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紫槐和少女

文 | 苏童

老罗家的黄毛丫头头发可真黄。老罗夫妻以前把她的稀疏干涩的黄头发梳成两把刷子,指望几年以后黄毛丫头女大十八变,变出女孩儿家该有的头发来,但是黄毛了头的个子如今差点窜到门梁上去,却依然是个黄毛丫头,走出走进让那些黄头发随随便便地翘着,也懒得抓起梳子梳那么一下两下。

  这个大杂院像一只躺倒的五屉柜,古老的灰墙隔开了五个空间。老罗家住在后院,后院是只最小的抽屉,装着老罗的家。后院非常安静,地上长着青苔,空中长着一棵紫槐树,高及房顶,春天开花时前院后院都闻得到槐香。青苔和槐树是不说话的,后院的声音全是黄毛丫头涮碗时尖声尖气的唱歌声、看电视里的独脚戏时喘不过气的笑声和夜里做梦发出的莫名其妙的恐怖叫喊。

  井在前院。大杂院里的所有女人一早一晚都在井边忙—气,铅皮水桶扔进井洞,“噗哆噗哆”地响。老罗家就是黄毛丫头去,一手提着她家漆成绿色的吊桶,一手挽着菜篮或者端着脸盆,盆里装着一家人的外套、衬衣、裤头和袜子。黄毛丫头干这些从来没怨言,只是洗衣服常把肥皂水溅到人家的裤管上,那个人就急急地叫起来:“丫头,你手脚轻点不行吗?每天在井上碰到你回去就要换裤子。”

  黄毛丫头听不见。她正竖着耳朵听女人们传播东家长西家短的。她喜欢听这个,脸上显出喜怒哀乐的表情,却从来不插嘴。那些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女人有时候说起段趣味性的男女之事,肆无忌惮,疯疯癫癫,黄毛丫头也不逃跑,也不作出害羞的姿态来,只是听着,该笑时候一起笑,该撇嘴的时候一起撇嘴。

  大杂院的人都挺喜欢黄毛丫头。

  有一天女人们在井边说起了前院的那间空房子,说起那对故去多年的开过药材店的老夫妻,说起他们去了西藏的儿子要回来了。

  黄毛丫头就站起来朝那间空房子看。有一架丝瓜藤爬到了斑斑驳驳的墙上,又野蛮地在空房的房顶上蔓延。那些门窗落满了灰尘,没被磨蚀的油漆发出黯淡的色泽,很难看很丑陋的样子。黄毛丫头依稀记得从前住里面的那对老夫妻,他们终日坐在窗户后面,很少跟人说话。有几次人们发现那对老夫妻把窗帘拉紧了在屋里烧香拜佛,不知搞的什么名堂。他们死的时候黄毛丫头刚上学。老太太先走,走了五六天老头子也跟着去了,那个在西藏的儿子没有回家奔丧。后来邻居帮着打扫屋子,发现床底下堆着好多烧了一半的锡箔。箱子里有许多白底蓝花的精瓷瓶、瓷罐和瓷坛,大大小小的都非常可爱。二院里住的齐老头说那是当年药材店装药丸子的。没几天那些瓷器都无影无踪。有人送给黄毛丫头一只小瓷罐,上面画着一对牧童牧女。她一直很喜欢它,春天紫槐树开花的时候就爬上去摘几枝下来,插在那只小瓷罐里。看着自制的花瓶她常想着中些混乱的事情。

  那个从西藏回来的人黑得让人吃惊,但又黑得那么俊气,早晨他在打开的窗子后面站着,朝井上的女人微笑,眉宇间透出一种开阔、硬朗的神情。大杂院的女人们从来没见过这种类型的男人,面对这张又陌生又迷人的脸,她们短促地嘁嘁喳喳一阵,突然发现自己不太自然,都闭上嘴,神情专拄地淘米、洗菜,用棒杵拚命捶打花花绿绿的衣服。井上一时安静起来。

  但是老罗家的黄毛丫头对西藏人笑了一笑。她仰着脸看见那个人有点神奇的脸,那么一双温和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就笑一笑。哎呀,那个人真是太黑太黑太黑了,该怎样跟别人比喻他的黑脸膛呢,就说他像学校的黑板一样黑,或者说像家里的蜂窝煤一样黑,要不干脆说他脸上打翻了墨汁说他是个中国黑人吧。黄毛丫头这样想着就又笑了笑,这回笑出了声。她听到自己的笑声吓了一跳,很紧张地把眼睛从那扇窗户后面移开了,边上有个女人斜睨了一下,用胳膊肘捅了黄毛丫头一下。

  “丫头你笑什么,明天要出嫁了吗?”“像才出嫁呢。”黄毛丫头说,“你去出嫁田。”“我都出嫁半辈子啦,你个稀里糊涂的丫头!”女人沾满肥皂沫的手朝黄毛丫头脸上拍了拍,黄毛丫头就尖声叫起来,给了人家一个白眼。这时黄毛丫头发现西藏人一转身,离开了窗边。

  也不知道西藏人一天到晚窝在那间霉烂味冲鼻子的老屋里干些什么。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穿的皮靴踩在方砖地上很响很沉重。他也不到井上来洗个东西什么的,大概从里到外都很脏。听说从蛮荒地方来的人都很脏,把衣服抖一下能抖出好多虱子,抖出虱子来就往嘴里塞。不过这肯定是谣言,听他说话倒是慢声细气的,他跟二院的齐老头说他不爱吃鱼,说西藏那边不兴吃鱼,声音就像收音机里的播音员一样,标准的北京话,好听呢。

  都说那西藏人是画画的。画画的应该算有本事的人,大杂院里没有这样的人。女人们都新奇,怂恿黄毛丫头去,看看那家伙一天到晚画的什么东西。黄毛丫头就走过去,轻轻的像猫一样拉住窗框,朝里面看,她的眼睛立刻被晃了一下,随之才放出亮光。

  墙上被一块巨大的白布罩着。白布已经是五颜六色,稀奇古怪了。那上面画着太阳、月亮、星星、男人和女人、土、水、狼群、猪羊牛马、森林和山峰、光着身子的男人和女人、死去的男人和女人。还画着好多说不出来的东西,还画着看不清楚的东西。

  黄毛丫头倚在墙上,心里突然有点害怕,她想逃回井边去,可是埋头在画布下的西藏人说话了:“想看就进来吧。”

  黄毛丫头站着想了想,终于屏住气溜走了。

  在雨季短暂的晴天里,西藏人家里会来客人,其中有几个女的,长得像白杨树一样苗条秀气。她们的头发乌黑发亮,自然地披垂到肩上。她们的神情高傲而不可捉摸,在大杂院人家猜忌的,目光下依然显得自信、妩媚,使井边那些洗洗涮涮的女人很不舒服,一种敌意的情绪传播开来,女人们以鹰犬般的观察力注意着西藏人屋里的动静。

  经常听见西藏人拉开沉甸甸的嗓门说话、唱歌。唱的歌很古怪,又很悲伤,没准是西藏人的丧歌,但是屋里的气氛却快乐,男的女的听着那歌发出了快乐的声音,他们的脑袋像河塘里的莲蓬头一样浮动,浮在那幅盖满北墙的大画下面。

  有一个女的搬张凳子坐到了门里,垂着大眼睛的睫毛,又甩了甩头发,头发便像瀑布一样流下来,停在鼓鼓的胸脯前。这是摆的哪门子俏呢。井边的七八双目光朝门两侧挤了挤,发现西藏人站在女的身边,手里拿着把小刷子,正朝一块板上涂涂画画的。原来他是在给那个女的画像呢,眼睛有亮光一闪一闪的。

  “那个女的,好看。”黄毛丫头—个劲地朝门里看,自说自话。

  “那个女的好看吗?”井边的女人嗤地一笑,压低嗓门说,“让男人画呀画呀,不是个好货。”

  “那个女的,就是好看。”黄毛丫头被那头漂亮的长发搅得心神不宁,吊桶扔进井里,提不上水,脑子里骚乱起来。

  黄毛丫头穿了件她爸爸穿过的草绿色军装,去敲西藏人的门,敲门的时候她不安地在台阶上倒腾两条腿。

  “我来玩玩。”黄毛丫头说。她的手按在军装口袋上。西藏人发现那只口袋里装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

  “你是第一个进我家门的邻居。”西藏人把手里的小刷子扔在地上,让她坐到屋子中间孤零零的藤椅上。

  那张藤椅很古老,会嘎吱嘎吱地响,黄毛丫头刚坐上去就跳了起来,让那种刺耳的声音吓着了。黄毛丫头转过脸疑惧地看那张藤椅,又看见一只灰黑的大老鼠从藤椅下面窜过去了。

  西藏人歪着脑袋笑起来,又做了个对不起的动作,说:“我没去买新的藤椅,应该去买的。”

  “我不是来你家坐藤椅的。”黄毛丫头撅起嘴,她有点愤怒,“我是好心好意给你送东西的。”

  黄毛丫头把手伸进鼓鼓囊囊的口袋里去,摸索了半天,好像不情愿掏出来。

  “你猜猜是什么东西?”

  “猜不着。该不是一把糖块吧?”

  “才不呢。我从来不吃那东西。”黄毛丫头终于把一只小巧玲珑的瓷罐掏出来,递给西藏人,“你看看吧,是你爹你妈留下来的。”

  西藏人把小瓷罐托在手掌上,喉咙深处低沉地响了一声。他的黑脸膛渐渐发暗,眼神里倏而飘过一朵乌云。

  “那年他们给我的。我没往里装过脏东西,春天时候当花瓶用,插的紫槐花。”

  西藏人垂着头凝视那只小瓷罐,上面蓝釉烘出的牧童牧女笑着挥动柳枝赶牛,一派田园气氛。他的粗糙有劲的手指抚摸着瓷罐,头垂得更低了。他又开始用手掌在上面磨擦着,但是那对牧童牧女很坚实地站在瓷罐上,擦不掉。

  “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东西?”西藏人突然说,声调很凶蛮,“我要这瓷罐干什么用?”

  “可这瓷罐是你爹妈留下的呀。”

  黄毛丫头看看西藏人的脸色,心里疑惧起来,不说话了。墙上那幅古怪的画横在黄毛丫头面前。画上那些牛呀羊呀男人女人都瞪着眼睛看她。她又吓得转过身,这时发现西藏人脸上已经没有凶相了。他把那只瓷罐小心地放到屋角的板床上,对黄毛丫头注视了老半天,黑脸膛微微泛出笑意。黄毛丫头又开始来回倒腾两条长腿,在地上站不住了。

  “你要画像吗?”西藏人和蔼地问。

  “不。”黄毛丫头愣了下,自己吃吃地笑起来,“我有什么可画的,我长得丑。”

  “谁说画像要画漂亮的?没这个规定。”西藏人绕着黄毛丫头转了个圈,说,“你不丑,鼻子眼睛都长全了,怎么丑呢?”

  “你真想画我吗?”黄毛丫头想了想,眼前闪过那天坐在门口的女人的倩影,“那让我打扮打扮再来。”

  “一打扮就真的丑了。”

  “反正这样画不行,让人笑死了。”

  西藏人抱起了双臂,叹口气。他看着黄毛丫头不加梳理的黄头发,他还从来没见过女孩子长着这么黄的头发。

  “你坐着老实点,不要打摆子似的,乱动。”

  给黄毛丫头画头像的时候,西藏人说。但是黄毛丫头还是浑身乱动。她总是忍不住地把头仰转过去,看墙上的画。

  “那个死人真吓人。”黄毛丫头看见画上那个赤身裸体躺在雪地上的男人,想起了她做过的许多恶梦。

  “把脸转过来,别说话。”西藏人说。

  “你为什么要画死人呢?画个藏族姑娘放羊放马什么的,多好。”

  “烦透了。”西藏人突然把手里的家什摔在地上,咆哮了一声,抱着头在屋里狠狠地走步。

  黄毛丫头受惊地站起来,旧藤椅嘎地响了响。她朝西藏人看看,涨红着脸朝门口走去。

  “你别走。”西藏人又赶上来堵住门,低声说:“我不是烦你,我是烦其它事情。”

  “你这人真怪。”黄毛丫头倚靠在门框上,气愤地白了西藏人一眼。刹那间她发现他的陌生的神情,和墙上那幅画里的人群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我在你们这地方过得不像个人样。”西藏人靠在另一侧门框上,注视着自己的手掌。他把双手推开了,那手掌上满是红色和黄色的油彩。

  “我们这地方不好,你要回西藏吗?”

  西藏人抬起头,目光飘飘忽忽地落在黄毛丫头的脸上、头发上。他朝她慢慢摇着头,半晌,突然说:“我告诉你,我神经有时候不正常。”

  黄毛丫头吃吃地笑起来,摆着身子。她笑的时候西藏人看着她张着大嘴,没完没了地笑。西藏人有点惘然若失。

  头像没画完。黄毛丫头每天朝前院跑。她像猫一样轻捷无声地溜过四进院子,不让人看见。谁要是这时候发现她会大吃一惊,黄毛丫头染了乌黑乌黑的头发,而且用火钳钳成了一朵含苞开放的菊花形状,菊花环抱的圆脸上流溢着快乐的表情,为了不让她的快乐惊扰了大杂院,这几天黄毛丫头用劲抿着厚厚的嘴唇。

  “我的头发好看了吧。”她这样抿着嘴唇说,眼神像头小鹿在西藏人身上撞来撞去。

  西藏人叹口气,不说话。他凝视黄毛丫头的头发足有五分钟,然后毅然地调好棕黄色。他带点忧郁地画着黄毛丫头的头发,还是画成了黄的,似乎看不见那头乌黑发亮的卷发。

  窗外下起了雨。雨点打在古老的屋顶坑瓦上,清脆的声音连绵不断。

  “又下雨了。”黄毛丫头不安地朝雨中的院落张望着。她看见平日放在二院的一群鸡雏跑到前院来了。住二院的胖女人嘴里呜哩呜噜地唤着鸡,眼睛朝西藏人屋里瞄,胖女人脸上很快浮出某种神秘的表情。黄毛丫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下身子,胖女人又胡乱地唤着鸡,把鸡群赶回二院去了。黄毛丫头低头想着什么,问西藏人:“这头像什么时候能画完呢?”

  “不知道。”西藏人说,他的眼睛异样地看她。

  “我不想画了。”黄毛丫头突然站起来,烦躁地搬弄着染过的头发。

  “为什么不想画了?”

  “我不知道。就是不想给你画了。”

  西藏人沉默着,看黄毛丫头的身子馒慢向门口移,他的眼睛里射出激怒的火焰。这会儿他又变得跟墙上的人群一模一样了。他的黑脸膛上的肌肉蛇一般地扭曲着、痉挛着,粗壮的身体就迎着黄毛丫头走过来。

  “你个混账丫头。”西藏人咕噜着骂人。

  黄毛丫头感到西藏人沉重的夹杂烟丝臭的鼻息涌向她。她的头猛地被西藏人有力的双臂夹住,脸颊上被深深地咬了一口。

  先是静了几秒钟,猛地像玉帛撕裂,黄毛丫头捂着脸尖叫一声,冲出屋子。她穿过落雨纷纷的四进院子,一路上紧紧地捂着脸。大杂院的人听见那阵踉踉跑跄的脚步声,都探出头来看,黄毛丫头飞跑着,一边发出又像哭又像笑的声音。

  “丫头丫头,你怎么啦?”人们大叫起来,又审视着前院,前院蒸腾着一片雨雾,那个西藏人坐在门槛上,阴沉着脸,仰视纷纷而下的雨。

  老罗夫妻从此不让黄毛丫头满院疯跑。但是井边还得去,黄毛丫头端着装满一家人衣服的木盆走出后院的时候,她妈经常跟在后面。

  前院墙边停满了自行车。西藏人的那帮客人来了。他们围着墙上那幅画,指指点点,吵吵闹闹,后来有个人在屋里弹开了吉它,哐当哐当地弹,像发疯似的,而西藏人又拉开浑浊的嗓门唱起类似丧歌的曲子。他的声音真切地带上了男人才有的哭腔,悠远悲怆,那一屋子的人仿佛怕惊动什么,女人不再银铃般地笑,男人都一个劲地抽烟吐着烟雾。

  “没死人,哭什么丧蚜。”黄毛丫头她妈对井边的女人说。女人们全都愤慨地对着西藏人的屋子横眉竖跟的。她们的大杂院一年四季静悄悄的,无法容忍这种难听而古怪的歌声。井边的女人互相嘁喳了一阵,派黄毛丫头她妈去点拨点拨那些人搭错了的神经。

  “妈,你别去。”黄毛丫头拉住她妈的袖子,“你让他唱吧。他不是天天唱的。”

“你个死丫头。”黄毛丫头她妈却狠狠朝女儿鼻尖上点了下。她挣开黄毛了头的手走到西藏人屋里,告诉那屋子人说,这院里都是要上夜班的,白天要睡觉。黄毛丫头她妈也没发火也没骂人,—只是一个劲地让他照顾照顾,说完猛地—扭身走了,她看见那伙人气不打一处来。

  黄毛丫头听着屋里突然死一般地寂静无声,那只疯狂的吉它戛然而止后,又响了一下,似乎不甘心这种沉默。但是已经有人朝门外走了,女的全撅着嘴走了,男的也渐渐地跟出来,走了。西藏人把他的朋友送到大门口,一句话也没说。当他拖沓地迈上良家台阶时,听见身后传来黄毛丫头怯生生的声音。

  “我的像画完了吗?”

  “没有。”西藏人的双手插在皮上衣口袋里,嘴角浮出个嘲讽的微笑,“你不来,让我画鬼?”

  “没画完也给我吧。”黄毛丫头说。

  “不给。”西藏人转过身去,根本不朝井边看,“那画不是给你的,是我自己的。”

  黄毛丫头浑身莫名地颤了颤。她看着西藏人冷漠地从她身边过去,重重地踩着门前台阶,又重重地把门关上。黄毛丫头明白西藏人在恨她。她有点害怕,怕他们之间还会发生什么事。

  这天黄昏大杂院的人发现后院失去了往日的宁静。老罗夫妻不知为什么事打了黄毛丫头。黄毛丫头尖声哭着申辩着,闹了好久,黄毛丫头把反锁的门撞开,跑到落叶深深的院子里,她一边哭泣着一边摇着高高的紫槐树。

  紫槐树的叶子在秋天里全落在后院了。

  齐大爷说前院的西藏人要结婚,正托他在大饭店里预订最好的酒席。西藏人很有钱的,大家都知道。只是奇怪西藏人结婚的念头为什么来得这样快。那家伙每天在家里的墙上涂涂画画的,原以为他是不想过平常日子的。

  有一天下午阳光灿烂,西藏人满院子敲门,问人借一只灰桶,说是要把破房子粉刷一遍。好多人都封前院来,看西藏人刷房子,好像觉得这事挺奇怪,所有人都说,除了画画,没看见西藏人干过其它事。

  后来西藏人就在明媚的阳光下粉刷房子,干得很认真。老房子斑斑驳驳的墙壁被刷得雪一样白,晃人眼睛。

  黄毛丫头也看见了西藏人刷房子的情景。她倚着靖跟几个女人一起嗑瓜子聊天,眼睛时而向那粗壮的背影滑着,不由自主。

  西藏人结婚结得可真快。大杂院的人们谁也没被请去吃宴席,连喜糖也没收到一粒,突然就发现西藏人结了婚。那天早晨起来,大家看见西藏人房间的窗上拉着一块新的花布窗帘。看见窗帘拉开后有个女人的脸对着窗玻璃梳头。那女人似曾相识,有着波浪一样的披肩发,又黑又亮又软,是少见的漂亮头发。

  第二天新娘子到井台上来了。一看就知道她是个勤快女人,两只手肯定是一年四季要泡在肥皂水里的。大杂院的女人就打听起新娘子的身世来,新娘子为难地说:“不能告诉你们啊,他不准我跟你们说话。”

  女人们面面相觑,很不自在,可是留着长波浪头发的新娘子挺讨人喜欢的,女人们入迷地看着她在前院忙碌的身影,看着她对人发出的温馨文雅的微笑,不由得想起一句古老的俗语:鲜花插在牛粪上。

  传说黄毛丫头要出嫁。老罗夫妇找了个市委机关的小车司机做女婿。小车司机到后院去过三回。三回黄毛丫头都躲在马桶间里不出来,不肯见对象,却又答应了婚事。

  二院的胖女人有一天从门里伸出手,拽住匆匆溜过她家门的黄毛丫头。

  “丫头,让你出嫁高兴吗?”

  “不高兴。没什么可高兴的。”

  “哟,不高兴吗?那就别出嫁,还是在大院里高兴吧?”

  “也不高兴。也没什么可高兴的。”

  “那你要怎样才高兴?”

  “我不知道,你们别缠着我,我烦死啦!”

  接下来就该是最后的故事了。

  中午的时候黄毛丫头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先后抱了三大盆衣服到井边。估计她把家里脏的干净的该洗的不该洗的衣服全抱来了。中午的时候井边很寂静,只有黄毛丫头将身子埋在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布山里,拚命地洗呀刷呀。阳光在她半黄半黑的头发上闪闪烁烁,仿佛弹拨一只古老暗哑的吉它。黄毛丫头要出嫁了,谁知道这是不是女孩子的最后一次井边留影?

  西藏人和他的妻子出现在东屋的窗边。那幅巨大古怪的画在他们身后铺展开来,色彩好像一天比一天鲜艳了。黄毛丫头发现西藏人在凝视她的头发。她愣了愣,突然尖叫起来,“见鬼,你干什么老看我的头发?”

  “你干什么老看我的眼睛,你不看我的眼睛怎么知道我看你的头发?”

  “莫名其妙。你到底能看出什么花样来?”

  “我在看一幅画。这幅画让肥皂沫抱坏了,你知道不知道?”

  “莫名其妙,我以后永远不跟你说话了。”

  “行,那就一言为定,反正你要出嫁了,我以后永远不跟你说话了。”

  喜日那天,大杂院的人们争着为黄毛丫头放鞭炮,撒彩纸,欢乐气氛把后院那棵紫槐树猛地催出几串花,猛地又摇落几串花。后来看见新娘子一扭三摆地出来了。她穿着时兴的紫红撒花缎子衣裳,头发染得乌黑发亮,梳成“马尾巴”优美地垂在肩上。新娘子的脸上有一道隐隐的泪痕,但左顾右盼之间,神情分明很风光很自豪。走过前院的时候,她发现西藏人的窗子蒙着厚厚实实的窗帘,什么也看不见。新娘子的目光倏而迷茫了,她也不知道想从那窗里看见什么,她只是想再多看一眼。

  黄毛丫头在女人们的簇拥下钻进一辆漂亮的小轿车里,女人们都屏息谛听新嫁娘通常会爆发的哭声,却始终没听见。站在大杂院门外只看见新娘子的背影,人们突然觉得黄毛丫头真的长大了,到这一天,老罗家那闺女再也不是黄毛丫头了。

  大概是在小轿车开走五分钟后,这个故事结束了。在大杂院古老的屋顶上突然站起来一个人。古里古怪、琢磨不透的西藏人站在屋顶上,目送黄毛丫头远去。他朝着夹空微微一笑,笑得悠远而悲伤。他把手里的一卷纸慢慢地打开后扬到了空中——

  人们看着那张纸随风飘起,好像一只低飞的鹊子。小孩子们尖叫着去追逐。那张彩色的纸借助风力迟迟不落,张开了翅膀。这时大人们也蹦起来跳起来,终于抓住了彩色的画纸。

  于是大杂院的人都围上来看稀奇,发现那是一张没有完成的少女头像。画上的少女头发金黄,胜似向日葵花瓣,她微微仰起脸朝任何方向都有微笑,又可爱又迷人。“画的就是黄毛丫头!”

  有人发现少女粉红色的脸上有一个黑点,以为是灰尘,就用手指轻轻地去擦,可是怎样也擦不掉。再仔仔细细地看,那黑点竟然是画上去的,形状是一只黑色的蚂蚁。

  这一切是在黄毛丫头走后发生的。黄毛丫头一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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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1963年生于苏州,中国当代著名作家。1980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代表作包括等。作品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第三届英仕曼亚洲文学奖、第五届庄重文文学奖、第八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等。中篇小说入选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并且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获提名第64届奥斯卡外语片,蜚声海内外。

监      制:王雁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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