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每日人物》的专栏“千万格”。
这期我们关注租住上海老洋房的网红。网红涌入上海,改变了老洋房周边的居住生态,也推动了房租的上涨。
文 | 高越
编辑 | 楚明
运营 | 橞楹
网红赢了老外
“老外是最受欢迎的租客。”如今,这个结论要加上 “曾经”。
老赵是一名租房中介,负责的区域之一是上海建国西路。曾经在这里,甚至是整个旧法租界,老外租客都是最受欢迎的,许多房东甚至直接标注“只租老外”。因为他们出价最大方,给的租金最高,但现在,“很多老外都要租不起房子了”。
一直以来,租房圈里流传这样一句话:“有梧桐树的地方才是上海。”这些地方指的是旧法租界,被老一辈人称为“上只角”,有一座座花园洋房和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是精致生活的代表。
▲ 武康路边的梧桐树。图 / 视觉中国
新金主是网红。建国西路连接了徐家汇公园和田子坊,虽比不上武康路、思南路等热门街道名气大,但这里也是新晋网红打卡地,串联起的七八家面包店、3家文艺小馆和数不清的咖啡馆,足够网红博主们花上一番功夫。
老赵一直不缺看房的人,“这里多贵都有人租”,最近几个月,更是每天都能接到几十个电话和好友申请。在他看来,网红在出价大方上不亚于老外,甚至还“更好说话”。在带人看房的过程中,他不用细谈室内设施和周围交通,只说这栋房子有多少年的历史,街上有多少能出片的拍照点,就够了。
街道上既有老破小,也可以“豪”无止境。两室一厅带露台的洋房的租金基本要20000元以上,这是迈入精致的门槛。许多负责高端洋房的中介,甚至会抱怨租客“反正租不起还耽误了我的功夫”。
在老赵看来,现在旧法租界里的租客里,网红才是占大头的,不仅扎堆租房,很多还在翠湖租工作室。他口中的翠湖在黄浦区淮海中路,市场均价在25000元以上。
的确如此,从年初开始,爱刷微博和B站的网友不难发现,许多网红博主先后宣布搬家,目的地均是上海。美食博主“盗月社食遇记”搬离生活5年的北京朝阳区双桥,一行五人来到上海;时尚博主“竹子”与搞笑博主“野生珍妮”也不约而同选择入沪。网红们从天南海北而来,一起抢占上海滩。
珊珊也是其中之一。她是一名时尚博主,3个月前从杭州搬离,带着20个用胶带封好的纸箱和2只猫,目的地是黄浦区巨鹿路。这里是上海的“租金天花板”,平均整租租金达到了1.39万元。珊珊租的是一户临街的小洋房,价格高出更多,每个月2.3万元,是以前她在杭州的4倍不止。
珊珊认为“这才是生活”,她现在楼下有大型商超、咖啡小店和各种精致简餐,实现了“3分钟生活圈”。她几乎每晚都会踏着梧桐树荫散步,再给自己买两束花。
距离巨鹿路步行只需要20分钟的复兴中路上,美妆博主“肉圆圆子你喜欢吗”从深圳搬来这里。她租住的是一室一厅的平层,目前均价不低于12000元。
人才向大城市流动并不稀奇,但上海与北京、广州相比,叠加了时尚与流量的属性,因此成为网红博主的“造梦天堂”。对于他们来说,上海的海派风光与大城市精致生活是短视频拍摄的丰厚的创作土壤。同时,搬到入驻平台的总部所在地,也意味着距离核心人脉和资源又近了一步。
“好出片”是她们选择地点的共同原因。圆圆子所在的街道有50余栋花园老洋房,红墙、露台和木框玻璃窗都是法式风格。她在街上经常看到举着相机、打光板的网红们,甚至不需要专门取景,“随便一拍就很有电影感”。
珊珊也感到了拍摄的便利,她的穿搭偏法式复古,以前就经常来上海街拍,只不过每次两三个箱子,装五六套穿搭,拎着去再拎回来,两头折腾。现在只需要一个包和一辆单车,在骑车几分钟的范围之内,哪怕是家楼下的步行街道,“都很出片”。
▲ 图 / 视觉中国
居民与网红的战斗
老赵在租房时会向租客强调:如果因邻里问题出现矛盾退房的话,租客付全责。
网红来了,房东们乐于赚得更高的租金,但普通居民并不如此开心。在他们眼中,这是一群大规模的外来者。
上一次网红打卡引起争议还是因为一个“粉色蝴蝶结”。武康路129号一栋二层小楼,半空阳台上悬挂了一个硕大的蝴蝶结,连带着住在楼里、会跟人群打招呼的奶奶一起成为网红景点。他们以见到网红奶奶、搭上话视作不虚此行。
▲ 上海武康路的网红打卡地蝴蝶阳台,每天都有游客和市民前来拍照。图 / 视觉中国
网红与居民们斗智斗勇的时候还有很多,甚至越演越烈。
一个居住在上海良友公寓的居民,曾公开讲述了楼里居民与“爬楼党”争斗的故事。因一座“钻石楼梯”,这里成为热门的网红打卡点。为了成功入楼,网红们用尽了浑身解数。他们蹲守居民,在门禁开了后跟着溜进去;装作外卖员,把脚架绑在双肩包下;有人甚至搞到了某位居民的电话,直接拨通过去“我是你家某某的朋友,下来帮我开门”。
居民们在楼下大门张贴了“私宅楼宇禁止入内,面斥不雅请您自重”的加粗红字告示,但仍然于事无补,会被人顶上一句“拍拍照怎么了!”
类似的碰撞还有很多。网友March居住的小区因某偶像剧走红,之后每天都有人溜进私人住宅的院子里拍摄,她们不得不白天也拉上窗帘;Leila家的公寓成了网红后,总是有人站在油毛毡的屋顶平台拍照,多次造成开裂漏水,走廊过道里居民们精心养的兰花也成了拍摄工具。
作为一名在黄浦区生活了20多年的居民,夏彬彬明显感觉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小时候,这些街道没那么多人,甚至网红武康路也只是一条僻静的小马路,她喜欢在梧桐树荫下散步、遛狗。如今,每次遇到拍照的网红团队,她只能选择绕路,或者在原地等待,等到对方拍摄间隙快速通过,稍微走得慢了,还会受到对方的白眼。
她从不驻足去看,其他本地人大都也不会。无论是一个拿着手机自拍的人,还是一整个专业团队,对他们来说“都已经司空见惯了”。
夏彬彬已经掌握了规律:从上午10点开始,一直到晚上7点半,街上是一拨拨的人群。入夜之后,整条街道都会变得安静,走出去500米,也找不到一家非网红的餐馆。那些几十年的老店,很少开在街边,往往都在深处,七拐八拐才能找到。
这些店不擅长网红营销,有的甚至承担不起飞涨的租金,只能关闭或搬家。留下来的,基本上都被慢慢发现,冠以“本地人推荐”的名头,进而网红化,本地人想吃上一口都要排长队。
最典型的是高安路上的一家包子铺,在一片历史街区里开了30年,曾经条件一般,炉子挤上了人行道,但后来重新装修,一下成了网红,粉刷的店面被称为莫兰迪绿和“天青色等烟雨”,吸引无数人前来打卡。
社交平台上,无数打卡武康路的人都会在自己的帖子上写一句“羡慕住在武康路的人”。然而,居民真正的心声是“好想搬家”。
赵婧住在武康路附近,拐个弯就能看见武康大楼,她最大的感受是“吵”,“人挤人,想走快点都不行”。他们都是来完成武康三件套的——拍照、打卡、吃冰淇淋,在小窗口前排好长队,拿到之后先拍照,吃了没几口就扔到了垃圾桶。
如果没化妆,赵靖会避开武康路,因为到处都是妆容精致的网红,穿着简单的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布口袋”,格格不入。
到了晚上,这里变成酒吧一条街,短短几十米的道路,就开了十几家。马路牙子上总是坐着许多人,有的还拿着刚刚排队买来的包子,争抢最盛的时候,150元一笼。居民老洋房与酒吧仅仅一街之隔,灯红酒绿与睡眠难以共存,曾经还发生过老年人不堪其扰,往楼下泼水的事情。
网红街道最不缺的就是咖啡馆,周懿也开了一家,在点评平台上排名第5,店铺对面和旁边还有别的咖啡厅“对打”,但他并不担心生意,每家店人都很多,时不时就有网红来打卡和拍照。
▲ 武康路一家咖啡店外,为冰淇淋大排长龙的人们。图 / 视觉中国
比起口味,更重要的是环境。前段时间,“武康路还能露营了”的话题突然出现,周懿了解一番才知道是街上有一家咖啡厅,装扮了一个夏日私家小花园,并放置了许多露营单品,供顾客摆拍之用,一下子生意暴涨。不大的店里,从早上10点到晚上6点,一直都挤满了人。
赵婧却再也忍受不了,在朋友圈留下一句,“要疯了,我要搬家”。一名住在淮海中路的居民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在最近选择了离开。
珊珊搬来那天,上海本地阿姨曾打开自家的门,看着她一趟趟搬快递回家,还嘱咐她,以后要是不在家,可以让快递送到她家。随着接触渐多,阿姨看出了她的职业,有一次告诉她,“上海其实不需要‘网红城市’的称呼,我也不喜欢”。
滤镜背后的“鸡毛”
这里既是造梦天堂,也有现实里的“一地鸡毛”。
老洋房大多是老房翻新,居住环境可以极端好,也可以极端差。圆圆子算是幸运的,房子在入住前全部翻修过,只有衣柜、书柜等家具是旧的。但地板跟这栋楼一样,有着一百多年的历史,走起路声音很大,有的位置还会鼓包,不知是曾经泡过水,还是单纯“年纪大了”。
▲ 没有翻修前的老洋房卫生、住宿条件极差。图 / 综艺《生活改造家》
落地窗高,3楼正对着窗外的梧桐树,每天上午,都有光打进客厅,一同来的还有飞虫和白蚁。梧桐树正是白蚁滋生的沃土,加上黄梅雨季,屋子里各个地方都有虫子。圆圆子喷了杀虫剂,也想过各种办法,但都收效甚微,只能期待冬天的到来。
洋房采暖也是问题,无论是墙暖、地暖,还是空调,如此大的空间,一个月的费用至少2000元以上,晚上要伴随着“烧钱”的味道入睡。
珊珊要学会与不同人相处,她同层有3户,既有老两口,又有一家四口,楼下还住着附近餐厅的群租员工。隔音是最大问题,楼上挪个桌椅,她的吊灯都会跟着颤动,每天早上更会被隔壁关门声吵醒。
楼梯也是木质的,既窄又高,许多边缘已经被磨得很光滑了,她晚上回来,每次都只踩前脚掌,不敢让脚跟同时落地,一旦出现走路的哐哐声或者把楼梯踩得吱嘎响,对门的老奶奶就会开门训她。
搬来上海后,拍摄便利了,但居住空间小了。在杭州时,珊珊有专门的衣帽间,用来放品牌寄的快递和一套套服装,但现在只有一室一厅,所有东西都要堆在客厅里。她每次拍摄时,都要花上一番功夫用来清理空间,背景必须干净,只保留茶几、大衣架和落地镜。事实上,有很多没地方放的快递箱和衣服都被她推到了镜头后,一转就露馅儿。
同时,3年的杭州生活让她养成了躺平的工作状态,出片和视频的节奏很慢,但现在面对几倍以上的房租,她明显焦虑许多,“感觉有个小鞭子在不停抽我”。
对于圆圆子来说,租金也是最大的压力。她曾经住在深圳坂田,一个紧靠地铁站口的房子里,租金只用了不到3000元。如今租金陡增,她的生活压力一下子重了起来,“会紧张很多,必须要省掉其他乱七八糟的花销了”。
▲ 圆圆子精心布置的出租屋一角。图 / 受访者提供
崔立晔是一名独立摄影师,也兼职做博主。他来得更早,也更早发现“鸡毛”。2015年,他抱着事业梦想来到上海,住过1000元的小单间,也拼过2500元的合租房。两年前,小有积蓄后,他选择整租自住,并租下了一间一百多平米的工作室,加在一起每月光租金就2万多元。
但他很快发现了问题,工作室地处宝山区,交通不便。受经行铁路限制,周围附带设施较差,且铁路门每晚11点关闭,要不早下班,要不通宵别走,对他的工作有很大影响。同时,房子地势较低,每次下大雨都会进水,整个一楼常常全部被淹。
他签了两年的合同,却早已心力交瘁,打算到期立马退租。但当年做的是长远打算,花费了十几万用来装修,如今回报无门,全部搭进去了。
挤压与离开
网红来了,不仅带来流量,还推动了房租价格的上涨。同住上只角或上海其他地方的人,往往会受到租金上涨的影响,受到挤压甚至离开。
最近,崔立晔正忙着装修新租的房子。工作室合同到期后,房东提出“一年涨价2万元”的要求,否则搬走。他果断选择离开,打算从此居家办公,并且打算用省下来的租金搬家,两室一厅,租金11000元。
新租的房子,崔立晔花了大力气才找到,是房东2个月前刚购入的二手房。起初要价12800元,他花了几天才把价格挪了下来。崔立晔了解到,房东的底线是“覆盖每个月支付的房贷”,对收益要求不高,同时十几年前的老房子,内部破旧,入住需要重新装修。他表示自己可以刷墙、修补破损,所有都不需要房东操心。
做自由职业者收入不稳定,疫情期间更是受到了影响,几乎入不敷出。为了承担租金,他基本是吃老本,如今计划寻找一个室友,分担租金压力。
这是共性问题,从今年六七月开始,许多租客都收到了房东涨价的通知。一个广为流传的视频是,一名房产中介站在嘉善路的十字路口,先指了指右边的房子,“去年4万,今年要5万多,甚至6万”,再指着左边的房子,“一个三房去年1万多,今年装修好了要3万”,接着指向远处的老破小,“60平米也要1万”。他最后得出结论,“这边的房子整体租金涨了30%到50%”。
最高峰如此,其他地方也水涨船高,多名租房中介提到,从今年六七月开始,以黄浦、静安为代表,上海大多数地区上涨幅度均在20%以上。
▲ 上海房产中介介绍上海的房价暴涨详情。图 / 微博截图
夏茹面临着离开。她2年前从老家安徽来到上海,一直做餐饮工作。不知从何时起,工作的小店成了网红,每天中午和黄昏,总有一拨拨人来店门口拍照。这些人只拍照,很少进门消费,她不敢按照老板的吩咐赶人,只能请求他们不要发到某红书上。
她一直都是包吃住的员工,和同事住在距离店铺只有几分钟路程的两室一厅,租金由老板承担。后来网红店越来越多,生意明显不如以前好了,前段时间涨了1000元租金后,老板不愿意再掏钱了。夏茹不得不搬到几个人群租的小单间中,后来,老板甚至连2000多元也不想承担,提出多发一些工资,让夏茹自行租房。她选择辞职,也搬去了更远的地方。
与夏茹一样,庄静静也被迫搬家。她原本住在市中心,做一份金融工作,享受着便利交通和老城区的小资风情。在租金上涨800元后,她不得不重新找房,一路从内环、中环,最后到了外环,从此进城需要花费1个小时。
对于住在花园洋房、有独立院子的网红博主来说,800元也许不算什么,但在庄静静身上,这价值四五件衣服、三四十顿外卖和几次AA制的聚餐,她不得不妥协。
各个行业,更多的年轻人选择换房,从市中心不断向郊区迁移,这些人跟网红们组成了两股截然不同的人流,怀着不同的心情,朝着相反的方向移动。
珊珊有自己的计划,她下个月要做视频,名字就叫“女明星在上海”;明年再换一个面积更大的房子,加一个衣帽间,最好是一层一户,尽量不用与他人打交道。庄静静也有自己的打算,她已经退无可退,如果房租再涨,就回苏州老家。
(应受访者要求,夏彬彬、赵婧、周懿、崔立晔、夏茹、庄静静为化名)
参考资料:
外滩TheBund:我住上海网红洋房公寓,天天和“入侵者”斗智斗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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