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月,我们为了选拔清宫张玉雕探访,特别邀请了“入宫”,邀请了徐林接受采访。

犹记得那次采访时间有限,但编辑部的同事们已经感到非常受益。比如在她看来,乾隆是位有着超前审美眼光的设计师,他“仿古而不泥古”,在尊重前人的基础上又总是会花尽心思、别出心裁地去创新,由他主持设计的一些玉雕作品,即便以现代人的审美眼光来评判都是不落伍的。他又十分实事求是,是“仿古”还是“出新”会注得明明白白。更为难得的是,尽管贵为天子,但他在艺术上与人相处却是抱着相当平等的心态,管理起人才来更是一把好手……

在好奇探秘之心的驱使之下,便又有了这一次的专访。要知道,深入浅出地讲起乾隆,对徐琳而言也许一天时间都不够。在本期专访中,我们听到了更多好玩有趣,又发人深思的故事与细节,对乾隆的艺术品位有了更清晰的体会。

徐琳 故宫博物院研究员

这一日天气晴好,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徐琳与 故宫养心殿前的玉璧拍下了这张合影。讲起 乾隆爱玉,对她来说一天时间根本不够。

《中国收藏》:记得上次您就曾说过,乾隆对于制玉的贡献,是历史上任何一位皇帝都比不了的。

徐琳:是的。乾隆的性子里存有宽容柔和的一面,与雍正的严苛比起来有天壤之别。雍正朝留下的玉器非常少,能查到关于雍正制作玉器的资料也不多。当然这与当时玉料不够充足有关,很多时候是在用以前的旧料制作,而且雍正本人也更加钟爱瓷器。

乾隆二十五年,新疆平定,和田纳入大清版图,四部玉贡进京,形成了正式的贡玉制度。制度规定每年分春秋两季贡玉4000斤,但实际远远超过这个数字。

乾隆从小受儒家文化影响,对有君子之德的玉石非常痴狂。福禄寿喜一类在乾隆玉器中也常见,但创新产品更多的是一些文人偏好的题材,如秋山行旅、桐荫仕女、会昌九老等。当时市面上也出现过很多俗样,他厌恶至极,称之为“玉厄”,顾名思义,他认为那是对玉料的摧残、制玉的噩梦。

为了避免更多俗气的玉器产生,乾隆开始大力提倡仿古。但他的仿古不是纯粹地复制,而是借鉴了部分造型和纹饰,又加入自己的想法,做到仿古而不泥古。可能是因为表述的原因,这里我也想更正一下上次对刻“乾隆御用”的说法:如果这件作品是前朝留下或地方进贡及外来的玉器,有时就会刻“乾隆御用”或者“乾隆御玩”款。

清乾隆 秋山行旅图玉山子

高130厘米 底宽70厘米 厚30厘米 铜座高25厘米

完工后,乾隆曾两次为其题诗,其中一首中写到: “画只一面此八面,围观悦目尤神超。”这充分表达 了他的制作理念。

会昌九老图玉山子上的乾隆御题诗。据粗略统计, 乾隆纯粹咏玉的诗就大约有800多首。

《中国收藏》:关于他对玉的痴迷与独到之处,您能给我们举几个例子吗?

徐琳:比起辽、金、元,清王朝之所以能统治那么长时间,主要原因是满族统治者完全接受了汉文化。到了乾隆这一代,无论政治还是文化方面,可以说都达到了集大成。玉器是乾隆寄托儒家文化思想最多的载体,熟读典籍的他甚至专门写过《圭瑁说》《圭说》这样的论文,考证了玉圭从周朝以来的源流,希望世人能够重新了解古代玉圭的礼制。这两篇文章后来多次刻在不同颜色、规格的玉圭上,还曾被刻在收藏玉圭的木匣上,也被收录在《乾隆御制诗文全集》中,读后令人惊叹。你会发现与我们今天写论文差不多,很规范,常常把大字作为正文,小字作为注释,体现了他在传统文化上的深厚功底。

粗略统计,乾隆纯粹咏玉的诗大约有800多首。只要是他喜欢的玉器就会题诗。他的题诗会运用很多极富文学性的修辞手法,比如“大禹治水图”山子,乾隆一开始并没有如常规那般写大禹是如何治水的,反而说起了河源。所谓河源即黄河的源头,他认为这个地方在新疆。能把黄河源头收入国家的版图,这些玉料真正成为“自家”的东西,你可以想像乾隆在题诗的时候是多么畅快和自得的。

乾隆是一个精力特别旺盛的人。如果来了一批玉料,他首先要求分等级,然后拿一等料让工匠画样,做一些宫里急需的器皿和佩件。工匠画好样子后一定会呈览乾隆,满意才会被批准制作。有时候在处理政务之余,他会突然关心起一件玉器的制作进度,会亲自去看半成品,认为不好的就必须重新修改设计方案,很多时候他都会亲自过问。这些对于乾隆而言都是很日常的。你想,作为天子他能对制玉如此用心,这是普通人无法想像的。

左:清乾隆碧玉《御制圭瑁说》圭

高41.2厘米 最宽10.6厘米 厚1.1厘米

右:清乾隆碧玉《御制搢圭说》圭

高40.5厘米 最宽10.5厘米 厚1.1厘米

乾隆希望通过《圭瑁说》和《搢圭说》让世人能够重新了解古代玉圭的礼制。

《中国收藏》:来说说乾隆的亲力亲为,这当中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吗?

徐琳:说说《丹台春晓图》山子吧。“丹台春晓图”又称“南山积翠图”,由宫廷画家方琮设计画样,并与如意馆玉匠邹景德合作出样。但在审料时,由于充满了绺裂,大家都认为这是块废料。

乾隆四十一年十二月初二,皇帝亲自到咸安宫门前审这块重达3000斤的玉料。仔细看过后他认为情况并没有那么严重,制作陈设件应该没问题,因为如此大型的原料不可能没有石性。于是着令造办处“即交两淮盐政寅著,照样成做”。

因为玉料庞大沉重,不可能来回折腾,乾隆四十二年七月,寅著特地将打造好的木样呈览乾隆并获批。乾隆四十五年,《丹台春晓图》山子完成,玉山连座通高2米,恢弘的气势可想而知。乾隆亲自御题《咏和田玉台丹台春晓图》,形容其“青质白章如设色,镂峰刻树自成形”。可见成品是非常绝妙的,山石的峭壁、正好利用了原本的绺裂。所以,今天我们能看到这件经典作品,要归功于乾隆当年的眼光和坚持。

《秋山行旅图》山子制作也有故事。这件山子由金廷标画样,于乾隆三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开始制作。但六个月后,邹景德发现,这期间包括四个月的夜工,才做了两成,已用银607两,如果昼夜赶工也要五六年才能做成。

于是他通过造办处把情况反映给乾隆,并且提出了一个可行方案:苏州做过大青玉回回进宝一件,耗时五年零八个月,实销工料银1961两;扬州做过青白玉回回进宝一件,耗时两年零一个月,实销工料银194两。

原来这当中也是有“门道”的。扬州素来是富庶之地,所以上报的银两钱数是有“水分”的。

当然了,今天我们暂且只论艺术。邹景德的意思很明朗:咱们就送去扬州做吧,省钱又省时。乾隆接纳了这个建议,命扬州两淮盐政接手。经过扬州三年,乾隆三十五年七月,这件作品面世,耗银仅3000余两。

完工后,乾隆曾两次为其题诗,其中一首中写到:“画只一面此八面,围观悦目尤神超。”也就是说,比起书画的平面,山子是对立体山水画的再现。这充分表达了他的制作理念:把书画搬到玉雕上,可以流传万世。

如此大型的山子如何雕刻而成,当时的雕琢过程没有记录下来。现在光凭资料和设想难以定论,我为此专门去扬州寻访了一些老匠人,但他们都不知道其中的奥妙,非常可惜。

清康熙 双婴耳杯

通耳高5.4厘米 口径6.4厘米 足径3厘米

这件仿古耳杯出自乾隆时期清宫造办处领班姚宗仁的祖父之手。关于 这件耳杯的奥妙,乾隆专程写有《玉杯记》来记录。

《中国收藏》:他和这些工匠们相处,是一种怎样的状态?

徐琳:乾隆曾写过一篇《玉杯记》,记录了他的一次鉴赏经历。

有一次乾隆得到一个玉杯,觉得很古朴,但又拿不准具体年代,于是便向造办处领班姚宗仁请教。姚宗仁是苏州人,清代琢玉高手,常年生活在宫廷,其祖父和父亲都擅琢玉,因此他常常帮乾隆做鉴定。

一见此玉杯,姚宗仁笑答:“嘻,小人之祖所为也。”意思是,这个玉杯出自其祖父之手。

一开始乾隆不信,因为玉器不入土是不会有沁色的,姚宗仁的祖父不过是康熙年生人,他做的玉杯怎么可能有沁色?这时姚宗仁就解释道,祖父是用了一种特殊的仿古方法,叫“琥珀烫”。将琥珀熬制成液体,再将杯子放到琥珀液里慢慢煨,经过一年以上的时间,琥珀颜色进入玉器,便有了这种效果。

这种手艺在乾隆时期已经几近失传,只有姚宗仁知道。乾隆听了后觉得很有意思,于是撰文《玉杯记》,后来还把这个杯子配上檀香木托,连同写有此文的册页一起,珍藏在一个黑漆描金匣里。

你看,姚宗仁敢于在皇帝面前道出家族制玉的秘密,完全没有“欺君”的担忧,而且两人对话的口吻如此轻松;还有前面提到的邹景德直率地向皇帝提出自己的建议,都说明了乾隆与工匠们是常常打成一片的。

实际上,与匠人、艺术家的相处,乾隆是非常平等的,他可以做到不耻下问,很尊重对方。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但无论是姚宗仁、邹景德还是金廷标,这些人都愿意跟在他身边,这就是乾隆人格魅力的一种体现。

(注:本文配图均为故宫博物院藏品,由采访嘉宾提供。)

本文节选自

2018年第7期《中国收藏》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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