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鲁迅《呐喊》的人,不会对当铺产生好感。“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鲁迅说的“质铺”,乃旧时典当业的一种形态。在民国文人的笔墨里,当铺被称作“穷人的娘舅家”,是贫苦大众手头拮据时救急解困的地方。
老上海的典当行,按照当时发行量最大的《申报》描述,一度“像烟纸店一样的普遍”,最多时竟达1000余家。1949年上海解放前夕,典当业受纷乱时局影响,基本处于停顿状态,解放后陆续复业,此时已不满300家。在新政权曙光的照耀下,饱经雨雪风霜的申城典当业何去何从?
取缔?复业?枪炮声中的接管
曾经的上海街头,以丈尺大字在商铺门口墙壁书写的店招有两类:一为当铺之“当”,一为酱园之“酱”。然而,字体标识再硕大,也抵挡不住政局飘摇和经济动荡的冲击。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忙于准备内战,滥发纸币,苛捐杂征,四处搜刮民财。1948年金圆券出笼,以1比300万比价兑换日伪货币,币值跌落谷底,金融市场混乱,致使物价如脱缰野马似的暴涨,民众的实际购买能力日落千丈,令人苦不堪言。当铺收进的纸币形同一堆废纸,满期当物增多却无人赎取,出售时也仅能以十之五六的价格“挥泪折售”,好多家底薄弱的当铺遭受打击而陷入绝境,就此大伤元气,一蹶难振。
1949年5月27日,中国人民解放军进驻大上海,成功接管了事关城市经济命脉的金融行业。对于星罗棋布一般洒满黄浦江畔的典当、钱庄、银行等私营金融机构,究竟是即刻取缔还是逐步恢复?这是摆在新生的人民政府面前的一道选择题。
民国时期上海马路边当铺林立
早在西柏坡召开的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毛泽东作出这样的论断:“在革命胜利后的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还需要尽可能地利用城市私人资本主义的积极性,以利于国民经济的向前发展。”对此,人民政府会同军管会金融处审势相机,摸底探访解放之初申城典当业的状况。那时,经常出入当铺的群体主要是失业者、小职员、商贩等,求当的原因不外乎长期失业、工资脱期、收入不够维持家用、筹措生意本金等,贫困人士非走投无路、万不得已不会轻易进当铺。上海刚获解放,百废待兴,失业、半失业人群庞大,“因现时尚多升斗贫民,缓急所资需要甚切”,存在依靠典当质押借贷应付燃眉之急的客观需求。民有所呼,我有所应,绝不能把“穷人的娘舅家”的大门给堵上啊!
“富离不开药铺,穷离不开当铺。”相比私营银行钱庄业的监管,政府对典当业采取了较为灵活、宽松的政策。在人民政府的鼓励下,分布在嵩山、蓬莱、邑庙、老闸、虹口等20个市区的当铺纷纷“老店新开”,替新社会劳动人民临时遇急调剂头寸,为新政权稳定经济秩序继续扮演特殊的金融角色。
和煦春风,吹暖了典当业主的心田,令他们重新拾获未来营生的信心。从1898年开始到当铺做学徒的张应礼,在典当领域摸爬滚打了50多个年头,后来自己做老板开设了泰来当铺,并出任上海典当业同业公会理事长,解放后成为上海市典当商业同业公会主任委员,热心操持公众事务,鉴定珠宝别有一功,是圈内响当当的头面人物。人民政府清廉、务实、高效的作风,让阅尽世态炎凉的张应礼感同身受,意气风发。他率领正在“固本复元”的典当同业,提出了“平民为发展生产之主要动力,典当为平民经济之融通本源”的新口号,表示要“一致努力,外以服务平民需要,内以解救劳资失业,亦所以为国家人民发展生产、繁荣经济之一助”。
剥削?惠利?争议声中的改造
从旧时代走来的典当业主,尽管在主动适应新社会,致力于打造“为人民服务”的新型服务机构,但唯利是图、背信弃义的经营积习依然难改,个人私利与民族大义、现实利益与社会理想之间的矛盾碰撞无法避免,绝大多数市民对其“剥削”“暴利”的固有标签一时难以揭去。这样的场景并不鲜见:当铺掌柜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坐在围栏后面拖着长腔数落着当物:“虫吃鼠咬、光板没毛、破烂棉袄一件———”身无长物的客户不得不忍气吞声。
旧当铺场景 (选自银行博物馆展陈)
短短数月间,《解放日报》就接到了13封读者来信,普遍反映当铺利息高、期限短、当额小、当不到钱款以及经营态度恶劣的现象,呼吁政府对其加强整顿改造。有市民提议,“月息太高,实为变相的高利贷,希望本市当局予以压低”,“政府为照顾一般贫苦民众能办理公典或小本放款最好,不然,对于目前典当业,也该加强严格的监督管理,不能让其公开的随意抽取暴利;同时,保证典当业正当合规的利息”。更有骆姓、孙姓读者举报,益大当铺、祺兴当铺乘人之危,违规额外收取利息,希望有关部门采取行动积极查处。
针对典当业贱买贵卖、巧取豪夺的种种乱象,上海市公安局重拳出击,及时颁布《典当及旧货业暂行规则》,依法处理了15家浮收利息、设置暗账的违规当铺,要求其登报悔过,不得再犯。行动中还趁势查获利泰当铺汪老板以经营当铺作掩护,暗渡陈仓,违法进行黄金买卖,扰乱金融秩序,由公安局移送人民法院立案处理。同业公会当即发布措辞激烈的公告,言之凿凿,掷地有声:“此辈妄图非分之徒,竟敢倒行逆施,妨碍全业信誉,违反大众利益,于法于理,均不容姑息害群。”
百姓呼声,此起彼伏,“维持会长”张应礼听在耳里,急在心里。上海解放,当铺虽然获得政府发给的复业执照,但很多“萧规曹随”的行业陋习受到公众抨击,如不洗刷形象,重塑信誉,典当业必将被时代所淘汰。他既要维护行业的正当权益,更要顾及政府的期盼与市民的疾苦,平衡好各方的利益诉求。
“不求锦上添花,但愿雪中送炭”,新社会的当铺要“放低身段”呈现新面貌。为服务大众起见,张应礼约见上海市工商局高科长,经过一番沟通,将典当业的“老规矩”按月计息改为按期取息,月分3期,10天1期,期息也从3角3分主动降至2角2分,并随市场行情机动调整当息,以求更趋合情合理。
至于当票,那字体龙飞凤舞,世代相传,比医生处方更潦草,满纸文字如同天书,有眼难识,长期以来遭人诟病。据说这“画鬼符”一般的字体乃当铺自造,局外人很难辨认,目的是为防当票遗失后,被人拾获知悉所当物品而去冒领。难怪文学名著中连史湘云、林黛玉一般的才女都不认得了。为方便布衣百姓,典当业决定革故鼎新,废弃传统当字,改用通俗字体记载,并采取统一印制的当票样式,当物名称、品质及当本数额等要素均按规范如实填写,一目了然,给文化程度不高的普通市民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旧当票字体龙飞凤舞
另一个典当业的陈规陋习也得到了遏制。原先当铺对于收当物品的质量评估与记录,无论新旧好坏,一律冠以“破旧”字样,光洁无损的绸缎写成“虫蛀鼠咬”,崭新完好的皮货写成“光板无毛”,金表贬为破铜表,钻石当作碎玻璃……当铺此种故意指鹿为马、偷梁换柱的手法,为的是物品存当期间万一有所蚀损,可以逃避自家责任,而当物一旦满期客户无力赎取变成“死当”,则可多卖价钱,最终吃哑巴亏的还是求当的市民。上海市工商局认为,“当物如有虫伤鼠咬霉烂情事,典方概不赔偿”的“霸王条款”属于封建残余,当铺接纳当物就应承担保管责任,当物受损须由典方予以赔偿,天经地义,理当如此。
一手严于监管,一手乐于扶持,典当业也获得了人民政府的“输血”支持。申城解放伊始,许多当铺寅吃卯粮,左支右绌,常常“揭不开锅”。其时上海最大的典当———鸿祥当铺门口天天排起长蛇阵,最多时竟有256人排队,当铺资金短缺,无奈采取“一日受当,三日停当”或者“只赎不当”的办法应付局面,一时间民怨沸腾。政府鼓励当铺走联营互助之路,“众人拾柴火焰高”,并通过人民银行发放数笔贷款,聊补当铺“无米之炊”,拒当现象大为缓解。1951年2月2日的《解放日报》报道了这一事件:《典当业101家组成9个联营集团,金融业联合集团特举办临时贷款》,沪上典当业久旱逢甘霖,抱团迎春天。
因循?蜕变?风雨声中的洗礼
与解放前夕惨淡经营相比,上海典当业一改“小打小闹”、散兵游勇的格局,资本实力有所增强,服务方式悄悄“变脸”,盈利水平节节攀升,逐步恢复了元气,曾经不太招人待见的当铺在坊间积累起了良好口碑。
有道是“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张应礼、赵德馨等骨干分子鼎力推动典当同业公会投身社会公益,表现出一浪高过一浪的爱国主义热潮:驰援尚在如火如荼进行中的全国解放战争,典当业参与劳军捐款,共捐出旧人民币459万元,踊跃认购人民胜利折实公债16800份;向嗷嗷待哺的灾民和失业救济人员伸出援手,全上海所有当铺员工募捐一日工资,又捐助御寒衣物200套;朝鲜战争打响,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率先成立抗美援朝典当业分会,制定了《上海市典当业捐献飞机大炮计划》,根据当铺规模及盈利状况确定不同比例,完成捐赠总额旧币3.6亿元……典当同业公会还下设了一个全新组织———文化教育委员会,召集全行业员工开展典当业务培训,学习政治经济理论,出版刊物交流信息,其乐融融,生气勃勃。
天翻地覆慨而慷,国家对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蹄疾而步稳”,上海典当行业实行公私合营的既定目标水到渠成。1955年初冬时节,张应礼躬身力行,将自己的股职贷款悉数转为合营资本,鸿祥当铺老板郭大良也拿出全部11000元转充资本。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连一直抱残守缺的“业界宿老”查焕广亦茅塞顿开,毅然将原本藏作养老的17两黄金和300元公债转入资本,还连连表示,“争取在社会主义企业中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公民”。
1955年新当票统一规范
伴随着城市经济复苏,失业群体“缩水”,社会救助和保障机制破土而出,前来“穷人的娘舅家”串门的市民日削月减,典当业务趋于萎缩。人民政府择善而从,为尚存临时借贷需求的百姓开辟了两条渠道:改造设立小额质押贷款营业所,为暂无职业的市民提供临时低息生活贷款;在各企事业单位推广建立互助储金会,以自愿结合、互助互济的方式,解决在职职工的资金调剂之需。
从“当”到“贷”,沧桑之变。小额质押贷款营业所的应运而生,被视作上海把具有高利润剥削性质的旧典当,改造成服务平头百姓的低息贷款机构的“成功标本”。这个彻头彻尾改换门庭的“新式当铺”,推出了诸多便民惠民措施:当息最低降至月息1分2厘,当期最长放宽到1年半,特殊困难者最多可贷放30元,计息方法由按期计算改为按实际贷款天数计算,等等,处处闪动着新政权润化万物、泽被苍生的光芒,深得大众拥护,市民纷纷评价:“这是政府为人民做的一件德政。”
源于老祖宗“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的古训,上世纪50年代初,不少单位开始出现一种叫作互助储金会的民间合作性自我保障组织,把个体和群体的利益协调一致起来,职工缴纳一点储金,行政借给一点周转金,帮助职工解除囊中羞涩之窘境,体现了社会主义大家庭团结友爱的互助精神,“人字的结构就是相互支撑”嘛。有的企业除了给予现款救助,还结合实际需要,折成实物送上家门。当年媒体报道了上海沪东船厂的一则社会新闻:有位蒋姓工人拿到互助金后,通常先下馆子大吃一顿,家庭困难仍未得到解决,该厂工会干脆将钱款折成棉被、大米送上门,他的父亲和爱人都深受感动,表示今后不但要努力工作,而且也要妥善安排家庭生活。
作为近代中国典当业的第一重镇,解放后的上海积极稳妥地实现了近300家当铺的社会主义改造。1958年,“典当”成为一段时期里的历史名词而被收入了金融教科书。从重获新生到完成历史使命,年逾古稀的张应礼将毕生经营的账簿呈献人民银行,他给自己的典当人生作出了一个完满的交代。
题图为民国时期上海马路边当铺林立 本文图片提供:黄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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