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戴锦华
当时法国哲学家保罗萨特对切格瓦拉写道:“我认为他不仅是知识分子,而且是我们时代的完美人。”
不错,切无疑是拉丁美洲革命先贤祠中的又一位诗人革命家,他短暂而辉煌的一生为我们留下了大量的文字和诗行;然而,相对于“知识分子”,切首先是一个战士、一位旅人、一名行动者。而在过去的十年间,马科斯无疑是拉美最重要的革命者,但他同时、也许更为突出地,是拉美最引人注目的作家之一。德布德则干脆称马科斯是当代拉丁美洲最优秀的作家之一。如果说,在马科斯的写作中,一以贯之的,是拒绝对立项选择,那么他同时以他的生命,抹去了知/行、笔/剑、知识分子/行动者等等为当代世界的诸多规训和困境所强化的角色对立。以剑为笔,同时以笔为剑。因此,千年之交,萨帕塔运动成为左翼运动圈的关注焦点,同时成为国际文化界的重要事件之一。一次区域性的游击战,引起如此众多的国际文化名流的瞩目与介入,萨帕塔运动应属首例。墨西哥重要作家富恩斯特最先对萨帕塔运动发出欢呼,并始终无保留地声援着这一原住民运动;哥伦比亚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西亚 马尔克斯写道:当闻听萨帕塔人起义的消息时,他兴奋得想把自己所有的书丢进太平洋里去;并于2001年对马科斯做了重要访谈;而葡萄牙著名人道主义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何塞 萨拉马戈则不顾70高龄,两度造访恰帕斯的萨帕塔社区,为马科斯的英文文集《我们的语词是我们的武器》一书作序,并表示“愿为萨帕塔运动贡献余生”。乌拉圭著名作家、也是拉丁美洲最重要的作家之一爱德华多 加莱亚诺则出席了1995年在丛林深处举行的“第一届保卫人类对抗新自由主义国际聚会”。墨西哥著名的公共知识分子、作家、记者卡洛斯 蒙斯瓦伊斯、埃莱娜 波尼亚托夫斯卡自1994年起便跟踪报道萨帕塔运动,发表了大量重要的报道、访谈和剖析。马科斯始终与世界各地众多的作家保持着密切的书信往来,此中,他与爱德华多 加莱亚诺、与英国艺术史学家、作家约翰 伯格、与法国人类学家埃里克 乔弗里、与西班牙著名的侦探小说作家曼努埃尔 委斯盖兹 曼塔班的通信已在世界范围内译为数十种文字发表。美国著名学者乔姆斯基、沃勒斯坦都曾多次就萨帕塔运动发表重要文章。乔姆斯基还为马科斯最为完整的英文文集《受够了》一书写了序言。在此,不再重述法国的社会名流、好莱坞导演奥利弗 斯通及难以计数的纪录片导演、波普乐队的到访。在萨帕塔人起义的三年间,便有诸多西语、英语专家、学者撰写了20余本关于萨帕塔运动的研究论文集和专著。这正是萨帕塔运动又一个独特的社会网络,它成为对萨帕塔运动的有力背书,它进一步将萨帕塔运动——这一墨西哥的区域抵抗与全球反新自由主义的斗争联系在一起,而且成为新的文化抵抗与国际主义实践。早在1997年,受五角大楼委托,兰德公司关于萨帕塔运动的调查称:这是一种新的战争形式——社会网络战。作为一个言说者,马科斯更像是个说书人,一位持枪蒙面的说书人。尽管在拉丁美洲、乃至整个世界,都在尝试以既有的左翼政治派别去标识或钉死萨帕塔运动与马科斯,但自马科斯笔下涌出的萨帕塔运动公报,一洗意识形态意味,拒绝教条定义,相反以寓言、故事、古老神话、日常场景展示自己的信念和主张。以致萨缪尔 鲁伊兹主教也认为萨帕塔运动的意识形态是个谜。一反传统左翼叙述的悲情基调,马科斯写下想象飞扬、色彩富丽的字句:“当笑声如暴雨般落下时,谁会输?谁又会赢?请记住,世界蓝得象只桔子”;“灰色可能获胜,急需彩虹”;“要知道,对于爱,床只是一个借口;对于舞蹈,曲调仅仅是装饰;对于斗争,民族主义只是特定情形下出现的意外”。他为一套特定的语词侵染上鲜明的个人色彩:醒着的梦、失眠之海、温柔的狂怒、无面之人、影子。其中“黎明”,这一司空见惯的语词为马科斯赋予了特殊的意味。在马科斯这里,黎明并非清晨的前奏,而刚好是仲夜时分,那是黑暗与光明的会际与逆转之处,是不可能的相遇,是玛雅的光明之神沃坦和黑暗之神埃卡尔共同走过的足迹,那是希望、也许颇为沉重的希望所在。马科斯同样频繁使用为后结构主义思想家所喜爱的意象:镜,但他并不拘泥于拉康或阿尔图塞的定义;相反,他更为经常引证的,是英国作家路易斯 卡罗尔的《爱丽丝镜中奇遇》,那镜,间或是一面不安分而升上天空的小湖——月亮;他同时建立了镜与玻璃间的语义对应:刮去背面的涂料,镜便成了玻璃。若说镜中之像,是虚幻、是痴迷、是失陷,那么马科斯则是说,我们可以变镜为窗,继而破窗而出。在马科斯这里,镜,不仅是一个精巧的辞藻,它同时是一种寓言,一份内省。
马科斯选择娓娓道来,放弃悲情动员。这无疑是某种规避:绕开为20世纪的“大失败”所玷污或遭到污名化的语词序列,它同时是一份智慧的即兴创作:寻找新的语言、新的言说,以讲述新的故事。犹如他在《枣红马的故事》借杜里托之口所呈现的困境、自觉与求索。在那段故事之中,枣红马面临的全部可能都是“老故事”、也是悲惨的故事:枣红马被杀,暂且为农夫农妇果腹,但后者仍难逃冻饿而死;枣红马揭竿而起(建立《动物农庄》?)。于是,在杜里托口中,“枣红马可不想等到故事结尾,它逃走了,跑进了另一个故事”。“没有‘后来’了。你只能到另一个故事里去寻找枣红马了”。寻找枣红马,便是寻找另一个故事,另一个世界。寻找不同的逻辑与可能。然而,在马科斯这里,他从不许诺“另一个世界”将全新地、如天国般地将在某日降临。在此,他是、却并不自诩为另一位“点燃朝霞的人”。他极为清醒地指出:另一个世界是一个更具包容性的世界,一个更为民主、公正、自由的世界,它就在我们今日的世界之中。我们寻找枣红马,创造另一个世界,要求充分的想象力与创造力;犹如天才艺术家米开朗基罗正是在一块残损的、用过的石料上创造出大卫像。马科斯同时以他诗意的、叙事性的语言,显现了一种更为深刻的追求:寻找另一种知识型,一种不同于现代理性主义的知识型,一种不同的宇宙观,不同的生命与时间体认;一种植根于古老的玛雅文明、又更生于古文明的知识与实践谱系。这突出体现在贯穿于马科斯写作的安东尼奥老人的故事之中。这些故事的语言凝重、平实而又萦绕、悠长,保持着一份世世代代、口耳相传、心心相印的悠远睿智。也是在这里出现了马科斯特有的另一意象:日历——一份不同的日历,一种迥异的生命与光阴记述。除却将马科斯1994年喷涌而出的公报汇编成集的《温柔狂怒之影》,马科斯写作最早选编出版的,正是安东尼奥老人言说:《色彩的故事》,这个最初在萨帕塔社区的孩子们之中流传的故事集,于1999年出版了西/英双语版,并在当年赢得了金爆竹另类图书奖。
马科斯的语词/武器,正是贯穿萨帕塔运动的一系列“悖论”之一:他们武装起义,他们始终拒绝放下武器的许诺,但他们发射的语词远远多于子弹;他们是20世纪最后的、也是最著名的游击战,但他们却同时成为和平运动、以政治、文化手段推进民主变革的重要力量,他们持有武器,却拒绝因此而持有暴力权力。马科斯说:我们是军人,我们准备去杀或被杀,这样的人不该执掌权力。他写道:你手里拿着枪,便不可能实践真正的民主。因此,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听命于原住民革命委员会,听命于这一由玛雅各部族的长老和民选代表组成的平民权力机构。这也正是萨帕塔运动的核心“悖论”,他们是不谋求政权的革命者;他们在推进着一场革命,但不是以暴力、激进变更或疾风暴雨为特征的革命,而是一场“使革命成为可能的革命”。换言之,我们间或可以将萨帕塔运动视为一处武装的文化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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