开——恰如你观赏科幻大片时的感受。但这一次,貌似是真的。
是真的吗?
旧脑与新脑
喜欢人工智能的科学爱好者们,对图灵测试一定不陌生。电脑能否超越人脑?这一简单的问题,可谓萦绕在每一位深入思考的计算机科学家、计算机科学爱好者的心头。虽然也有人指出,图灵测试的提法或许并不准确,因为“它暗示了智能以及通常意义上的思维,都具有与人类行为无法分离的特征”。
但是,我们通常的思维,往往是将机器和人分开来看、来比较的。在库兹韦尔这本书里,需要扭转的正是这个“偏见”。
在库兹韦尔看来,人工智能的关键并非通过物理手段制造出媲美、超越人脑的“非生物性智能机器”。这条路行不通。他给出的方法简单有效:将人脑与电脑“嫁接”起来。这听上去是不是有点像普特南说的“缸中之脑”?
在本书中,库兹韦尔用4章的篇幅(第3~6章),精心构筑了支撑他伟大预言的第一块基石。这块基石的目的,就是试图将大脑新皮质作为“新脑”的重要组成部分,与旧脑区别开来。
按照德国神经生理学家科比尼安·布洛德曼(Korbinian Brodmann)的大脑分区模型,人的大脑被划分为额叶、顶叶、颞叶、枕叶以及边缘系统等若干区块。布洛德曼分区模型,已成为脑神经科学家研究不同大脑区域与人的感知、语言、运动、情感、意识等生理及心理活动的标准参考模型。
库兹韦尔的分析也建立在这一大脑分区模型的基础之上。但是,他进一步借用美国神经生理学家弗农·蒙卡斯尔(Vernon Mountcastle)关于“皮质柱”的发现,对大脑皮质理论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认为,神经生理学家和心理学家广泛采纳的“赫布假设”,即“神经元是大脑新皮质学习的基本单元”是不正确的。大脑中有300亿个神经元,它们参与学习、感知的基本单元是皮质柱,即神经元的集合。每个皮质柱大约包含100个神经元。而这样的皮质柱,被库兹韦尔称为“模式”。在库兹韦尔看来,奥秘就在这些从生理学上看是“皮质柱”,从心理学上看是“模式”的神经元集合当中。
哺乳动物的脑认知结构都呈现出“层级结构”的特点,这是具象感知到抽象思维之间得以顺畅转换的关键。大脑新皮质的生理结构,恰好也是这样的分层结构。库兹韦尔列举的大量研究成果证实,科学家对视觉皮质、嗅觉皮质的定向研究已经表明,在大脑皮质的分区、分层模型架构下,可以很好地解释外界感知、刺激-反应、联想、记忆等一系列生理-心理活动的内在机理。
但是,库兹韦尔发现,过去我们只是建立起了大脑皮质与生理反应、心理活动之间分层、分区的对应关系(当然,这一研究也远未达到完满的地步),却没有很好地解释这些生物信号、电信号是如何在层级模型的不同层级之间转换的。这其实是脑神经科学中最奥妙无比的问题。分子细胞水平的微小生物化学变化,如何与痛心的眼泪、惊恐的眼神、抽搐的嘴角联系起来?
库兹韦尔的大胆预言是将大脑新皮质(他称之为新脑)和大脑旧皮质(对应旧脑)区别开来。所谓旧脑,就是负责处理记忆、动作协调、嗅觉、视觉等感知系统,以及与新皮质保持联系;所谓新脑,则是处理语言、运动、空间、推理、知觉等高级功能。
在训练、学习和进化的过程中,新皮质无疑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识别模式、建立模式。库兹韦尔认为,只有建立起这样的模式识别机制,才能真正处理纷繁复杂的人类大脑所面对的各种问题,特别是意识、情感、想象和创造力的问题。
做好这些必要的铺垫之后,库兹韦尔的惊人预言开始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将先进计算技术构筑而成的“非生物性大脑新皮质”,与人类的大脑新皮质“对接”起来,创造无可限量的人类智能大爆发的可能,迎接“奇点”的到来!这就是本书第7章和第8章的主题。
“苏醒”:你准备好了吗
当人造大脑新皮质可以制造出来的时候(库兹韦尔坚信这一点),这一“仿生大脑新皮质”就具备了媲美人类大脑的全部功能,甚至比人脑更具可塑性。比如,你可以将其放置在云端,与遥远的人类生物大脑远程相连。
连接人脑和智能仿生大脑的技术,已经有了很多雏形,比如新型的核磁共振技术、脑电波成像技术、弥散跟踪技术等。这些非侵入的大脑扫瞄技术,都可以扮演大脑信息双向交换的角色。
这一景象,其实已经在大量涌现的科幻作品中为人们所熟知。《黑客帝国》中的英雄Neo,他的躯体浸泡在生物营养液中,但大脑却可以与一个叫作Matrix的超级电脑相连。人的意识、感知,都可以通过连线在人的肉身和超级大脑之间穿梭传递。很自然地,人们除了不断追问“这是真的吗”以外,更担心这样的问题:“我是谁?”
比2005年写作《奇点临近》时思想更加成熟的库兹韦尔,在这部著作里用“信仰”来回应这一悬疑。他把这种对“人脑与电脑相对接”所产生的伦理学、哲学问题,最终归之于“信仰的飞跃”。他在书中写道:“我个人的信仰飞跃是这样的:当机器说出它们的感受和感知经验,而我们相信它们所说的是真的时,它们就真正成为有意识的人了。”基于这样的信仰飞跃,库兹韦尔声称,“判断一个实体是否有意识这一问题,本身就不科学”。
当然,为了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种种诘难,库兹韦尔还是用最后两章的篇幅,非常严肃、认真地回答了“意识问题”“自由意志问题”“身心问题”等非常“硬”的哲学命题。他的回答,你未必完全同意,但这些睿智之思,却在不停地刺激你的大脑皮质——这,正是这部著作难得的价值。
作为一个俗人,在阅读本书的过程中,我总是忍不住想:库兹韦尔的预言会是真的吗?2029年,距离今天还有13年的光景。虽然我们还无法想象库兹韦尔所说的13年后会怎么样,但我们至少可以回忆18年前——1997年的时候,世界网民数量为7000万,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发布了第一份《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统计报告》,中国网民为62万。今天,全球网民达到了24亿,而中国网民则接近6亿。这一惊人的数字意味着什么呢?
按照文奇的说法,当你的智能手机或者你无法意识到的任何智能装置“苏醒”时,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现在,打开这本书,经受一次库兹韦尔式的“信仰飞跃”,为这场注定来临的智能风暴——虽然未必是库兹韦尔预言的那样,做好“解放思想”的预热吧。我相信,你一定会同意这一点:库兹韦尔语境下的“思想解放”,绝非是一句可以呼喊的口号,它扎扎实实地把你的大脑新皮质和超级电脑、云端、脑神经网络、隐马尔可夫模型、大脑,等等,联系在了一起。
想到这里,我还真有点儿隐隐的脑仁儿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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