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中市一家工厂的熔喷生产线。
(阿铖/图)(本文首发于2020年4月23日《南方周末》)
两月间,熔喷布售价从每吨2万涨到每吨五六十万。疫情中全国新增的熔喷布企业2/3聚集在扬中,多达近900家。
“投个二三十万,一个礼拜就回本,一吨布卖几十万,谁不心动?”最疯狂的时候,做这行甚至不用自己造布,卖零件、卖原料都可以赚差价,甚至那些调机器的师傅,调一次就能赚一万五。
政府叫停后,很多小作坊最近洗手不干了,就等着外地过来的收机器。交货往往在凌晨以后,除了设备还拉一些别的东西作掩护,先转移到浙江这样的周边省份,再加价卖到其他地方。
“中石化99/175/25熔喷布,高规格,69W一吨,每吨定金2万,可暗语视频,需要的速度加我。”
2020年4月19日晚十点,在一个名为“布料高端内部资源”的微信群里,有人发了这样一条信息。随后短短五分钟,类似的消息不断弹出。
有人问了句,“能给个电话吗,想看货”。微信随即提示,“你已经被群主移出了群聊”。这是一门游走于灰色地带的生意,一旦探听个人信息,便会被拉黑。过去两个月,在百度贴吧和各种微信群里,类似的叫卖,以每天上千条的频率刷新着。
熔喷布是N95口罩、普通医用口罩的核心原料,用于口罩中间的过滤层,被称为口罩的“心脏”。作为一种化工产品,它以每卷重量计件,“175/25”指宽度175毫米,每平方米25克,“99”则指可以过滤99%的非油性颗粒物。
一位熟悉石化行业的采访对象说,过去熔喷布主要是民营企业生产,利润低,没什么厂家做。疫情之后,中石化、中石油才开始投入大型的生产线,在“国字头”入场前,有个时间差,这些小企业和家庭作坊就在这段时间差里疯狂繁殖。
江苏扬中,就在这个时间差中被冠以“熔喷布之乡”的称号。这是一座拥有34万人口、位于江苏省中南部的县级市。
2020年4月16日,当地政府宣布对所有熔喷布生产企业进行停产整顿。此时,做这门生意的扬中人已经疯狂敛财两个月。在闸门拉下后,这一产业并未偃旗息鼓,而是悄然向全国多地暗中转移。
价格暴涨30倍
据扬中市场监管局数据,截至4月10日,涉及熔喷布生产、销售的企业为867家,且几乎全是疫情发生后新注册或变更经营范围的。天眼查数据显示,疫情中全国新增熔喷布相关企业1250家。也就是说,新增的熔喷布企业2/3聚集在扬中。
家住扬中的建材商龚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地许多企业都改头换面干起熔喷布生意,许多小作坊是靠购买图纸零件、自己组装机器来生产熔喷布的,产出的布良莠不齐,但只要能让机器转一天,到了傍晚就有人来收货,来的人大多是同样嗅到商机的“倒爷”,几十万货款,全是现金交易,“很多是转手就加价卖其他人”。
这甚至催生出次级产业,有人专门做“拉群生意”,以买卖熔喷布的名义加微信,人多了就建群,然后在贴吧微博上宣传。想要进入上述这些卖货群,必须付一笔入群费。这些群里同样少不了“倒爷”,不明来源的货到了这里,又都贴上了“中石化”“高规格”等名目。
这样的景象,源于口罩需求的大幅增加。自疫情暴发以来,中国的口罩厂商在短短2个月内新增了近两万家。激增的口罩厂导致上游原材料价格疯长,其中熔喷布的售价从往年每吨2万元,暴涨到如今每吨五六十万元。
从口罩短缺,到口罩厂井喷,再到熔喷布价格暴涨,这条因疫情而逐渐向上倒逼的产业链,在过去两个月里斩获暴利。熔喷布的疯狂,只是疫情打破市场供需后的冰山一角。
扬中人孙易用“新冠病毒”来形容熔喷布生意在当地的传播速度。
“投个二三十万,一个礼拜就回本,一吨布卖几十万,谁不心动?”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最疯狂的时候,做这行甚至不用自己造布,卖零件、卖原料都可以赚差价,甚至那些调机器的师傅,调一次就能赚一万五。
孙易此前对熔喷布行业一无所知。他原本在车床厂上班,清明回家祭祖,看周边人凡是做过熔喷布的,都赚了钱。他是学机械出身,就顺手开始做熔喷机的模具生意,从苏州买回来,再加价卖给本地的小厂子,用来组装生产线。
像他一样,大部分做熔喷布生意的扬中人,此前对这个行业都不了解。
李长明原本经营一家小家具厂,但疫情期间一直没法开工。为了创收,他开始想其他办法。3月中旬,他看到身边有朋友做熔喷布,挣了不少钱。于是和亲戚一起凑了两百多万,从张家港紧急购入6台熔喷布设备,直接在自己以前的厂子里开工。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虽然他也清楚一条成熟的化工生产线需要很多手续,但为了尽快挣钱,他只办了一张经营许可证就开工了。
各种靠熔喷布一夜暴富的故事,过去两月来在扬中坊间广为传播。
原本做厨具生意的王小勇,也是听说别人赚了很多钱,才下场干熔喷布。他先买了两条生产线,后来和同学朋友一起,又投了五条。与李长明不同,他们什么证件都没有,直接挂靠在朋友的公司里,厂房也是按天租的。
王小勇说,他们当时生产的熔喷布,每批大概只有七成能用,每吨能卖35万-40万。另外还有三成废品,按每吨1000元卖。机器转一天一夜可以生产一百多公斤熔喷布。
“早上做完,晚上就有贩子来收,外地贩子只要把布放在小货车上,就把现金给我。”王小勇说,他算下来每天能净赚3万-4万。
“拼装机”的秘密
像李长明、王小勇这样,已经算当地投入熔喷布产业的大户了。很多人早期只投资了四五万就开始生产,据李长明介绍,最开始一台机器只卖两三万元,因为做的人越来越多,很快涨到了二三十万一台,作为熔喷布主要生产原料的聚丙烯1500也从8000元涨到了四五万一吨。
与生产口罩不同,熔喷布有一定门槛,仅一套正规的原装生产线,成本往往就接近千万,从调试到投产也需要时间,医用材料的生产车间往往需要无菌环境。这些都不可能在短短一个月内准备妥当。此前中石化宣布建立熔喷布生产线,10条生产线的总投资就接近2亿元。
巨大的成本差异,源于扬中大量小企业采用的是“拼装机”。龚宇说,在当地,很多人都是先买一台机器,再找模头、螺杆机、空压机等配件,按照网上找来的图纸自己装,之后花钱请工人调试,就能生产。自从身边很多人都开始做熔喷布之后,他也查了些资料,结果发现这种机器生产出来的,根本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熔喷布”。
熔喷布,全称熔喷无纺布。中国纺织业协会的公开资料显示,医用口罩一般采用三层无纺布结构,其中里外两层主要是用纺粘无纺布,中间的夹心层就是熔喷布。纺粘无纺布与熔喷布从原料到工艺完全不同,前者采用高溶脂聚丙烯,溶脂范围主要在31-44,而中间层选用超高溶脂聚丙烯,溶脂要求在45以上,两者的纤维直径也完全不同,前者要求在20微米左右,而熔喷布的纤维直径只有2微米。
生产熔喷布一般选用1500牌号的专用料,但这种料在很多“拼装机”上用不了,且因为1500的价格相比其他牌号的材料更贵,很多小作坊就选择更便宜的2040牌号纤维料代替。
这两种材料之间存在一定差异。早在4月10日,中国神华煤制油化工有限公司、中煤化就曾专门发声明,强调2040等牌号纤维料主要用于纺粘无纺布,公司从未向任何客户明示或默认这种材料可用于熔喷层无纺布,公司对不当使用产生的后果不负任何责任。
但据龚宇介绍,扬中早期许多厂家用的就是2040原料,因为用的人多,甚至导致它的价格也不断攀升。另外,要生产熔喷布,还要在原料中添加驻极母粒,通过驻极处理来添加静电吸附作用,从而进一步提高过滤性能。但小作坊为了节省成本,往往都省略了这个环节。
龚宇从一开始就对熔喷布生意比较抵制,他觉得这种民间粗放的生产,又用在口罩这样关键的物资上面,容易出事。“很多人都完全不懂这个行业,啥都没干过,上上网、看看公众号、买点配件、找人装个机子,就开始干,出来的东西你觉得能用吗?”
因为受不了亲戚朋友不停找他借钱、拉他入伙,龚宇曾在微博上写文章曝光这种乱象,他因此遭到一些朋友的恶语相向,有人认为他不借钱就算了,还要断人财路。
可在扬中,清楚这些事实的并非龚宇一人,孙易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们的生产工艺,暂时只能算无纺布,但却卖着熔喷布的价格,大家都心知肚明。布贩子来收购时出几十万的价格,实际上是因为小的口罩厂,买不到大型熔喷布企业的货,不得已买我们的布。”
目前没有数据统计扬中究竟生产并销售了多少无纺布。据《21世纪经济报道》估算,扬中此前的熔喷布日产能已达到70吨,比全国主要央企此前公布的总产能还要高。
4月10日,扬中市场监管局对当地八家熔喷布企业的抽查结果显示,其中只有3家企业的产品,细菌过滤效率符合95%以上的标准,过滤效率最差的仅有39.4%。此外,若按照《YY0469-2011医用外科口罩》的相关要求,八家企业在“合成血液穿透”这一项上全不合格。
悄然蔓延全国
扬中的疯狂一直持续到4月16日。当天,扬中市政府发文称,从4月10日起,全市已开始整顿熔喷布生产,并于15日对所有熔喷布生产企业进行停产整顿。
隔日,中石化通过官方微信发布打假声明,称中石化目前的熔喷布日产量仅为16.5万吨,且按照统一部署,均为“定向供应”,从未委托给其他单位或个人销售。“看到谁倒卖中石化熔喷布,二话不说,报警!”
眼下的扬中,已看不到过去两个月的热闹景象,但疯狂的生意仍在潜行。
王小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的机器到4月7日才调试成功,也是从张家港买的,投产一个礼拜就被叫停了。自4月16日政府发文后,他已经把自己的两台机器卖给了别人。
尽管政府施行了强力管控,在高速出入口严查设备运输,但仍有人铤而走险。龚宇说,很多小作坊最近洗手不干了,就等着外地过来的收机器。据他了解,交货往往在凌晨以后,除了设备还拉一些别的东西作掩护,先转移到浙江这样的周边省份,再加价卖到其他地方。
仅扬中按下暂停键,显然不能阻止熔喷布的疯狂。南方周末记者从多个微信群看到,仍有不少人以“中石化”为名贩售熔喷布,交货地点广东、山东、河北都有。其中不少人都号称现货可提,但需要按吨缴纳定金,每吨在2万-3万不等。从4月19日起,南方周末记者看到的大多数熔喷布报价已接近70万每吨,且要求全款提货。
此外,还有更多来路不明的熔喷布,只标明了“国产”就开始在微信群里漫天要价。在群里泡久了不难发现,里面大多数并不是真正的货主,而是到处打听需求的“倒爷”。
疫情以来,口罩、熔喷布等均属于统筹物资,各地都出台过相应的管控措施,这就导致许多口罩厂根本拿不到货。而在过去两个月,中国的新增口罩厂已是2019年全年的四十多倍。
这促使“倒爷”开始在这个行业兴起。
河北一家医疗器械公司负责人李俊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1月底才买了口罩机,最开始发现根本买不到熔喷布,联系了几家大企业都告诉他,必须要省政府开具的公函,才能取货。他后来开始通过网上找货,但发现很少有人能安排现场看货。大多数人都是不停催他交定金,假如不掏钱,几分钟就涨价。
自公安部近期开始专项打击倒卖熔喷布违法犯罪活动以来,倒卖熔喷布的产业链已开始下沉。
上述微信群的一位群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有的人之所以会被踢出群,是因为骗子和“卧底”太多,现在看到有人要具体联系方式就可能被拉黑。如果真的是诚信卖家,基本全程都靠微信,验货一般要暗语视频,就是双方通过语音约定好一句暗语,要求供货者到货物现场拍摄一段视频,并且要在视频中说出约定好的暗语,以此证明自己确实有货。同样,买家也要以同样的方式,证明全款能力。
但即便如此,在口罩厂收到货之前,这些熔喷布的真实来源也几乎无迹可循。李俊健说,自己就拍过暗语视频,对方当时号称可以提供20吨中石化99过滤度的布,但要求他一次性全部买走。李最终还是没敢相信对方,“我机器放在这里停着也是赔钱,万一买了假货,岂不是赔得更多”。
事实上,即便是在过去两个月最疯狂的扬中,很多人也不清楚他的货最终流向了哪里、卖了多少钱。王小勇说,当时上门收布的外地贩子可谓是铁鞋踏破,这个刚走,别的又来,大多数都是外地人。他也只是听说买布的是安徽、福建、河南等地的小口罩厂。
在李长明看来,就是这些外地贩子,在供需之间抬高了物价。由于抗疫物资管控,一方面口罩厂要通过这些人找到供应商,另一方面一些小生产商也需要靠这些人拿到原材料。
对于眼下的暂停,李长明并不赞同,他认为最需要的是提升生产品质,而不是搞一刀切。他之前的投入,有一部分是银行贷款。如果一寸布不能生产,他将血本无归。但他对自己的产品有信心,眼下也还没有卖掉机器。他说,如果政府引导得好,扬中是有可能诞生一个新产业的。
2020年4月11日,北京,工人在燕山石化熔喷无纺布生产线厂房查看设备运行情况。 (视觉中国/图)
为什么是扬中
龚宇说自己直到现在,也搞不清为什么这场疯狂的游戏会发生在扬中。虽然江苏、浙江是中国的纺织业大省,但扬中此前并没有太多相关企业。疫情之前,家乡在龚宇记忆里最深刻的是河鲜。扬中盛产河豚,每年都会举办河豚文化节。
在他印象里,扬中最早开始做熔喷布,是从西来桥镇起步的。大概2月初,他就在朋友圈里看到有人卖熔喷布的消息。起初只有零星几个,后来越来越多,到3月中旬,就连他身边的亲戚也跑来借钱,拉他入伙,买机器做熔喷布。
西来桥镇地处扬中最南端,从地图上看,它与常州下辖的小河镇(今孟河镇)直线距离不足5公里。
关于扬中生产熔喷布的起源,李长明认为源于常州的小河镇。在他记忆里,疫情开始后,熔喷布生意最早是浙江人做,后来到小河镇落了根。小河镇在常州、丹阳、扬中的交界处,没什么人知道,在人们还在家中隔离的时候,已经开始生产。后来传到扬中才开了花。
如果从口罩开始溯源,上游产业可以一直追溯到原油工业。原油的下游是丙烯,丙烯则是生产聚丙烯的主要原料,聚丙烯在化工领域应用广泛,生产口罩所需的熔喷布及普通无纺布,只是其应用之一。
作为口罩的核心材料,熔喷布并非需要大规模生产的商品。据中国纺织业协会的数据,2019年中国熔喷非织造布的总产量约为5.5万吨,其中用于口罩生产的熔喷布只有1万吨左右,而根据中石化此前公布的标准,平均每吨熔喷布就可生产约100万只医用口罩、30万只N95口罩。
这个产量相对正常时期的需求已相当充足。因此,用于医用口罩生产的熔喷布,过去在石化行业并不是主力产品。完全从事单一生产的企业几乎没有,眼下产量较大的几家,主要包括恒天嘉华非织造有限公司(中国恒天集团下属企业)、欣龙控股)、中石化、泰达洁净、山东俊富无纺布有限公司等。
直到疫情发生,口罩需求急剧扩大,原本正常的熔喷布产业才变成短板。据新华社消息,为解决口罩供需矛盾,国务院此前已通过摸排、推动中国石化、国机集团等央企转产熔喷布,提升产量。截至3月28日,央企熔喷布日供应量已达到42.5吨,累计生产供应超过1000吨,可供生产10亿只口罩。
然而这些逐渐提升的产能只是“定向供应”,这就导致民间激增的口罩厂仍然“一布难求”。在人们聚焦于这个突然诞生的“熔喷布之乡”时,大多数人很难意识到,扬中仅是填补了民间供需链的一环,如果没有大量民间口罩厂的需求,以及物资管控,这样魔幻的故事恐怕永远不会发生。
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下,即便没有扬中熔喷布,也会有其他地方捷足先登。事实上,早在扬中被暂停之前,山东、河南、安徽、浙江、广东等地都曾有熔喷布小作坊遍布的现象,扬中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典型案例。
除了类似扬中这样遍地开花的小企业之外,早在公众还在聚焦各种抗疫物资短缺时,产业链上游的资本就已经嗅到了风声。春节后首个交易日(2月3日)前夜,上市公司道恩股份(002838.SZ)就公开透露自己是全国最大熔喷布原料生产商。这家以高性能热塑性弹性体、改性塑料、色母粒等产品主业的公司,随后累计收获17个涨停盘,股价涨幅截至4月16日已累计高达415%。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孙易、李长明、王小勇、龚宇、李俊健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刘诗洋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阿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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