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戴锦华
萨帕塔运动——在符号学游击战中最突出的标志一定是萨帕塔人的蒙面形象。
面具——滑雪帽或红帕子,便成了萨帕塔人的核心能指。对殖民统治500年间的玛雅原住民说来,当他们用面具遮住了自己的容颜,他们才第一次成了美洲、乃至世界传媒的焦点;他们才不再是一段古老而神秘历史的遗民,现代社会愚昧而麻木的奴隶;而是一股不可小觑的社会政治力量,是向现代世界展现并阐释何为尊严的人群。用马科斯的表达,便是“我们是武装起来方才获得倾听,遮住面孔方始获得注视,隐匿了名姓方能获得命名的人们”。那面具是一面镜,映出你心中的反叛的呼唤:“在面具背后,我们就是你”。对每一个萨帕塔和萨帕塔运动的支持者说来,你蒙上自己的面容,你便成了萨帕塔运动的战士;你摘下面具,便“恢复”为一介平民。来自墨西哥和世界各地的支持者正是以这样的方式,汇入了萨帕塔运动的波涛和潜流;而萨帕塔人也正是在“出入”面具之际,以和平的方式直面着、规避着杀戮和暴力。于是,无疑是世界游击战史上的奇观:当政府杀入萨帕塔地区,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战士不是迅速撤离村庄,避走上山,而是摘下面具,下山返回村庄。当政府军声称他们从未遭遇到任何萨帕塔人的时候,他们可能正与一位萨帕塔战士交臂而过。而在漫长的相持之中,每次以人盾/血肉长城来和平阻止政府军侵入之时,政府军面对的,是蒙面人的海洋。这里,无所谓士兵与平民、军队与人民、萨帕塔社区与外来的支援者。而面具无疑是马科斯魅力的来源之一。这固然由于面具令马科斯迷人而飘逸,墨西哥著名作家、记者、公共知识分子蒙斯瓦伊斯说,“不戴滑雪面罩的马科斯将不会被接受、也不具有上镜头性,更不会成为一个活着的神话”。而不无敌意的讥刺者则写道:这张蒙着面具的脸“使人直觉地感受到一位英雄,他是凌空出世的半神或一道永恒的闪电”,“在‘历史的终结’和全球化的开端之际,‘马科斯’犹如防火墙上一道突如其来的红色火焰。”面具成就了马科斯的神秘与谜语——尽管Who is Marcos?的浪潮不再翻卷,仍没有人能在持枪蒙面的马科斯与哲学教授拉法埃尔 纪廉间划上等号。但更重要的是,面具令马科斯以迥异于其他拉美游击领袖的形象,凸现出后冷战喧嚣画面的世界图景径所遮掩了的画面;令他得以融入“土地之色”的人们中间:不是代言人,而是翻译者。
或许,由于“20世纪的所有记忆都是关于革命的记忆”,但每段记忆的终了处,却是革命被背叛、遭出卖的的纪录。因此,萨帕塔运动之初,便不断有人预言着运动的失败、至少是推测的其终了的形式。其中的内容之一,便是马科斯何时、如何摘下面具?对此,马科斯的回答是:当墨西哥摘下面具之日,便是马科斯除去面具之时。而“面具摘下之时,‘马科斯’便不复存在。”因为“马科斯”原本是这出剧目中的一个角色。
如果说,马科斯成功地以面具挪用了大众英雄佐罗的形象,从而消融了全球甚嚣尘上的、对革命、革命者的敌意和缺席判决;那么,鲜为墨西哥之外的世界和人们所知的是,面具不仅是墨西哥人深爱的、大众文化独有的形态,而且有着历史和现实斗争的传统。在墨西哥,不仅有着黑斗篷的蒙面侠士佐罗,有着面具戏剧的传统,面具也是鬼节的重要内容之一,同时,在为墨西哥所深爱的自由式摔跤中,面具则是摔跤手必须的装备和道具。因此而诞生了一种墨西哥特有的大众文化偶像:蒙面摔跤手+电影明星。名传遐迩的有:桑托(意为圣者,亮银面具)、“兰魔鬼”(海兰色面具)、“千面人”(彩色面具),他们都是著名的摔跤手,同时深受观众爱戴的、分别主演过50部以上通俗系列电影的明星。
无论在摔跤场上,还是在影片中,他们都不曾摘下面具,面具是他们定型化形象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一如佐罗,他们大都出演着惩恶扬善的喜剧英雄,在其影片的大团圆结局中第N次地战胜形形色色的邪恶、魔鬼,拯救美人、人民、墨西哥和世界。在墨西哥的蒙面英雄系列中,最富戏剧性的,却是当代墨西哥政治舞台上的一个极为活跃的人物:“超级邻居”。1985年,一场里氏8.1级的毁灭性地震袭击了超级大都市墨西哥城,800幢建筑坍塌,一万余人丧生,五万余人受伤,25万人无家可归。在震后重建的过程,一个自称“超级邻居”的蒙面人出现在墨西哥城。他身穿佐罗式的斗篷,头戴红黄两色的摔跤手面具,组织贫民窟社区的民众自救,为浩劫后的无家可归者代言,出面抗议政府救灾政策的不公。并自此成了墨西哥城深孚众望的民间政治家,活跃在众多的社会场域之中。尽管相当有趣的是,1994年8月,萨帕塔人在拉坎顿丛林中召开民族民主大会之时,“超级邻居”也出席了大会,并且在会上将作为他身份标志的红黄两色的摔跤面具作为礼物赠送给马科斯。一如墨裔美国学者伊兰 斯塔文斯所言:“早在前哥伦比亚时期,墨西哥人便迷恋面具。一道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墙,它如同一张盾牌和一处隐蔽所。在墨西哥,面具无所不在”。“在那些大众文化英雄、所有那些穷苦人的辩护人中,蒙面的战士以其无言的面孔呈现着无数面孔。”
然而,我在这里所要强调的是,从时光的这一端回望过去,我们间或“自然”地将副司令马科斯、面具、蒙面军逻辑地联系在一起,似乎这一切出自一次预先完成的天才设计。但回溯光阴的彼端并再度顺流而下,我们会发现,包括面具在内,萨帕塔运动、作为其战略家的马科斯最为突出的特征,便是不断因势利导、见招拆招;或者,我更愿意颠倒马科斯对新自由主义政府的尖锐批判“愚蠢的即兴创作”,将萨帕塔人的战略称为“智慧的即兴创作”。这无疑是无选之选,是萨帕塔运动充满原创性的缘由;它因此成了千年之交,全球反抗力量的灵感来源,成了反全球化运动的“晴雨表和***”。尽管无疑有着极为丰富的拉丁美洲革命传统,但经历了20世纪末的“大失败”,大部分的模式清晰显露了其缺憾、匮乏与弊端,几世纪累积的、革命的思想与实践资源都遭到了自我玷污或胜利者的妖魔化。反叛者重新开始的地方并非一无所有的荒原,而是一片狼籍的废墟。而且这不可能是单纯的力的角逐——因为强弱对比是如此分明,冷战的终结,只是令强者更强,弱者愈弱。所以它必然是、也只能是智慧的较量。
1.《【墨西哥美洲】蒙面骑士:墨西哥副司令马科斯文集 题记面具,智慧的即兴创作(1)》援引自互联网,旨在传递更多网络信息知识,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与本网站无关,侵删请联系页脚下方联系方式。
2.《【墨西哥美洲】蒙面骑士:墨西哥副司令马科斯文集 题记面具,智慧的即兴创作(1)》仅供读者参考,本网站未对该内容进行证实,对其原创性、真实性、完整性、及时性不作任何保证。
3.文章转载时请保留本站内容来源地址,https://www.lu-xu.com/tiyu/288879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