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精读《唐诗三百首》009:杜甫《梦李白》(一)

文 | 谢小楼

梦李白(一)

杜甫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通释

杜甫的这首诗,写于乾元二年(759年)。肃宗至德二年(757年),李白参加永王李璘幕府,后李璘因与其兄肃宗争权,兵败被杀,李白受牵连,乾元元年流放夜郎,杜甫写这首诗时(乾元二年),李白已经遇赦东还,但杜甫还不知道,民间还传言李白落水死了,此时杜甫一连三夜梦到李白,写下了两首《梦李白》诗。

这首诗有两个版本,另一个版本是“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在“魂返关塞黑”后。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已,只,止。吞声,饮泣,泣不成声。江淹《恨赋》:“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常恻恻,恻恻,音侧侧,悲痛的样子,常恻恻,指内心悲痛,长期无法摆脱。

死别只不过一时的饮泣吞声,而生别却使我长久的哀伤悲痛。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江南,由浔阳(李白下狱的地方)到夜郎(李白被流放的地方),一路属于江南道。瘴疠,音障厉,指因染受瘴气(热带丛林中动植物腐烂后所生成的毒气)而生的疾病。逐客,被流放的人,李白被流放到夜郎。《史记·秦始皇纪》:“十年,大索逐客,李斯上书说,乃止逐客令。”二句化用隋孙万寿《远戍江南寄京邑亲友》:“江南瘴疠地,从来多逐臣。”

你被流放到夜郎那瘴气弥漫,易得瘴疠的地方,我这里一直没有你的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故人,指李白。明,有两种解释,一是表明;二是明白。我觉得,释为“表明”不如释为“明白”,因为“表明”只说杜甫思念李白,而“明白”则说李白明白杜甫的思念之情,这是两颗心灵的相知,更能表现出李杜二人相知相爱的感情。

你进入我的梦里,应该是明白我一直思念你吧!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罗网,原为捕鸟的工具,这里喻指法网。

你如今获罪流放,不得自由,又怎么能生出翅膀飞进我的梦里来呢?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平生魂,生时之魂。古人认为,生人入梦,是魂魄来见。当时杜甫疑心李白死了,故用“恐非”。不可测,生死未明,不敢断定。

只怕这不是你的生魂,路途遥远,生死验证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枫林,江南多枫,指李白所在。《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关塞,指杜甫所在的秦州。两句设想李白魂魄来去的场景,魂在夜间来去,故云“青”“黑”。

你的魂魄要从长满青绿的枫树的南方飞来,又要从漆黑的秦州关隘飞回去。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落月,斜落的月亮。颜色,指李白的容颜。这句写杜甫醒后的情形。

我醒来,月光照在屋梁上,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你的容颜。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这两句,是诗人杜甫与李白梦魂的告别之语。水深波浪阔,指李白梦魂归途艰险,暗喻政治环境的险恶。蛟龙,传说中的一种水生动物,此喻陷害忠良的小人。《续齐谐记》载:汉建武中,长沙人欧回,见一人自称三闾大夫(即屈原)曰:“吾常见祭甚盛,然为蛟龙所得。”杜诗本此。

你回去的路上,要经过水深浪阔的江湖,你可千万要小心,别被水中的蛟龙吞噬了啊!

赏析

杜甫的这首《梦李白》,是按梦前、梦中、梦后来叙写的。清人仇兆鳌在《杜少陵集详注》(卷七)中说,杜甫的两首《梦李白》,都是以四、六、六分层,是所谓的“一头两脚体”。

不过,我仔细分析全诗,“落月满屋梁”这一句是梦醒的依据,没有这一句,你无法判断杜甫写的是梦中还是梦后。

而诗中的第九、十句,诗的两个版本,无论是“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还是“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都无法判断是梦中的状态还是梦醒后的状态。

从诗的结构来说,从梦中到梦醒,要有一个明确的提示,这样才能易于诗的理解,而这首诗中的这个明确提醒,就是“落月满屋梁”,而诗的第九、十句,在这一句之前,所以以就划到梦中这一层。

所以,我对这首诗的分层是四、八、四。前四句写梦前,中间八句写梦中,最后四句写梦后。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诗人欲写梦,先写别,欲写生别,先写死别,此所谓凌空入笔,不着痕迹。杜甫说死别只是让人一时悲痛,而生别却让人长期担忧,这当然不是杜甫盼望李白早点死,他是真实是反映人之常情。死别,逝者已矣,而生别,却让人时不时地担心他的处境,特别是李白要被流放夜郎,那里是一个瘴气弥漫的地方,时时都有生命危险,又有小人一旁虎视眈眈,所以杜甫不得不“常恻恻”。“常恻恻”一词奠定了全诗的情感基调。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身处险地,又无消息,杜甫不得不“长相忆”。

以上四句,写梦前。

杜甫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他与李白至交,见李白被流放,内心自然无比悲痛,得不到李白的消息,自然无比思念。而这种相思,不是单方面的,在一个至情至性的人的心里,感情是相互的,他思念李白,在他的内心里,李白也是明白他的这种思念之情的。

所以,“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这里的明,解释为明白,不说梦见故人,而说故人入梦,这是一种情感的共振,李白明白他的思念所以入梦来与他相见。

然而,梦中的杜甫欣喜过后便觉得不对,李白被流放,不得自由,又怎么就能插翅飞出罗网,千里迢迢来到他身边呢?

联想到关于李白下落的种种不祥的传闻,诗人不禁暗暗思忖:莫非他真的死了?眼前的他是生魂还是死魂?

李白的魂魄,星夜从江南而来,又星夜自秦州而返,来时要飞越南方青郁郁的千里枫林,归去要渡过秦陇黑沉沉的万丈关塞,多么遥远,多么艰辛,而且是孤零零的一个!

明王嗣奭《杜臆》(卷三):瘴地而无消息,所以忆之更深。不但言我之忆,而以故人入梦,为明我相忆……故下有“魂来”、“魂返”之语,而又云“恐非平生魂”、亦幻亦真,亦信亦疑,恍惚沉吟,此“长恻侧”实景。

乍见而喜,转念而疑,继而生出深深的忧虑和恐惧,诗人对自己梦幻心理的刻画,十分细腻逼真。

以上八句,写梦中。

在对李白梦魂的猜疑与忧虑中,杜甫梦醒,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杜甫依稀看到了李白的容颜,于是,他与李白的梦魂告别,嘱咐李白一定要小心,既要小心恶劣的生活环境与政治环境,也要小心小人的暗算。

最后两句,既是对李白梦魂的嘱咐,也是对远在江南的李白的祈祷。

最后四句,写梦后。

诗中,“枫林”句与“蛟龙”句通过用典,将李白与屈原联系在一起,不但突出了李白命运的悲剧色彩,也表达出了杜甫对李白的称许和崇敬。

杜甫的这首诗,写得似真似幻,梦前无消息,故而长恻恻,终得梦中相见,又疑其非真,既而梦想,又仿佛看到了李白,在这样似真非的情景中,杜甫对李白的思念之情,以及对李白命运的同情,一字一句地浸入我们的心灵,他与李白那样伟大的感情,让我们不禁为之向往。

《而庵说唐诗》:子美作是诗,肠回九曲,丝丝见血。朋友至情,千载而下,使人心动。

乾隆御定《唐宋诗醇》:沉痛之音发于至情,情之至者文亦至,友谊如此,当与《出师》、《陈情》二表并读,非仅《招魂》、《大招》之遗韵也。“落月屋梁”,千秋绝调。

感发

这首诗出现了两个版本,说明这首诗在传抄的过程,出现了错误。

那么,这两个版本哪个更正确呢?

这很难分辨,而我这读这首诗的时候,总感觉恐怕还有第三个版本。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这六句,语气是一贯的,故人入梦,杜甫便疑惑,李白在法网之中,不得自由,是如何飞进自己的梦中的呢?既而他就怀怀疑李白是不是已经死了,飞入他梦里的不是李白的生魂,而是李白的死魂。

而“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说的是李白魂魄飞来飞去所要经历的艰苦,这两句,并不与上六句对故人入梦的猜疑相连,相反,它的意思却可与最后两句诗人对李白的嘱咐相连。

正因为李白魂来魂返千里迢迢,所以诗人杜甫才要嘱咐李白千万要小心。

所以,我擅自调整一下这首诗,得出我的第三个版本: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这样,这首诗的结构就可以是明析的四六六分层,最后一层,杜甫醒来,恍惚中看到了李白,“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既然梦醒,李白的的梦魂自然要离去,便想到了李白梦魂千里往返的艰难险阻,“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于是叮嘱:“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这样,这首诗的文章脉络、结构层次似乎更加清晰。

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臆测,这首诗的真实版本到底怎样,这还得专家学者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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