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蝶(1921.2—2014.5),本名周起述,1921年出生于河南南阳,出生时父亲已去世,由母亲抚养长大。先后入私塾、开封师范学校和宛西乡村师范读书,因战乱肄业,去武汉求学未成,1947年因生活无着而投军,退役后在台北武昌街摆书摊为生,终日参禅礼佛,静坐街头,被誉为“孤独国国王”、“今之颜回”等,成为一道著名的风景。

1920年腊月二十九凌晨,带着旧年的气息

一个男婴降生在河南淅川县马镫乡陈店村

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父亲已在四个月前去世

他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她们帮母亲把他拉扯大

他被送去当地有名的周绍光家读塾学

在很短时间内,便学完塾师的所有课程

11岁时又随舅父读《朱子家训》《龙文鞭影》

后来他在安阳初中遇到恩师和临轩先生

在河南省立开封师范学校结识武福鼐先生

在他们的影响下,他读书、写字、治文章

醉心于古典文学,这些经历为他以后的诗歌

独屹于现代诗潮流打下了基础

1940年,20岁的周梦蝶考入河南省安阳初中

后考进因抗战迁入镇平石佛寺的省立开封师范

抗战胜利后,学校迁回省城,他因家贫辍学

一边在二姐夫任教的小学教书,一边照顾母亲

后来他考到开封师范宛西乡村师范就读

不料没多久,战乱就来了,学校停课

他到武汉求学未成,流浪武昌街头,身无分文

无奈之下报考青年军,最后去了台湾

从此之后,微尘弱草,雨萍风絮

在车水马龙的武昌街头,一箪食,一瓢饮

守着自己的书摊,俨然如一入定老僧

而且只卖文史哲这些自己想卖的书

有时候不想守摊了,就跑到旁边的明星咖啡馆

与朋友们畅谈文艺,讨论诗歌、哲学和人生

这时候客人来买书,就在摊子上放张便条

说书已自取,钱托给一旁的茶庄转交

而且经常有很多青年男女,来找他请教人生

好多人围着他,他听他们讲,也不言语

末了在纸上写出答复,他心肠柔软,有耐心

很多女孩子都愿意跟他分享自己的心事

三毛在未成名之前也很仰慕他

有次邀周梦蝶到她家去,俩人聊到十一点多

三毛的母亲逐客,他就起身离开,到门口时

她突然挡在门前,双手拦着不让他走

他当时愣住了,僵持了一两分钟后仓皇离去

“我后来听到重重的一声关门声,那声音好像是此生再也不要见到这个朋友了。”

他深知感情的十字架太重

既背不动也不愿成为别人的十字架

婚姻对他来说,像是“负裹着一袭,

铁打的,苏格拉底的妻子似的,城堡,行走”

他16岁的时候跟一位姓苗的女子结婚

生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到1997年春天

他返乡探亲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了

次子夭折,长子因为中风被他送去医院

最后也死在医院里,妻子早已改嫁他人

不在人世了,自此天地茫茫,只余愧欠

摆摊的收入微薄,有时候遇到有心向学的青年

又不忍赚钱,宁可送书,某天摆书摊的时候

他突然昏倒在地,咖啡馆的老板要送他去医院

他苏醒后坚持没病,只是连着三天没卖出去书

没吃东西,饿得受不了

他倒不是没有致富的机会

而是生性恬淡单纯,从未想过致富

咖啡馆骑楼下的营业许可证一年比一年值钱

但他守著书摊二十一年从不作他想

文坛奖金拿到手,转手就全额捐给了慈善机构

也许对现实幸福的舍弃,才带来他诗歌的绽放

他的诗植根于传统,化用大量的古典资源

使语言在骤然的扭转中迸发出璀璨的光芒

而他孤绝的、与时代格格不入的精神和品质

赋予他的诗极端而罕见的张力,这跟昌耀类似

但周梦蝶的成功在于,他通过对佛理的领悟

很好地化解了这股力量,使他的人生保持平衡

周梦蝶诗选

让软香轻红嫁与春水,

让蝴蝶死吻夏日最后一瓣玫瑰,

让秋菊之冷艳与清愁

酌满诗人咄咄之空杯;

让风雨归我,孤寂归我

如果我必须冥灭,或发光——

我宁愿为圣坛一蕊烛花

或遥夜盈盈一闪星泪。

我选择

我选择紫色。

我选择早睡早起早出早归。

我选择冷粥,破砚,晴窗;忙人之所闲而闲人之所忙。

我选择非必不得已,一切事,无分巨细,总自己动手。

我选择人一能之己十之,人十能之己百之。

我选择以水为师——高处高平,低处低平。

我选择以草为性命,如卷施,根拔而心不死。

我选择高枕;地牛动时,亦欣然与之俱动。

我选择岁月静好,猕猴亦知吃果子拜树头。

我选择读其书诵其诗,而不必识其人。

我选择不妨有佳篇而无佳句。

我选择好风如水,有不速之客一人来。

我选择轴心,而不漠视旋转。

我选择春江水暖,竹外桃花三两枝。

我选择渐行渐远,渐与夕阳山外山外山为一,而曾未偏离足下一毫末。

我选择电话亭:多少是非恩怨,虽经于耳,不入于心。

我选择鸡未生蛋,蛋未生鸡,第一最初威音王如来未降迹。

我选择江欲其怒,涧欲其清,路欲其直,人欲其好德如好色。

我选择无事一念不生,有事一心不乱。

我选择迅雷不及掩耳。

我选择最后一人成究竟觉。

第一班车

乘坐着平地一声雷

朝款摆在无尽远处的地平线

无可奈何的美丽,不可抗拒的吸引进发。

三百六十五个二十四小时,好长的夜!

我的灵感的猎犬给囚锢得浑身痒痒的

渴热得像触嗅到火药的烈酒的亚力山大。

大地蛰睡着,太阳宿醉未醒

看物色空蒙,风影绰约掠窗而过

我有踏破洪荒、顾盼无俦恐龙的喜悦。

而我的轨迹,与我的跫音一般幽敻寥独

我无暇返顾,也不需要休歇

狂想、寂寞,是我唯一的裹粮、喝采!

不,也许那比我起得更早的

启明星,会以超特的友爱的关注

照亮我“为追寻而追寻”的追寻;

而在星光绚缦的崦嵫山子下,我想

亚波罗与达奥尼苏司正等待着

为我洗尘,为

庄严的美的最后的狩猎祝饮……

哦,请勿嗤笑我眼是爱罗先珂,脚是拜伦

更不必絮絮为我宣讲后羿的痴愚

夸父的狂妄、和奇惨的阿哈布与白鲸的命运

因为,我比你更知道──谁不如道?

在地平线之外,更有地平线

更有地平线,更在地平线之外之外……

孤独国

昨夜,我又梦见我

赤裸裸地趺坐在负雪的山峰上。

这里的气候黏在冬天与春天的接口处

(这里的雪是温柔如天鹅绒的)

这里没有嬲骚的市声

只有时间嚼著时间的反刍的微响

这里没有眼镜蛇、猫头鹰与人面兽

只有曼陀罗花、橄榄树和玉蝴蝶

这里没有文字、经纬、千手千眼佛

触处是一团浑浑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这里白昼幽阒窈窕如夜

夜比白昼更绮丽、丰实、光灿

而这里的寒冷如酒,封藏著诗和美

甚至虚空也懂手谈,

邀来满天忘言的繁星……

过去伫足不去,未来不来

我是“现在”的臣仆,也是帝皇。

等光与影都成为果子时

等光与影都成为果子时,

你便怦然忆起昨日了。

那时你的颜貌比元夜还典丽,

雨雪不来,啄木鸟不来,

甚至连一丝无聊时可以折磨自己的

触须般的烦恼也没有。

是火?还是什么驱使你

冲破这地层?冷而硬的,

你听见不,你血管中循环着的呐喊?

“让我是一片叶吧!

让霜染红,让流水轻轻行过……”

于是一觉醒来便苍翠一片了!

雪飞之夜,你便听见冷冷

青鸟之鼓翼声。

菩提树下

谁是心里藏着镜子的人呢?

谁肯赤着脚踏过他的一生?

所有的眼都给眼蒙住了

谁能于雪中取火,

且铸火为雪?

在菩提树下。

一个只有半个面孔的人

抬眼向天,

以叹息回答

那欲自高处沉沉俯向他的蔚兰。

是的,这儿已经有人坐过!

草色凝碧。

纵使在冬季

纵使结跗者的足音已远去

你依然有枕着万籁

与风月的背面相对密谈的欣喜

坐断了几个春天?

又坐熟了几个夏天?

当你来时

雪是雪,你是你

一宿之后

雪即非雪,你亦非你

直到零下十度的今夜

当第一颗流星暗然重明

你乃惊见:

雪还是雪,你还是你

虽然结跗者的足音已远去

唯草色的凝碧

五 月

在什么都瘦了的五月

收割后的田野,落日之外

一口木钟,锵然孤鸣

惊起一群寂寥、白羽白爪

绕尖塔而飞:一番礼赞,一番酬答……

这是蛇与苹果最猖獗的季节

太阳夜夜自黑海泛起

伊壁鸠鲁痛饮苦艾酒

在纯理性批判的枕下

埋著一瓣茶花。

瞳仁们都决定只了望著自己

不敢再说谁底心有七窍了!

菖蒲绿时,有哭声流彻日夜——

为什么要向那执龟的龟裂的手问卜?

烟水深处,今夜沧浪谁是醒者?

而绚缦如蛇杖的呼唤在高处

与钟鸣应和著──那是一颗星

那是摩西挂在天上的眼睛

多少滴血的脚呻吟著睡去了

大地泫然,乌鸦一夜头白!

用某种眼神看冬天

用某种眼神看冬天

冬天,冬天的阳光

犹如一簇簇恶作剧的金线虫

在白雪的身上打洞

不呼痛?也从不说不的雪!

一个洞眼一个;

快意的,我把忧愁

譬如昨日死的忧愁

一个洞眼一个

一个洞眼一个地埋却

在某个吞声而不为人知的深夜

要来的,总是要来的!

用某种眼神看冬天

冬天,一切的一切都在放大,加倍──

日,一日长于一日

夜,一夜暖于一夜,乃至

黑猫的黑瞳也愈旋愈黑愈圆愈亮

而将十方无边虚空照彻

所有的落叶都将回到树上,而

所有的树都是且永远是

我的手的分枝;

信否?冬天的脚印虽浅

而跫音不绝。如果

如果你用某种眼神看冬天

九 行

你底影子是弓

你以自己拉响自己

拉得很满,很满。

每天有太阳从东方摇落

一颗颗金红的秋之完成

于你风干了的手中。

为什么不生出千手千眼来?

既然你有很多很多秋天

很多很多等待摇落的自己。

逍遥游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

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

——庄子

绝尘而逸。回眸处

乱云翻白,波涛千起;

无边与苍茫与空旷

展笑着如回响

遗落于我踪影底有无中。

从冷冷的北溟来

我底长背与长爪

犹滞留着昨夜的濡湿;

梦终有醒时——

阴霾拨开,是百尺雷啸。

昨日已沉陷了,

甚至鲛人底雪泪也滴干了;

飞跃呵,我心在高寒

高寒是大化底眼神

我是那眼神没遮拦的一瞬。

不是追寻,必须追寻

不是超越,必须超越

云倦了,有风扶着

风倦了,有海托着

海倦了呢?堤倦了呢?

以飞为归止的

仍须归止于飞。

世界在我翅上

一如历历星河之在我胆边

浩浩天籁之在我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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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姜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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